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窗外电闪雷鸣,再没有人轻抚他发顶,同他说不必怕。
那个人早已在三年前就死在他怀里。
殷今朝很小的时候喜欢御花园的一尾鲤鱼,他没有伙伴朋友,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母亲偏执诡谲,父皇不拿他当人,服侍他的魏和总是惧怕于他,他总是一个人,后来他有什么话都跟御花园的那尾鲤鱼说。
说今日的早课,新来的太傅,二皇子摔了一跤磕破了额头,也说自己昨晚做了什么噩梦,某一日他的皇兄发现了他的这桩怪癖。
锦衣蟒袍的皇子带领着一堆世家子弟把他围困在假山背后,殷今朝年纪虽小却天生生有怪力,平常就是一打五六人也未必没有胜算,可那一次他被人踩着他的头按进了淤泥里。
因为他们捉了那尾鱼出来,当着他的面摔死。
“这个怪胎,长了一双猫的眼睛,还跟鱼说话,果然是个祸害!”
轰然的大笑声一直到很多年后都围绕在殷今朝耳边,他看着那尾金色的鲤鱼被活生生摔死,鱼尾僵直,他悍然挣扎凶狠的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压在他身上的少年被推开羞恼不堪,一脚踹在他面门上,踹的他耳边里涌出粘稠的血水。
后来那群王子皇孙在冷宫的小厨房里头拿了火星子,将那尾鱼烤的半生不熟,踩着他的脑袋喂进他嘴里。
“不是喜欢跟畜生说话吗?怎么不吃?”
“小畜生€€€€”
“绿眼睛的小畜生€€€€”
浓烈焦糊的鱼腥味充斥着他整个鼻腔,他们逼着他生吃了半尾鱼又觉得无趣,把剩下半只鱼扔进御花园的池塘里,而后扬长而去,只剩下被塞了半尾鱼的少年匍匐在地。
鱼刺划破了他的口腔,刺破了他的咽喉,鲜血顺着嘴角一路蜿蜒,眼泪顺着眼角的纹路滑入脖颈,他的所有痛苦都是旁人欣赏的乐趣。
那一瞬的绝望,他一生都铭记于心。
后来他的咽喉发炎开始呕血,被他的母亲发现,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擅长医术,为他从咽喉中取出鱼刺和生肉。
他的母亲指着地上他呕出来的腥肉和鲜血,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那堆血肉前厉声问他:“知道你为什么受苦吗?”
因为你有在意的东西,有能牵制伤害你的东西,有你舍不下放不了的弱点,所以你被人按住头颅踩进水里险些淹死,所以你注定走不到最高处。
他这一生冷漠薄凉诡异偏执,在遇见楚倦的那一刻尽数分崩离析。
清拔卓然的太傅是高山上不可亲近的风雪,也是晦暗夜色里犹带暖意的烛火,国子监那么多少年,老师一眼选中了他。
是有多幸运才能被命运眷顾,是有多幸运他才能遇见老师。后来殷今朝想,他这一生所有的好运也许都在遇见老师的那一刻用尽。
少年第一次对情爱启蒙的年纪他梦见了自己的老师,醒来时他把手臂覆盖在眼上,嘴唇几度张合。
他炽热的爱慕着自己的太傅,传道授业的恩师,从相见的第一眼,那个犹如春风裁剪的人进入他的视线开始,这一生无望就已注定。
意识到自己对老师动心的那一刻殷今朝对楚倦下了千日宴,他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后悔,于是选了无解之毒。
他对楚倦下杀心确实是在遇见慕容隼之后,棋逢对手之人同他说,我相信陛下是搏击长空的鹰,又怎么能永远躲在树下让其他人为您遮风挡雨。
那一句话让他脊背森寒,他天性暴烈残酷,而太傅清正卓然,他们间少有争吵,因为殷今朝永远在朝后退让,克制本性,他愿意为了楚倦装成软弱无助的羊羔,这一演就是整整四年。
在扳倒父皇以后他随时可以反咬一口,咬到楚倦窒息而死,可他没有,他下不去手。
殷今朝和楚倦第一次爆发激烈的争吵,他用花瓶砸破了楚倦的头,当鲜血沿着青年削瘦的轮廓蜿蜒下来时他就知道他完了。
剧烈的情感撕扯着他的心脏,让他恐惧到颤栗的地步。
九重高台上的天子输给了他的老师,他认输的那一刻杀戮的屠刀已经举起。
他为什么会输,会同意让太傅去呢?是因为太傅咳嗽了一声,苍白的手指扶住椅背,那一刻手握九州的帝王只有一个想法,他不想让太傅难过,为此付出再多都值得。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他完了,他不能输,他不能让任何人成为他的弱点,成为他的桎梏,他手握这个世间至高无上的皇权,却仿佛多年前那个被拿捏住命脉的少年,被迫匍匐在地感受呼吸滞涩的痛苦。
所以,他只能杀了那个影响他的人。
他要杀了楚倦,不是因为功高盖主,不是因为鸟尽弓藏,只是因为他爱他,他爱楚倦,爱的发了狂,所以他必须杀了他。
殷今朝死在楚倦死后的第六年盛夏,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从九重高台一跃而下。
那一年他二十有五,扫平六合收复天下的宏愿还未实现,天下仍是割据,百姓仍然陷于水火,他没有按照命理上说的那样成为开国之君,千古一帝。
他以为他不会后悔的,他错了,从一开始他就后悔了。
六年前那个寒风刺骨的冬日,他抱着已经失去温度的尸体,把下颌轻轻搁在那人发顶低声呢喃:“老师,你把我折磨疯了,我不能让自己生命中有这样不可控的因素,只要你开口,我真的会把命都给你......”
