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怜看豫侠一眼,不知这人知不知道经过,遂把白日发生的事简短概括一遍,豫侠抱以一感谢的眼神。
“我原本以为是哪个狂生不满梁公驱车直入上明的行为,特来嘲讽,未尝想是天子本人。”应小怜慨叹,“三万大军中,面不改色,刀剑近身,气定神闲,如此气度,不愧天家气象。”
“可惜,天子也只能通过这种手段宣泄不满,没有其它办法,如此看来,竟也可怜,如同困兽。”翦雎叹一口气,他素是有一颗忠君爱国、伦理纲常之心的。
苏韫白比他更忧郁,“臣国称大,如之奈何?王畿不过七城,甚至比不上邹国、杞国。陛下心里苦。”
陈璀撞他一胳膊€€€€什么话,君侯也是你口中的臣国公子你知道吗?他挠挠脸,岔开话道:“这样吗?我以为他真看上了梁公。”
周围人顿时一言难尽看着他,他摸摸脸,“我脸上有脏东西么?干什么这样看我?我说的没错呀,梁公俊眼飞眉、猿臂蜂腰、俊朗霸气,不同于任何一个人的魅力呢。”
穰非面有菜色,“你还能注意到梁君长什么样,真厉害。”他对陈璀一拱手,“我远远看一眼,都觉得肝胆俱裂。我看天子能对着这样霸气天成的梁君说出那样的话,无论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这心理态度,我服气。”
“还有,那个大变活花你们心里没点想法?”陈璀又挠挠脸,他可好奇来着。
“这个我知道。”穰非举起手来,“我小时候在西边渡口,看到几个胡人教过这种仙法。”
他这一说,众人都来了兴致,“那你可会遍。”
穰非挠挠下巴,“我学的不太好,你们别笑话我。”
大家当即点头,但一刻钟后,实在忍不住啊:
“哈哈哈哈€€€€”
穰非:“……”只见他出去一趟,回来说要拿砚台变支珍珠梅,结果,砚台吭吭掉地上,珍珠梅从袖子里出来一半。
不讲信用,说好不笑的。他皱着一张娃娃脸。
还是谢涵虚握拳,清咳一声,“好了,穰非意思是,这就是个障眼法,只是手速没有天子快罢了。”
还有。穰非为自己正名,他穿的武士服,“袖子也没有天子的大。”
只有豫侠觉得场中话题已经走向一个奇怪的地方,强行道:“当街斗蟋蟀,调戏诸侯,我们可以坐在这里讨论其背后用意,我们能想到他许是有背后用意。可百姓士兵们看到的只有一个纨绔天子,一个登徒子。即便好像暂时压了梁公一头,实质上是落了下乘。更给百姓士兵留下一个极其不好的映像。”
“且亲自废‘天子不迎诸侯’的礼节,礼崩乐坏只会更加严重,诸侯们也会越加不把王权放在眼里。”苏韫白越加忧郁道。
应小怜却不这么觉得,“其实天子怎么做,昊王室都是一般模样。他谨守礼仪,谨守君德,难道昊王室就会起死回生吗?”
众人皆尽默了。
“礼节从来不是用嘴用行为产生的,而是靠实力支撑的。”应小怜吟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在?其本质不是礼仪,而是实力啊。”
苏韫白:“……”他想说,不是这样解释的。
然而应小怜已经一击掌,“既如此,何不按自己心意活。梁公威逼太甚,就去落他面子。我看天子是个难得洒脱人,也许比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快乐。”
方钦化想到,“我听周围那些抓蟋蟀的人说话,似乎并不识得天子身份,还拜了他做大哥,据说是上明城游侠之首。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叫大哥。”
谢涵叹一口气,他是比较了解梁公的人,“只怕昨日一行,会给天子带来麻烦,从此以后,再难按自己心意活着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入宫拜见天子,一路上卫士竟都着梁国卫士服。
不、不,不是着梁国卫士服,而是这些人本来就是梁国卫士。
太傅兼王叔断眯着眼睛笑,“宫内卫士良莠不齐,多谢梁君命人帮助训练,还暂借人手保护宫中安全。”
谢涵和经渠君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讶然。
没想到梁公这样明目张胆。
没想到姬太傅这样胆小如鼠。
日出东方,大昊永昌。
奉天殿在整个上明宫的最东边,谢涵低头看了一眼长长阶梯上的刻字。
那是建造上明宫时,从原都城带来的,据说是武王身边第一功臣€€€€丞相谢举命人雕刻的,也便是齐国的第一任国君。谢涵低头望着那刻字,一时不知心底是何滋味。
清晨,卯时未至,天地还笼罩在黎明与暗夜的交织中。奉天殿内已坐着不少人。
姬太傅的行为无疑是犯了众怒的,一进奉天殿,殿内所有人均齐齐转头看来。
只是梁公在场€€€€他们几个大臣实力在伯仲之间,但要与梁公硬碰硬,那就是以卵击石了€€€€故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反而是下一个迈步进来的老相国,抄起手里的玉版就掷了出去,“昔年武王在纣王威逼下也面不改色,没想到祖宗如此英雄,太傅身为儿孙竟如此懦弱。”
别看相国发丝儿都白了,但比起满身肥肉的姬断武力不知好了多少,一块苍翠玉版在半空中像一只苍鹰般飞来,正要直中其鼻梁。若被砸重,必是血流如注。
“锃€€€€”一声金鸣,梁公拔剑出鞘,削金断玉,玉版顿时碎成两瓣,掉落地上,发出一声整齐的脆响。
“梁君你€€€€”老相国颤抖着手,刚刚注意着姬断,老眼昏花,竟没发现,竟没发现,“你竟然佩剑上朝。”他低头,只见人鞋履整整齐齐地穿着,“不褪鞋履。”
“非常时刻,太师可享暂行更改陈规旧律。”梁公收剑回鞘,意有所指道:“如今烽烟四起,早不是七百年前的大昊了。如此乱局,如有人行刺,我等均无人佩剑,陛下该如何是好?”
