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此处,徐芬已然大无畏,“左右将军品级相同,不过时人素以右为贵而已,右将军无权动卑将直辖人马。”
众人侧目,深觉此人胆大包天。
连一向和他不对付的焦大都对秦文卿比了比口型:他疯了?
陈璀看看谢涵脸色,犹豫自己要不要开口。
“好好好,好一个平燕左将军。”谢涵怒极反笑,从怀里掏出一块四四方方玉玺,掷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众人只看了一眼,盘龙抱花,立刻个个跪倒在地。
“这是我大齐储君印鉴,非常时刻,不得动用。今孤不不孝,暂行君权,以国之名,革除徐芬平燕左将军一职,由原北境守将游弋喾暂代。”谢涵此时已经平静,只淡然下令。
储君印鉴,在君主病重或无法掌控全局时,可代君印行君权,甚至在君主昏庸时,还可调动全国四分之一兵力,自然是非常时刻不用。
卧床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种储君印鉴本不可能存在,实在齐国历史上有一国君昏庸,当时在位的太子空有满腹韬略无法施展,险些看齐国几近灭亡。他就是后来扭转国势,第一个“九合诸侯,称霸中原”的一代雄君齐景公,景公继位后有感于此,亲造了这一方印鉴。
但如齐景公这样胸怀宽广的国君终究太少,历史上几乎没有几个齐国太子拥有储君印鉴,都保留在国君手上。谢涵这个,是他君祖父临终前给他的。
从小到大,他没用过一次,竟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派上用场。
徐芬、游弋喾二人均瞪大眼睛,眼里是同样的情绪——不可置信,只是原由全不相同。
“徐芬你下去好好想想清楚罢。”谢涵说完,一指门扉,“现在是将领级商议军机,你一介散兵,出去。”
“谢涵——”徐芬大叫一声。
众人一个激灵,这位本来就胆大包天,现在不会得了失心疯罢,竟敢直呼太子名讳?
“我们一路同行,两千多里路,躲伏击,改行道,杀马贼,攻率谷,救归来,你现在竟然这样对我?”他气得浑身发抖。
谢涵却看也不看他,叫来卫士,“拖出去。”
心想:姜还是老的辣,虞旬父说的果然不错,这种带刺的人才,他终究收服不了。
“好了,我们继续商议下一步。”谢涵轻描淡写道。
“是。”众将对他越发恭敬。
辎重里本来就有船只,下一步自然按计划北渡至巨€€。至于怎么结队,怎么不在下船时被伏击,还须细细商量。
等商议毕,众将出去后,游弋喾朝谢涵单膝跪下,抬头抱拳道:“谢将军信任。”
“孤不是信任你,孤只是信任自己的眼光。”谢涵淡然道:“你有这个能力,孤有这个空缺,给你岂不是两相得宜?”
“卑将昨日就说过,将军实在是一个太合格的鼓舞者。”游弋喾那双冬夜寒星似的眸子里注满了某种情绪,注视着坐上首的谢涵。
此时的对方正一手支额,长长的睫毛垂下,打下一片阴影,仿佛倦怠,他凝了几息,终低下头,“只是卑将这条命是家主救的,卑将一生一世都不会背叛拾氏。”
“……知道了。”谢涵挥挥手,“孤只是想拿回北境。”
“谢将军。”游弋喾深深拜下,随后出去。
“对了,换左将军的事,传令下去——”谢涵道。
只是——
游弋喾还没出门,从外忽跑进来两个小兵,“启禀将军,左将军带三千人马出县门了——”
第93章
“你说什么?!”谢涵霍然站起, 惊怒交加。
那小兵缩了缩脑袋,嗫喏道:“左、左将军带三千军马出县,县门守令奇怪, 叫小的、小的前来报告。”
“砰——”谢涵挥手打翻案上竹简、水壶、茶碗, 碎瓷茶水溅了一地,室内众人吓了一跳,齐齐跪下, “将军息怒。”
“追——立刻派人去追——”谢涵侧头对游弋喾道:“若有抵抗, 格杀勿论。”
“是。”游弋喾自知事态紧急, 抱拳后匆匆离去。
等他走了, 谢涵胸膛剧烈起伏起来,最后踢翻脚边一应陈设,“混账!混账!狗胆包天!”
