结果他想来想去,才发现这枚硬币只是一个失去妈妈的五岁孩子。
在那之后,一路偏执地走进了黑暗。
储存在游戏机里的未知故事,全部点播完毕。
四个硬币分别穿过弯弯曲曲的通道,清脆地掉在不同的亚克力格子里,隔着透明彼此相望。
像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又最遥远的距离。
长久的寂静后,贺桥先开口:“是不是后悔听这个故事了?”
池雪焰想了想,诚实地回答他:“一点点。”
他听见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视角里,用它去爱,也用它去恨。
所以,贺家人之间的关系,渐渐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贺桥的声音里没有出现什么明显的情绪,似乎始终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在这样难辨对错的故事里,能当个局外人,是件好事。
听他这样说,贺桥便笑了:“幸好只有一点点。”
“不是你的错,你很会讲故事,合适做儿童牙医。”池雪焰打趣道,“作为交换,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贺桥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池雪焰以为他要放弃提问机会的时候,听见他很认真的声音:“为什么染成红发?”
池雪焰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你还说没有看到海报。”
“抱歉。”贺桥态度很好地认错,“之前撒谎了。”
他猜池雪焰不希望自己看见那张海报,所以那时他回答没有。
但贺桥的确见到了那个黑发的池雪焰。
不可否认的,他想知道原因。
池雪焰回答得十分爽快:“是因为一个小朋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覆上一层轻柔的笑意,叫人忍不住侧眸细看他的神情。
贺桥看见他心情很好地笑着,表情里透出几分怀念。
“那时候我才刚成为执业医师不久,进了现在的诊所工作。”池雪焰说,“有天上午,诊所里来了一个小男孩,是妈妈带来的。”
“他有根尖周炎,已经拖得很严重,要做根管治疗,但是他特别不配合,全程紧紧抓着一个手办,一副随时要逃的样子,我一靠近他,他就喊救命,撕心裂肺地喊,他妈妈只好在旁边拼命给我道歉。”
贺桥很快想象出那幅奇异的场面,浅浅扬起嘴角。
“刚好,我认识他怀里那个手办,就想借机跟他聊聊天,让他放松点。那是一部动画片里最强大的角色,有一脑袋红发,能将神秘的力量储存在骨骼和牙齿里,特别厉害,是很受小孩崇拜的一个角色。”
池雪焰说着说着,忍俊不禁道:“然后我才知道,他一直相信着这种储存力量的方式,所以怎么都不肯让别人碰自己的牙,说那会让他变成一个没有超能力的普通小孩。”
“他妈妈在旁边听他讲得这么认真,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小声跟他说,让医生看牙不会伤害到超能力。”
“原来他妈妈一直守护着这种天真的想法。”
池雪焰顿了顿,笑意清冽:“所以我就想起了我的妈妈,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圣诞老人,因为我妈每年都会把我爸打扮成那个样子,哪怕我睡着了,也要把礼物放进袜子,才能摘掉白胡子。”
往事袭来,与沉积一夜的酒精交织,慢慢化作再度涌现的困倦。
“我看他用力抓着手办,孤零零地站在牙椅边上,表情看起来那么绝望,我就告诉他妈妈,下午再带他过来。”
“等他们下午来的时候,我已经是红头发了。”
池雪焰微微扬起唇角:“那天中午我都没有时间吃饭,坐在理发店里一边等头发上色,一边打电话让朋友去找衣服。”
“我扮成了那个手办人物的样子,幸好那部动画片的造型不算太傻。”
“他和他妈妈看到我的时候,傻乎乎地张大了嘴,眼睛好像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完全愣住了。”
池雪焰伸手揉了揉泛红发热的脸颊,又努力地保持着话语的完整:“我趁机问他,我给你治疗牙齿行不行?他就呆呆地看着我问,这是假发吗?”
“我说,你可以摸摸看。他想了一会儿,真的伸出手揪了揪我的头发,然后就不说话了,一脸震惊,开始老老实实地任我摆布。”
耀眼的红发轻轻颤动,贺桥看出他的睡意上涌,安静地借出一个肩膀。
池雪焰便自然地靠上来,尾音悠长:“原来当圣诞老人是这样的感觉。”
轻盈的发丝划过耳畔,温热的叹息落在颈间。
贺桥听见他的心跳声,也听见自己的:“后来你就一直保持着红发?”