我看会行刺的人只有你梁君了。老相国还要再说。
“啪啪啪€€€€”上方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掌声,“好€€€€”
偏殿此时恰好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陛下驾临——”
满朝众臣各归各位,只见一个少年在五名内侍、四个宫婢的跟随下进了奉天殿。
他头戴朱黑平冕,着玄衣€€裳,佩玺绶长剑,身形挺拔,脸似玄玉,鼻若刀削,长眉入鬓,一双桃花眼亮若星辰,俊美非常,却也轻佻非常。
这就是六岁登基,至今十二载的大昊天子——姬忽。
第222章
“好个美人如玉剑如虹。”姬忽盛赞地看着左侧最上首的梁公, 缓缓落座在九重高阶上。
众臣:“……”还以为看到这么多梁国卫士,陛下会怕了的他们,着实是胆子太小了些。
梁公淡然的面色沉了下来。
谢涵此时对这位天子心中一百二十个佩服。
他竟然可以短短一句话就改变梁公的表情。
殿内一时有些尴尬的寂静, 谁也不知道要用什么话打破刚刚“美人如玉”的魔咒。
倒是上首的人视这凝滞气氛如等闲, 只见他上身微微前倾,面前五色缫丝串成的十二冕旒轻晃,相击作响, “卿怎的不说话?”
梁公缓缓吐出一口气, “陛下对这新一批卫士可还满意?臣特意挑了我梁军中百战好手进来。”
他本意是示威, 但姬忽却脸微微一红, 含羞带怯地看一眼人,“卿这样关心予一人的安危,叫予一人如何报答是好”
梁公那口没吐完的气噎着了。
在与姬断等昊臣的密函里, 他只知道这位天子性顽劣有急才,竟从不知道这样胡搅蛮缠。
姬断在刚刚的风波中回过神来, 急匆匆站出来, 指着老相国道:“陛下, 相国当廷行凶, 全然不把您和诸位国君放在眼里啊,您看不能姑息。”
“哦?”姬忽讶然,“予一人一早就在一边了, 怎么没看见相国行凶?”
姬断正要描述。
他仿佛想起什么般恍然大悟,“莫不是方才那块玉版?”
“正是。”姬断义正辞严,“若被那块玉版击中, 鼻梁必断, 相国好歹毒的心肠。我一人也就罢了,可殿内这么多人, 误伤了别人又该如何是好请陛下以正典型。”
其身后不少人纷纷出言:
“如今诸侯初入朝,便做下这等事,以后哪位国君还敢在这儿待着?”
“今天相国因私怨袭击太傅,焉知明日不会袭击他人?”
“殿内可是不能带武器啊 ,岂不是格挡都难?”
“今天是太傅,明天说不得就是陛下。请陛下为天下计,爱惜龙体。”
谢涵冷眼瞧着,只觉得好笑非常。这殿内左侧是各国来的诸侯大臣,右侧则是昊王室的臣子。这波臣子,大分三类,其一,便如姬断一般,投靠了诸侯,投靠对象,基本都是梁公;其二,则是老相国那样,一心为大昊;其三,冷眼旁观,事不关己。
衰弱如此,竟还要内斗。便是齐国氏族割据内斗,在外来使臣前绝对是阵线统一的。
不过也正是衰弱如此,才要投靠其它诸侯啊。
正这么叹息着,上首惊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慨叹 ,“这难道不是梁君为昨日予一人送上演出的回礼么?”
梁公要否认。
“来而无往非礼也。莫非卿想非礼予一人?”
梁公闭上了嘴巴。
他不言,姬断等人又岂敢多言?
朝会这才真正开始。
既是诸侯入朝,按规矩诸侯是要奉上贺礼的,并要禀报这些年国家内政外交。但是么,如今谁会傻乎乎地把国家机密都抖出来?
而送礼么,也是意思意思。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哪成想,梁公偏不,“诸君是在敷衍天子么?”
说完,他当先转身,事无巨细地回禀着梁国在他继位二十年来的改变。说完,还让沈澜之和其它几个大臣补充。
诸国使臣:“!”
难道梁公确实心悦天子?
谎言听得多了,难免三人成虎。
只是定睛看去,梁公嘴角那笑意还是那么令人胆寒。
这哪是要讲给天子听,分明是梁君他自己要听。
众人暗道一声阴险。
姬忽那儿已经又感动上了,“卿待予一人,果然不同。”
梁公仿佛也习惯了,淡淡道:“毕竟臣身为大昊太师,自当为陛下,为大昊鞠躬尽瘁。”
好一幕君臣和谐。
说完,梁公凤眼扫射向燕侯,“燕侯如何不说说旧年攻齐,所为何事?”
燕侯呆了呆,没想到自己率先被点名。他左右看看密布的大梁武卒,心想:反正现在他不是一国之君,而是大昊的臣子罢了,也不丢人。
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啊陛下€€€€老臣心里苦啊€€€€臣说是国君,其实半点实权没有,早就被儿子架空了啊€€€€什么攻打齐国€€€€臣连这件事情都不知道啊€€€€”
他膝行向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众臣:“……”
“那可要予一人派兵替你夺回君位,诛杀逆子?”上首姬忽充满同情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