这是何等可怖的故事,所以我要先下手为强,可我还是错了,哪怕我杀了你,你一个字不说我也会把命给你。
那群道士给他的最后一个幻境是那年初见,恍如明月寒星的太傅朝他伸出手,唤他:“今朝€€€€”
失去即永久,可哪怕片刻的美好只是深渊前的幻象,他也自愿坠入无尽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 正常人思维:我爱他就要对他好。
疯批的思维:我爱他,我完了,我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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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暴君他后悔了
“来不及了。”
一身被血染红衣裳的少年人轰然倒在龙椅上, 那双孤桀的眼睛沉默而空茫的看着天空中某一处地方,鲜血浸透了衣裳也没有知觉一般,甚至咧了咧嘴角, 他似乎是在跟楚倦说话又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
“老师的膝盖曾经受过寒,我一直想等我以后登临帝位老师就不用再跪任何人,我要给他至高无上的权柄, 让他坐在我的身侧。”
“什么不伦之情了?都是虚言罢了,谁敢说他一句不好我就拔了那人的舌头, 剁了他们的肉出去喂狗, 这个朝堂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说什么就是......”
有窗棂未曾关严,刺骨的寒风吹散了帝王喃喃低语的声音, 偌大的重华宫仿佛只有他一人。
只有上天知道他发觉老师同样倾慕他的那一刻是有多欢喜,巨大的喜悦顷刻间淹没了他, 心中那一点天平骤然歪向了他的太傅。
于殷今朝而言, 楚倦是铺满鲜花的陷阱,是深渊前虚幻的迷雾, 是他想要却终究不能触碰的禁忌。
似乎是累了, 如今已是帝王的人把脑袋轻搁在龙椅的扶手上,今日的话似乎格外的多。
“老师一向是最疼我的, 他儒雅温润, 却待任何人都是冷淡并不亲近。我十五岁那年不想上朝还是得给老师告假,有一回我说我头疼不想去,老师亲自过来看我, 我以为他要骂我的,扯谎说是落枕了。”
这样丢脸的事说起来殷今朝自己都想笑,笑着笑着又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老师却没有责备我, 而是托着我的脖颈为我揉捏脖颈,笑我这么大的人了,如何连自己也照顾不好。”
“最开始的时光永远是安稳的,我后来手握天下,才发现最想念的时候还是最开始的时候,天下这样大于我何干了?”
他低低笑了一下,到最后才想明白,他这一生最想要得到的原来在许多年前就已唾手可得。
那时他年纪尚轻,时光如漏瞬息而过,在每一盏烛火后都是老师的影子。
他捂住自己的胸腔伤口,慢慢的笑:“这一箭拜我的二皇兄所赐,老师说会帮我,我就信了,无论老师说什么弟子都信的,可过去以后没有等到接应,老师,弟子等来的是埋伏啊......”
那个连他落枕都要心疼他的老师和外人合谋意欲置他于死地。
一身红衣的少年郎似乎疼痛难以忍耐,瘫坐蜷缩在龙椅上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拉住了身边人的一角衣袖,一只手捂在心口,嘴角漫出一丝血迹。
“老师,我疼......”
