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霍无恤刚穿上里衣,谢涵眼睛尖,一眼就瞧见人左胸一片鲜红,登时跑过来,扯开人衣襟,不由“啊€€€€”了一声。只见其胸口除了新烧红裂开的皮肉,还有一块极其奇怪扭曲的皮肤肌肉,像烂掉后又强行安上去,最后乱长一通纠结盘集,狰狞丑陋。
霍无恤面色微冷,低头却见人低着头,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呐呐道:“对不起,我只是想给你上药,无心窥探其它,我失礼了。”
他到嗓子眼的气一泻,淡淡道:“药膏放着,我自己涂。你头还疼不疼,身上热不热?”
谢涵摇了摇头,“我好得很。”说完,又看一眼霍无恤左胸的伤,违心安慰道:“这大概就是刻在骨肉里的男人荣誉印记罢。”
“荣誉印记?”霍无恤笑了,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低头看着人,语气森然,“你之前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回雍国吗?”
她好奇过吗?谢涵眨眨眼。
“因为那时雍君病了,需要一味药引,那药引我有。”
他表情在烛火的映照下有些可怖,“血亲的心头肉。”
谢涵张了张嘴,瞅瞅那伤疤大小,足有拳头大,寻常人这么大的伤怕是活不下来,那是拿命去换啊,不由咋舌,“你真孝顺。”
“孝顺€€€€”霍无恤低低笑起来,有一种莫名的扭曲与畅快,“他派了那么多人来抓我,我怎么敢不孝顺呢?”
这么惨。谢涵抿了下唇,“还好不是像比干一样要七巧玲珑心呢。你别难过,运气很好了呀。”
霍无恤:“……”他笑声一滞,定睛看人,见其并非讽刺,似乎真心这么想,各种阴暗与负面情绪顿时一噎。
谢涵一击掌,认真地拜了拜,道:“要是要您的心的话,我恐怕就不能遇见阁下了,幸好不是,真是多谢苍天啊。”说完,打开药罐给人上药。
“不。就算要心,你也能遇见我,你十四岁就遇见我了。药引是我十五你十七岁的事。”霍无恤往后一躺,任由其给自己上着药,看着房梁,不知在想些什么。
“啊?”谢涵却皱了脸,纠结道:“原来你比我年纪小啊。”她好几次想叫人大哥哥哎。
霍无恤低头,奇怪看她一眼,“你既知我身份,难道不知我年纪?”这位不是一向对列国重要人物如数家珍的么?
谢涵讪讪,她总是忘了自己二十三岁么。
霍无恤盯着她,又问了一遍,“你醒来前几岁了?”
谢涵转了转眼珠,既然她十四岁遇见这人,那肯定不能说十四岁以后,于是,她矜持道:“十三。”
霍无恤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会儿,看得谢涵恼羞成怒,“怎么了?”
“我看你,最多不超过十岁,哦不,五岁。”
谢涵握了握拳,又松开,哼了一声,“休想对我用激将法。”
霍无恤仔细想了想,怎么会觉得一开始走出山洞的人冷酷,分明是小孩子的装模作样、装腔作势么,他诱哄道:“你不好奇自己为什么是摄政公主么?不好奇我为什么是雍王不是雍君么?你告诉我现在记忆年龄,我告诉你一切经过。”
谢涵眼睛一亮,她当然好奇,好奇死了,百抓挠心,可是……她撇开头,“问别人也一样。”
“噢€€€€”霍无恤拉长了音,谢涵竖起耳朵,便听人吐出三个字,“那好罢。”
谢涵:“……”问别人其实也不一定有这位雍王知道的多啊,百姓们最多只知点皮毛小事。而且过程中,问得多也容易暴露自己。更重要的是,睡一觉,明天醒来就不是他了罢,那这就是他的未解之谜了。
谢涵心里七上八下,扭麻花似得,好一会儿她瞧着人,低声道:“我八岁了。”
霍无恤原本仰着头闭目养神,忽然低头,“你再说一遍。”
谢涵恼怒。
霍无恤先发制人,“你突然开口,不打声招呼,我真的没听清。”
谢涵想了想,确实也是自己失误,遂臭着一张脸,“我八岁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霍无恤肩膀一耸一耸的,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大声,最后伏在案上,“谢涵啊谢涵,你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谢涵一脸凝重地看着他,他是不是做错了?