主子盛怒, 室内众人无不默默缩小自己存在感,唯恐被殃及。豫侠却站出来, 顶着众人“真勇士也”的目光扶起倒地的长案, 将四散的竹简一一捡起。
“捡什么?这里没有下人伺候了吗?”谢涵骂道。
豫侠将竹简放在长案上, “您是侠的救命恩人。为救命恩人捡几卷书, 有什么不正常?”
“救命恩人?”谢涵冷笑,“你何时真把孤当一个救命恩人了?每天像被施暴后的良家妇女一样板着张棺材脸。孤光看你的脸都能折寿几年。”
豫侠:“……”他抱拳道:“侠生来表情严肃,确是侠之过。”
谢涵:“……”他重重哼了一声, 坐回案后,“怎么,你有什么想说?”
“三军未动, 粮草先行。前左将军匆匆带三千兵马, 必然来不及准备粮草,肯定会在归来城拿补给。”豫侠道。
谢涵沉吟片刻, 抛出右将军印信,“如果游弋喾没抓到徐芬,你去归来阻止。”
大批的人马伴着动地的马蹄声出了肘€€,这一晚,谢涵等着游弋喾和豫侠的消息,点灯到天明。
然而不断回来禀报的人马却令他的心一点点下沉:
“报告将军,西出十里,未见三千军痕迹。”
“报告将军,西出二十里,未见三千军痕迹。”
“报告将军,西出三十里,未见三千军痕迹。”
“报告将军,游将军怀疑三千军没有走肘€€至归来道。”
“报告将军,豫大人回禀,归来城没有三千军痕迹。”
“报告将军,豫大人夜登北长城,看到有黑影绕归来城后方过,怀疑是徐大人带的三千军。”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破晓,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谢涵抓到什么,“王洋,你去率谷,那里还有马贼缴上来的粮食。”
肘€€与率谷,一来一回,哪怕用日行八百里的速度也要整整一日,不想王洋日中时分就回来了,与他一道的还有风尘仆仆的豫侠。
谢涵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率谷屯粮已经被前左将军拿走一半,三千军从率谷北走大迎城,已经追不上了。游将军在率军回来的路上。”豫侠道。
这一来一回的速度,必是发现绕归来城后的黑影就去了的,没有任何一点拖延。
徐芬这是走了一条所有人没想到的路线,才躲过所有追兵。
谢涵长叹一声,“虞家主说的没错,徐芬其人,实在有才,实在难控……”
“事已至此,将军还是想想接下来的路罢。”豫侠道。
“既已追不回,还能如何?已经浪费半日了,不能再浪费时间下去。就按昨天商讨的,渡船去巨€€。传令下去,现在分批渡船,待游弋喾带军回来后,令其稍作休整,最后一批渡船。对了,再派一部分人,把率谷剩下的屯粮带来。”
他刚说完,豫侠拱手道:“卑将已带回,回来路上交予游将军了。”
谢涵一愣,笑道:“你真是心思缜密。”
等豫侠出去了,他对王洋吩咐道:“去查一查昨日徐芬出去后,和谁接触过。”
王洋愣了一下,低头,“是。”
叶猛奇怪,“殿下是觉得有人怂恿他的?”他虽然看徐芬不顺眼,到底相处这么长时间,打心底不希望对方做出这种事。
“不,他本就是这样的性子。”谢涵摇头。
“那……”
“但他能那么快点齐人马,出得县去,必定有人襄助。”谢涵眼中一阵寒光,声音更是发冷,叶猛顿时脖子一缩,不敢再问。
但就像之前说的,事已至此,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谢涵也只是让王洋一边暗中调查一边与大军一同出发。
肘€€与巨€€之间,隔黄河下游一段,宽约二十余里,水流不甚湍急。
夏季吹东南风,谢涵昨日夜观星象,知今日午后起风,顺风而行,半日即可到达巨€€县,这也是他愿意稍等待捉拿徐芬人马的原因。