这数年光阴,疼痛没有尽头,再也不会有人心疼他,连落枕也轻声细语的哄他。
他声音虽微弱,但常年生活在他威压下的魏和还是诚惶诚恐的打开了宫门。
吱呀一声,外间风雪忽的扑进,将宫内烛火吹的晃动不休,映照在那张惨白的脸上更显渗人。
外间大雪已然连天,却依然遮蔽不去满宫浓郁的血腥气,丹墀之下是一个被绑了四肢堵了口舌的少年,赫然正是昭霖。
宫门打开的那一瞬两个赤膊的侍卫把他推搡在地,轮起特制的红色木棍打在少年脊骨之上,很快,鲜血就弥漫开来,染红了大片白雪。
被布料堵住的喉咙出不了任何声音,只有沉闷的木棍敲击在骨骼上的吱呀声静悄悄的渗透了整个皇城,惨不忍闻。
殷今朝一只手牵住面前人的貂裘,仰起头还跟少时一样看着他,眼神澄澈清明中又有诡异的天真,像是一个做完了事祈求夸奖的孩童:“老师,你看,他背叛你,我为你杀了他。”
那只手冷的没有温度,看着他的模样又有些许诡谲,在袖子里轻轻触碰楚倦的指尖。
就仿佛隔了这重重时光去握住了当年那个人温热的掌心,如果是老师此刻大概已经皱眉,斥责他太过心狠手辣非明君所为,与他争论不休。
面前这个人不是老师,所以他只是冷冷看着他,犹如看待靴下的雪污。
而后他看见那个人薄唇轻启,声音冷冽如冰雪,一字一句。
“怎么比得上你的背叛呢?”
殷今朝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就歪着脑袋静静的看着他,看着那个明月寒星般的人,似乎并不能理解他在说些什么。
听他说了半晌,楚倦忽而倾身靠近,三千乌发如瀑直坠而下,清冷幽静的竹香席卷而来,他们靠的那样近,近的殷今朝可以楚倦的唇角的弧度,不带一丝人情。
他说:“陛下不也是一样吗?”
殷今朝漫无目的的眼睛缓缓聚焦,却只是看着他,像隔着一层迷雾在看着什么离奇怪诞之事。
近在迟尺的人漆黑貂裘三千墨发,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缓慢而坚定的掰开了殷今朝握住他的手,楚倦贴近他的耳侧,温热的呼吸敲击心窍,犹如情人间的呢喃低语,声音依然温润清正,一如旧时模样。
“千、日、宴€€€€”
瘫软在龙椅上的人身体一寸一寸僵住,那双茶色的眼眸不可置信的睁大,犹如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暴风雪顷刻降落,无数细节翻江倒海,殷今朝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却已经下意识骇然松开。
楚倦摆脱了帝王的桎梏,冷冷看了他最后一眼,大步走下高台。
重华宫的大门已经大开,外头被杖毙的少年早已失去声息,天地茫茫一片,风雪急促,殷今朝脸上泪痕未干偏过头那一刻只见那一身漆黑貂裘闯入天地一色的雪白当中。
就好似那人本身就是从那雪色当中来一般,如今也要那样离去。
“不......”
楚倦大步朝外走去,茫茫风雪未曾阻挡他的脚步,从来清正儒雅的人前所未有的漠然,踩过了重华宫外的血污,再未回头。
逾矩的马车已经因为避开风雪暂停在正阳门外,楚倦所有人无有胆敢阻拦者,他一路穿过重华宫九重台和百步宫道抵达正阳门下。
驾马的小太监被太傅此刻脸上肃然冷淡的表情所摄住,慌忙低头:“大、大人恕罪,没有三皇子的令牌,任何人不得出入€€€€”
今日夺嫡篡位,北魏皇城改天换日,称谓在瞬息间却还未转换,但这座皇城的实际操纵者已确是殷今朝无疑。
平素清润随和之人却未再多言一字,而是直接劈手夺下马鞭从一侧侍卫手中抽出长刀斩断缰绳纵身上马。
他动作利落至极,翻身上马的那一刻小太监都只是呆滞的看着他,似乎完全没有料想温和的太傅竟也有如此决然的一面。
即将策马的那一刻,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衣角。
那只手沾染了鲜血,死死的、死死的抓住了他的貂裘,楚倦皱眉垂眸,来人跌跌撞撞一身鲜血,脸上混合着泪痕,披头散发的模样宛如疯魔,却在楚倦看下来的时候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意。
“老师......”
楚倦闯入风雪的那一刻他忽然有某中预感,老师不会回头了,再也不会回头,他站在无人之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