孤魂谢涵差点想捂脸€€€€霍无恤,果然是欠揍。
他,下次回去就写一册《发热后的一百个注意事项》。谁叫他每次发热后,多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在别人嘴里,除了一次楚子般哈哈哈嘲笑,其它的都是他什么都好没什么问题,哪知道、哪知道……是这样的。
好在霍无恤也算信守诺言,遂给他详细讲了流放、齐灭、复国,过程中自然有他本人穿插其中了,不由将其塑造得伟大感人、形象光辉。
谢涵表情越来越冷、越来越冷,最后“哦?”了一声,语气平缓而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刻骨的冷漠,不是一个八岁孩童能有的。
霍无恤一惊,低头看人,只见其似笑非笑望着他。
他心中一紧,“你€€€€莫不是被我刺激回来了。”这段过往,好像一直是对方那摘了逆鳞后留下的伤疤……
嗯……
他一脸正气,“抱歉,逃亡路上,为了能让你早些清醒,我只能出此下策。”
谢涵睨一眼他袖口,“我记得你换衣服时,掉了些细辛等疏散风寒之药。”
霍无恤起身,“为防那为首者发觉不对,追过来,我们将他们的制服扔这儿,快走罢。”
“也好。”谢涵仍笑着,可这笑不知为何叫霍无恤心里发毛。
很快,他的预感应验了,在下一家酒楼时,谢涵财大气粗,还要了两套绫罗绸缎……女装,老板不疑有他,毕竟谢涵即便一身男装,依然声音婉转、姿态娴雅、螓首蛾眉,显见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为何要两套?”霍无恤眼神发飘。
谢涵微微一笑,“你我一男一女,目标太大,但倘或两个女子姐妹相称,定无人怀疑。”
霍无恤“咳咳咳”了几声,道:“怕是不妥,我如今身形样貌很难。”
“霍郎不相信奴家么?”屏风后的谢涵已经换好衣衫,还把烧着的头发修剪过,挽了个百合髻,灵动轻巧,插着珠花,凝眸看人时,宜喜宜嗔,此时这双星眸如雾也如烟地瞅着霍无恤。
霍无恤看着她海棠色的抹胸裙,抹胸贴着白皙的皮肤,他随手拿起案上一杯水,一饮而尽。谁知这水竟是热的,一路烫进他心里。他低头,专注地把玩杯盏,好像杯上雕刻巧夺天工。
谢涵已经几步走近,挽上他胳膊,“霍郎€€€€我也是为我们的安全着想啊。”
霍无恤放下杯盏,抬头,“不行。”
谢涵瞠目 ,“你不行?”
霍无恤:“……”他一手抓住她膝头,滚烫的温度自薄薄的罗裙穿透而来,“怎么,你想试试?”