“嗯,还挺酷的。”池雪焰小幅度地点点头,轻笑起来,“诊所领导有意见,但是他们也被我震住了,而且,我觉得这算工伤€€€€是为了不配合的小病人染的发,对不对?”
“对。”贺桥含笑附和着醉鬼,“算工伤。”
所以从那时开始,红色头发的儿童牙医池雪焰成了例外。
他的确是一个最特别的例外。
为了一个相信超能力的小男孩,将漂亮的黑发染成常常令人生出偏见的异色。
平日里张扬肆意的人就这样靠在他肩头。
静谧中,错觉般的怦然心动。
“其实我还有一个硬币放在手心。”池雪焰忽然说。
又是个奇怪的比喻。
贺桥知道他手里没有硬币。
他耐心地问:“什么硬币?”
“属于贺桥的那枚硬币。”池雪焰的声音极轻,“你还没有告诉我他的故事。”
关于近在咫尺的,另一个贺桥。
或许这才是他一直以来,最想知道的谜题。
话音出口,池雪焰从困倦里挣扎出来,打起精神等待着答案时,才恍然惊觉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他们正牵着手,在没有观众的轿车后座里。
他倚在贺桥肩上,侧眸望向彼此交缠在一起的手指。
体温透过皮肤纹理,热得惊人,在不知何时已十指相扣。
那恰好是贺桥为他受过伤的右手。
掌心早先结的痂已悄然褪去,伤疤处新生的皮肤透着淡淡的、光滑的粉色,有种不易察觉的柔软真实。
这次牵手与往日的感受截然不同。
而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池雪焰的手指轻轻触碰着那片温暖脆弱的伤痕,时间随之静了,静得像随风流浪的羽毛。
语言忽然变得不再必要。
今夜没有雨。
可所有积蓄的雨水,仿佛都凝结在此刻的指尖。
第十八章
贺桥安静了很久。
比起在夜晚的草坪上忽然牵手的那一刻, 这次掌心的相触要来得更悄无声息。
而且,似乎是自己主动的。
贺桥没有在惊醒后突兀地松开手,只是思绪渐渐飘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第二次见面时, 在喧嚣的火锅店里,为了证明穿书这件事,他告诉池雪焰一个细节,关于一张小小的五岁生日照片。
他格外清晰地记得池雪焰听完后说的一句话。
€€€€“如果真是这样,未来的我一定很喜欢他。”
其实那时候的贺桥很惊讶。
他保留了一个始终没有告诉反派的秘密。
正如此刻。
漫长的寂静后, 他选择了继续保守秘密。
在池雪焰想要探究真正的他的这个瞬间。
隔着薄薄的白色衬衫,肩头传来不断蔓延的热度。
贺桥听见自己沉静的声音, 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自持。
“那是个无趣的故事, 不如一千零一夜精彩。”他转而问道, “什么时候听下一夜的故事?”
聪慧王后讲给危险国王的一千零一夜。
他没有回答关于贺桥的问题。
池雪焰却因此得到了答案。
一个再委婉不过的答案。
倚在他肩头的人轻声笑了, 浅浅的呼吸像翩跹的云。
“明天吧。”池雪焰说,“今天已经说得足够多了。”
红发青年很明显困了, 他也没有松开手, 仍旧靠在爱人肩膀处,彼此的手指炽热地交握, 是再亲密不过的一对伴侣。
倦懒的睡意盘旋在狭小的空间里,贺桥不再打扰他。
他沉稳地维持着出借肩膀的姿势, 侧眸望着车窗外不断向后飞逝的风景。
伫立在道路边的广告牌上,年轻的夫妻含笑相拥,凝视着不远处,梦想中的新房是一派美丽温馨的景象。
银灰色的广告牌立柱又一次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在送池雪焰回家之后, 独自返程的贺桥, 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今天他没有闻到玫瑰的味道。
最近池雪焰的身上, 总是缠绕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玫瑰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