只可惜,最终也没有追上。
只能希望徐芬能真像他说的那样€€€€长途奔袭,奇兵突至,剑指温留,活捉燕襄。谢涵站在船头,看着涛涛黄河水,叹了一口气。
当太阳沉入山底时,天边留下一片艳丽的彩霞,衬得澄黄的水面绚烂壮阔。
水面上泊着大批战船,金色的帆布代表着它七百年东方大国€€€€齐国的威严。最先三艘先锋船只下船,查探泊岸点无埋伏后,高挥大旗示意安全,随后一艘艘船按编制队伍顺序下船。
最后一批下来的是游弋喾带出去追徐芬的人马,他下船后,立刻朝谢涵方向来,跪下,不胜愧疚,“卑将有负将军厚望。”
谢涵摆摆手,“徐芬选了一条我们谁都想不到的路,并非只有你一个没能追上他。只是€€€€”他话锋一转,星眸注射对方冷俊的脸庞,“你确实辜负孤的期望。”
游弋喾一愣。
“彼时,众将正在休整,徐芬要点三千军出门,又要准备马匹、武器。一个人怎么也不可能在一个时辰内完成。左将军你说,是不是一定有人在帮他?”谢涵意味深长道。
话到此处,游弋喾哪还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忙道:“卑将……”
谢涵却抬起一只手,“孤现在不要听解释。孤现在要拿下巨€€县,有什么话等进巨€€县城内再说吧。”
“……是。”游弋喾听命道。
按昨日县内城民所说的燕军出发时间,再算船速,燕军约莫昨夜夜半到今日清晨之间这段时间就到了巨€€县。现在,一整个白天过去了,不知道对方已经准备好怎样的阵势迎战了。众军排好列队前进,手握长剑,时时准备好厮杀,然而……
县门大开,上头没有一个巡逻士兵,几个头发花白的残兵扫着县门道上,见有大军压境,眼皮也不抬一下,仿佛地上有金子地扫着,专注地扫着。
如此相似的场景,众将面面相觑,不一会儿都哈哈大笑起来,“这群缩头乌龟,一定又像昨天一样弃城逃走了!”
游弋喾却道:“不。一样的场景,怎么可能一次又一次地出现,昨天的空县可能只是为了今天我们的放松警惕。”
豫侠也道:“兵不厌诈。”
众将一听,不无道理,均纷纷收起轻敌之心,传令下去备战。然而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没有突然从两边冲出来的燕兵;或者从天而降的如蝗飞箭;或者从四面八方泼来的火油——都没有,还是像昨天一样,什么都没有。
直到完全占领整个县,询问了百姓,才知道之前留守的五百燕军今天一早全都消失了,至于燕国大军,看都没看到过。
“嗨呔€€€€都说燕贼吓破胆子只知道逃了。”
“游将军怕是之前被燕军打怕了才这么小心翼翼罢。”
开口的人里,有单纯这么觉得的,更有因为谢涵授游弋喾这个败军之将左将军一职,而非他们这些一路跟过来的人,而心生嫉妒的。
游弋喾不以为杵,只道:“不论敌军如何,时刻保持警惕,本来就是在每一场战役中都应该做到的。”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嘲笑起来,“当初归来一役,游将军要是也这么警惕就好了,哪还需要咱们救?”
“你€€€€”游弋喾还未言,焦大已两手紧握拳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秦文卿按下他的拳头,平静出言:“前日设伏燕军是秦某的建议,如今秦某已经自食恶果,可见时时警惕这句话所言不虚。”
他这话漂亮,谢涵不禁看了他一眼,随后面向众人道:“备战是孤的决意,尔等有何异议,直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