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臣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召太夫人凭一介女流之身,掌国政近三十年,绝非等闲之辈,君上该听听太夫人要说些什么。”
“不过容貌之故加以侥幸罢了。”另一大臣不屑道。
邹伯怔然坐了下来,好一会儿,吐出一口气,“且看梁君醒来会怎么做罢。”
梁臣派出八百里加急信使无数,遍找党阙不得,不过梁公还是在第二日下午醒过来了,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召太夫人猜测的那样撤王事,也不是像谢涵猜测的那样找姬倾城,更没有召见肱骨重臣,而是派人来请谢涵。
顿时,“唰唰唰”无数道目光汇聚在驿使馆东边的齐国馆,谢涵换了一身正装随来人过去,来人也是老相识€€€€梁军车率、叶氏少主叶离。
此时他不复当初神采飞扬,可爱的娃娃脸上带着不符合气质的深深忧虑与恐慌,即便拼命掩藏也还是禁不住在眼角眉梢流露出来,见到谢涵也没了往日的热切,只淡淡道:“有劳温留君了。”
梁公重伤,不宜搬动,暂居于上明宫明堂边一座废弃宫殿,殿外五步一人、十步一哨,守卫森严。
谢涵再见到梁君的时候,即便有心理准备,也吃了一惊,他固是一身整洁,高冠束发,没失了大国国君的体统,却脸色蜡黄,没有一丝血色,室内泛着浓重的血腥味与药味,令人心生不详,沈澜之跪在床脚不远处,替他念着奏章文书。
“涵儿来了。”梁公半阖的眼睁开,那双眼睛让谢涵确认了面前的男人依旧是那个名震天下的梁君姬彖。
谢涵拜下,不知该叫梁君还是梁王,“姑父。”
“呵呵€€€€”梁公低低笑起来,“涵儿和姑父的‘三擒之约’可还作数?”
谢涵一惊,好歹稳住心神,“君子一诺,生死无悔。只是不知这回姑父又以何名目擒拿小侄呢?”
然后,他便听到那雍容的、低哑的、熟悉的声音缓缓道:“温留君无故监视寡人掌上明珠,寡人一怒,擒拿温留君,涵儿说可也不可?”
谢涵顿时寒从脚起。
同时他也知道,梁君必是已经把藏宝图给姬倾城了,否则何以会如此关注姬倾城周围,王洋和方钦化的办事能力他还是有信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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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老亚子,明天不更,周三见。
第231章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望姑父谅解。”谢涵忘了、忘了梁君是如何的运筹帷幄,忘了这上明城遍布大梁武卒, 只以为这已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 现如今他要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代价。再如何急中生智,他也只能想出这么一个称不上理由的理由。
如果是在一年前,或许可信, 可是在谢涵亲手弄出“招贤考核为倾城公主择婿”后便显得尤为可笑了。
果不其然, 梁公笑了起来, “涵儿何时会讲笑话了。”笑毕, 他湛然而极具压迫性的目光看过来,“涵儿,齐武公什么都好, 就是比你生的早太多,所以教不了你太多就去了。”至于谢皋, 他从没把这位齐君放在眼里过, “今日起, 你就跟着寡人, 寡人来教你什么是为君之道。‘三擒之约’也就此作废。”
谢涵陡然一惊,他睁大眼睛。
沈澜之也诧异望过来。
莫不是、他其实是梁君的私生之子?
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谢涵也没看出来他和梁君的丁点儿相似之处, 反而他的面容是极其标志性地夹杂了楚楚与齐公五官的优秀之处的。
梁君像是看穿他的想法,低笑出声,随后挥了挥手, 只见他床后绕出来一个锦衣男子, 和谢涵一模一样的衣裳、腰带、发带、鞋履,连身形也极其相似, 五官更是有五分酷似。
“陛下,这€€€€”沈澜之一惊。
“你这个收藏品,寡人今日没收了。”梁君睨他一眼。
谢涵反应回来,不可置信地望向沈澜之;沈澜之摸了摸鼻子,一日一夜的忧心惶恐也挡不住这一刻滋生的尴尬,“阿涵,你听我说,你当然是无可替代的,只是偶尔我也需要睹人思人。”
“涵儿给他个信物,让他回去禀报你要外出数日,让你手下人莫寻。”梁公道。
谢涵有反抗的权利么?固是没有的,否则梁君恐怕就要第三次“擒”他了。他转身,向沈澜之拿了竹简毛笔写了一封书信,附上臾光剑,这假货什么都同他一般,独独佩剑不妥。