“既然不行,有何好试?”谢涵退后一步,脱了人桎梏,蹙着眉头,“你当真不能听我一回?可我好害怕啊€€€€”
她仰脸,星眸涌起雾气,楚楚可怜地看着他,“我好怕我们被抓,好怕会有危险……”
一刻钟后,霍无恤坐在了梳妆镜前,一脸深沉地看着镜中景象€€€€娴雅的姑娘五指好似翩飞的蝴蝶,在他脸上飞舞,舞着舞着,眉毛变细了;舞着舞着,脸变白了;舞着舞着,嘴唇变小了;舞着舞着,轮廓柔和了,额头……
霍无恤惊疑不定看着人袖口,生怕其掏出一只黄色花钿来。
“霍郎在期待着什么吗?”谢涵原本准备结束了,见人神情怪异,恍然道:“是在等小黄鸭吗?”她苦恼地皱了皱眉,“出门在外,准备不全。”
霍无恤松一口气。便见人拿朱砂,“不过我有法子补足。”
霍无恤:“……不必。”
“这怎么可以?”谢涵一脸认真画下一朵红牡丹,末了使用大吟唱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人心啊。”
霍无恤容貌还是过于硬挺了,在牡丹的衬托下,刚好将硬朗转化为霸气天成的美。
可等换上衣裳,一切便不那么如人意了。
在男人里,霍无恤那是多一块肉显胖少一块显瘦,一切恰到好处,可在女人中么,便过于厚实了。
“我就说了,不合适。”霍无恤顶着美艳脸,操着低沉音。
谢涵绕着霍无恤走了几圈,忽然拿起笔,在他鼻唇沟上点了一颗痣,又拣起一朵大红花插在他发髻,再补了三层粉,打了厚厚的胭脂,画了浓浓的眼线。
好个身形魁梧的辣眼媒婆。
谢涵抬眼,“我家道中落,孤身一人来找未婚夫,多亏碰到了好心肠的大娘你,不然、不然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是好。”她抹抹眼角不存在的猫眼泪,攥紧了霍无恤手臂,泫然道:“大娘一定要帮我找到郎君啊€€€€”
霍无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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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周五的乌龙,这章先放出来,这算是周六的更新咯。下面周日晚八点,不见不散啊。
第 241 章
承光郡隶属薛国边境, 乃雍、齐、薛三国交界之地,往来贸易频繁,商人比农户多, 来往车队如云, 故各色商铺、酒楼的旌旗蔚然成风,路上行人如织,摩肩接踵。
其中有一队组合颇为怪异:
海棠裙、花珠钗、玲珑佩、绢绣鞋, 双十年华的女子身上秀雅与明艳两种矛盾的美丽奇异地结合, 形成一种独特的风姿, 即便在这繁华喧嚷的大街上, 也让人眼前一亮、不禁驻足观望。
鼻边痣、大红花、浓红妆、胖身形,年约四十的中年女人身形魁梧,又浓妆艳抹, 女生男相,让人多看一眼也想吞只苍蝇。
这对组合, 瞧着不像母女, 亦不似小姐与仆妇。
这时, 年轻女子开口了, “妈妈,快到了吗?”
一听这称呼,众人恍惚了然, 难怪如此姿色,原是风尘女子,可惜了。
€€€€在霍无恤第三次丑拒媒婆身份后, 谢涵勉为其难地抛出歌舞坊坊主的身份。
霍无恤:“……”
在这贸易繁荣的城镇, 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场所从来不少,此地有着薛国第一大歌舞坊€€€€霓虹坊。两人走来走去, 又重新裁了一身衣裳,过程中观望,果见全城有巡逻卫士,城门戒严。
“看来薛雪也参与了。”谢涵低声道。
“一点也不奇怪。”霍无恤淡淡道:“召、薛、叶、刘、楚这条线上的国家都被咱们夹着,必定不乐意。”
“楚国不会。”谢涵笃定道。
他们结盟从底子上是为了遏制楚国,顺便打击薛、叶、刘,霍无恤哼笑,“怎么不会,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们了。”
谢涵看他一眼,不愿在街边多言,“我说不会,就是不会。”
霍无恤:“……”他遥遥望一眼城门,“无路引和身份凭证都没有,你说怎么出去。”
谢涵:“难道在这三国交界之地,你无一二据点?”
霍无恤:“那你呢?”
谢涵静默片刻,“齐国复国才两年。”她掌政也才两年,不能保证这承光郡内人的忠心。
霍无恤也道:“我坐上那位子不到一年。”
说来说去,据点有,但两个人都不信任。
“唉€€€€”谢涵叹口气,“妈妈,如今坊内已经入不敷出,你今天带女儿去霓虹坊跳舞交流,不如找个少爷将女儿卖个好价钱,好赚点钱贴补罢。”
霍无恤:“……”他脸一黑,已知对方要做什么,“不许。”
“等女儿发达了,定会回来找你,带你去个好地方的。”
“我说。”霍无恤捏住谢涵手腕,侧头看人,“不许。”
谢涵却抬头,“到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