他把东西交给梁君,却发现梁君半点没有要过目的心思,就那么对沈澜之挥挥手,“替寡人送温留君回去。”
谢涵登时扼腕,早知梁君不看,他必是要附暗语进去的,可惜没有早知道。
不一会儿,室内彻底只剩下谢涵与梁君二人,谢涵又听从梁君吩咐,从矮柜里找出一件恰好合他身形的卫士服换上,拿黄水擦脸,把眉目加粗,又点了几个雀斑,如此€€€€不熟悉之人,是绝认不出他来了。
过了一会儿,室外响起沈澜之入内通报的声音,梁君侧头,对侍立一边的谢涵笑了笑,“涵儿且看着€€€€”
说完,便宣人入内,“进€€€€”
沈澜之进来后,经不住看了谢涵一眼,收回目光,“陛下€€€€”
“召集群臣,寡人有话要吩咐下去。”
沈澜之又看了谢涵一眼,低头应诺,“是。”
不一会儿,随梁君出行的众臣陆陆续续都来了,梁君这回至少带了朝中三分之二的大臣,包括薛氏家主、少主薛崤、薛雪,韩氏家主韩围,叶氏少主叶离,刘氏少主刘央,还有司寇府府主汪扬等等谢涵眼熟及不眼熟的人。
入室前,韩围和薛崤两个死对头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底深深的忧虑以及一抹别样的情绪。主上病重,是不幸,可对这几年被狠狠弹压的梁国氏族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他们分不清这一刻心底是悲伤多些还是庆幸多些,但进入那间卧房后,便都齐齐变为了哀恸悲忧,“陛下€€€€”
梁公靠在榻上软枕,看了入内众人一眼,淡淡道:“人固有一死,众卿不必过于悲忧。”
此言何其重也,扑通扑通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陛下洪福齐天,福寿绵长。”
“陛下,这里已有回音,神医党阙已经在路上了。”
“陛下受命于天,真龙天子,凡俗之病只是历练罢了。”
齐刷刷的跪求声中,一道声音格外不同,“敢问陛下去后,谁践大位?”
众臣像被什么掐住脖子一样,谢涵亦是吃惊,循声看去,便见汪扬皱着两根眉毛,两颊深深的法令纹,登时众臣声讨,“府主居心何在?”
“司寇大人竟敢诅咒陛下。”
汪扬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只坚持地看着梁公,梁公抬了抬手,室内嘈杂登时一静,他瞧着汪扬笑了笑,“你啊你,多少年这个脾气。”
汪扬闭了闭眼,低头,“都是陛下纵的臣,如何现在却来怪臣?”
谢涵瞧着室内众臣皆是真心实意的担忧模样,可他却觉得独独这位号称“混不吝”的司寇大人是真心悲伤。
“莫唤寡人陛下了。”梁公抬头看房梁,“寡人有十大罪状:一、年少流落楚国为楚太子拓疆所救,不知感恩,反偷袭之,恩将仇报也。
二、登临君位,重用曾吴颐变法,身为一国之君,竟不能庇佑臣下,使其为阮氏刺杀身亡。
三、阮氏势大,不敬乃君,却始终曾是大梁肱骨,寡人灭阮,理固宜然,却令其后人皆为奴为婢,绝香火断宗庙。寡人去后,将当年阮氏所有后人,死去的厚葬,活着的赎回,给田地,令耕种,建宗庙。”
“陛下€€€€”韩氏是和当初阮氏走的最近的一个家族,其姐便是当初阮氏夫人,姬朝阳之婆母,自阮氏灭后,韩围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不敢结党营私,不与氏族联姻,甚至不敢给姐姐收拾骸骨,不敢赎回那些被充入官妓馆的外甥女们,任由最小的甥女明兰做朝阳夫人府一婢女,不敢和任何一个家族保持友好关系 ,刻意与韩氏为敌,日日夜夜,午夜梦回,他都受着良心的谴责,他梦到曾经娇软的甥女得了花/柳病被从官妓馆用一张席子扔出来时睁大的眼睛,梦到小时候姐姐在柳树下教他认字的场景。
此时他低伏在地,不禁痛哭出声,“陛下恩深露重。”
“都说了,莫唤寡人陛下€€€€”梁公低低道,“寡人知道,你们都怕寡人,都怨恨寡人变法削减氏族权利,都盼着今天这一天,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呢?梁国是如何有今日这煊煊赫赫?
四战之地,不比齐东临渤海无后顾之忧,不比燕北地冻土无须多虑,不比雍西边戎狄轻易可收,不比楚挟长江天险可只往北观。他国弱一分,尚有活路,我国弱一分,雍必西进,楚必北上,燕齐定趁机踩一脚。
各大氏族同梁国同生共长,扪心自问这二十年来变法后国力是否蒸蒸日上呢?寡人削权,当真你们便日益潦倒了吗?”
薛崤低着头,“君上继位二十一年来,梁国益地千里,薛氏封邑也翻了五分之一。”
是啊,梁公变法,弹压了氏族,可就真的使氏族衰弱了吗,梁国强他们自然也强。他们各司其职,不曾真的奋力一搏推翻梁君,固有梁君威重智深的缘故,但也少不了这一层原因。
梁公又望向了房梁,“四、当年寡人营救燕国,却刻意压兵半月,致使燕军死伤过半。”
薛崤忍不住道:“我国救助,难道就是理所当然?能救他们已是该感激不尽了,还想挑日子不成?”
梁公看他一眼,“于你我,自是如此,如燕国,却是仇恨。”
“那又如何?他燕国还敢报仇不成?”
“卿观燕太子与元儿何如?”
薛崤闭嘴不言了。
接着梁公又从伐顿、灭随、攻雍、攻杞一个个说过来,最后,“十、寡人不敬天子,偶见奇象,便鬼迷心窍,僭越称王,即日起,废除所有天子文书,烧毁私造的天子用品。”
众臣皆是一惊,“君上€€€€”
梁公像是累极了,半阖着眼,“否则等这批使臣回国,梁国必为列国攻讦,寡人一去,短时间内国内必乱,内忧外患,如何应付?”
众臣都低下了头,有些啜泣了起来,风雨飘摇似乎近在眼前,可笑他们这几日还拿着中原霸主的矜傲对列国使臣颐指气使。
梁公身形微微一晃,不禁往下滑去,谢涵连忙去扶,只觉对方原本修长柔韧的手指,如今像发了面的馒头,还是没发好的皱馒头,梁公撑着他的手腕,吐出一口气,“沈澜之,拟寡人罪己诏,传檄天下。”
“君上仙去后,哪位公子继承大统?”汪扬又问了一句。
梁公睁开半阖的眼,笑看了他一眼,“待寡人宾天后,太子元继位,国夫人垂帘听政三年。”
“君上,万万不可。”
“国夫人聪慧果断,恰能弥补太子不足。且国夫人在一日,齐国能一日为我所用,齐在,楚不会独行,如此,雍不足为虑也。”
谢涵垂眸,数百年来,不是齐楚联盟,就是齐梁联盟,可以说齐国虽非第一大国,却始终深深影响着中原格局,如今因那宝藏消息牵扯到大吕钟,齐楚联盟正是如胶似漆,梁公这一手,可真是料定了他君父性情,说不定还知道狐源包藏祸心、不会阻止呢。
“另,令正卿刘戟、大将军卫瑶辅政,叶必果、韩围再辅佐之,如正卿、大将军有不妥之处,及时指出。”说完,梁公看沈澜之和薛崤一眼,二人还是低眉顺眼的,看不出什么不同,可梁六大氏族,四族皆受梁君临终托政,二人心底又岂会毫无波澜呢?
梁公却没再说了,他让众人都出去了,独独留下薛崤、薛雪和沈澜之,“薛卿与韩卿是生死至交罢?”
薛崤耸然一惊,蓦地抬头看梁公,没有说话,但他的震惊已是最好的回答,薛雪难以置信,“父亲?”
“你能为韩围做到这个地步,难保日后,寡人怎么放心把一半的权柄交到你们手上呢?固只要韩围是辅政大臣,你就一日不能再升,你也莫怪寡人。”
薛崤苦笑,“君上洞若观火。”阮氏事出,韩围怕死极了,等他开始与薛氏为敌后,君上松开了戒备,他们这样演着戏,君上不怪罪已是万幸,岂敢再肖想更多。
可一个辅政大臣能为家族攫取的利益,岂是寻常家主可以比拟的。他可以放弃,薛雪目光中却闪过一丝怨怼,“那君上何以重用韩大人,而放下父亲,而不是重用父亲?恕臣直言,韩大人利用父亲,父亲却重视友谊,二者天渊之别。”
薛崤呼呵,“住口,君上旨意,岂有你置喙的余地?”
“人都会犯错,便如寡人拿起那大禹九鼎一般,如何不能置喙?”梁公一笑,看向薛雪,“盖因韩卿能叫他人为他所用,便是一样大大的才能。猎物与猎人,你在挑一人辅佐时,会选谁呢?”
薛雪一怔,低头,“臣受教了。”
等出去后,薛崤皱着眉,“君上这是怕薛氏与韩氏走的太近,故有方才言辞。”他到底对梁公心怀敬意,没把“挑拨离间”四个字说出来,“你可切莫做出让远者快亲者痛的事情来。”
薛雪定定看了他父亲一眼,“君上固是不希望我等与韩氏太亲密,结党营私,换我我也不希望,可君上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曾说错,父亲觉得君上说错了哪一句?”
室内,谢涵和沈澜之扶着梁君躺下,他面色萎黄中,又带了一丝灰败,“沈澜之,你心中可怨怼?”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行差踏错过,没有打过一次败仗,没有忤逆过梁公一次,没有阴奉阳违过一次,却为何独独落下了他,薛崤至少还有个理由。
沈澜之替梁公掖好被子,敛袍跪下,“澜之自知忠心不如卫将军,才能却远在众家主之上,太子之能,恐不能驾驭臣下,若给予大权,假以时日,或为心腹大患,君上安排,无有不妥。”
他抬头,清癯的背挺的笔直,脸上犹带着惯常的温润而恰到好处的笑,双眼却极其明亮,“臣多年来效忠的君上,臣心中仰慕的君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洞察人心,知人善任,合该如此,无有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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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生病了,有一天病假,那就来更文罢,写文真是令人快乐啊。
第23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