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怨恨只持续了一瞬息,就化作了眷恋和温柔。
那些怨恨,自然也烟消云散。
他霍无恤的心很小,只容得下一点点,有了一个人,就装不下其它的恨与怨。
因此,再见雍君时,他很平静地跟随谢涵行礼,“外臣拜见雍君。”
雍君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很瘦,脸也很白,眼睛没有光亮,明明四十不到,却有一股灰败之气。他让人给二人搬来坐席,就在他对面。
他没有理会谢涵,只对霍无恤说:“你不应该自称外臣。”
“莫非雍君忘了那五万石粮食?”霍无恤淡笑道:“难道因为已经进了士兵的肚子,雍君眼不见心也忘?”
王免道:“五万石粮食,我国可两倍还于温留君。”
“本君看起来像是缺这点银钱的人么?”谢涵笑道:“王相莫说笑了。”
雍君疲倦地抬起眼帘 ,露出一双带着阴翳的眼睛,“师无我去接你前,寡人就让巫祝算过了,取你的肉,不会要你的命,还会为你带来脱胎换骨的变化。”
“啪啪啪€€€€”谢涵击掌,赞叹不已,“素闻大雍巫祝铁口神算,果然不假,竟然一早就能算到本君会救走无恤,对他悉心栽培。”
雍君终于把目光落在谢涵身上,“温留君当初在我都内散布谣言的事,寡人还未找温留君要个说法。”
他以为谢涵会羞愧,以为霍无恤会被勾起愤怒,不想谢涵反唇相讥,“堂堂一国之君,连都城舆情都不能掌控,要来问外国人,岂不可笑?”
霍无恤也开口道:“正事要紧。雍君还是不要再说我们之间的恩怨了,您应当知道,我们之间没有父子之情。”
“寡人从未想过要用父子之情劝你回国。寡人只是想陈述一个事实,寡人从未想过要取你性命。”雍君摇了摇头,“寡人知道你对寡人已经失望了。大你也不想念你的母亲、弟弟吗?你的母亲是一个无辜的女人,你的弟弟愿意为你放弃储君的身份,你不想见见他们吗?”
霍无恤:“不想。”他一边和雍君说着话,一边观察其面色、音色、口气,思忖其病症。
“咳咳咳€€€€”雍君被噎了一口,开始不住咳嗽,好一会儿,道:“你不要感情,难道也不要权力吗?”他摊开擦嘴的帕子,雪白的颜色上点点嫣红,“你看到了,寡人活不了多久了。只要你回国,很快就能是雍君。一个梁王之位,引多方觊觎,这大国君主之位,对你来说,却唾手可得。你今天会被齐君拿来和寡人做交换,全都因为你无权无势。你想像一个牲口一样被买卖吗?”
霍无恤在认真诊断雍君病情之余,也忍不住刺了一句,“您也知道,您在把我当牲口一样买卖。”
这有怒火,就比平静如水好,雍君笑了一下,“寡人只是想让你明白,不站在顶峰,就摆脱不了一生为他人所摆布的命运。你是寡人的儿子,不应该被旁人所掌控。只要你握有绝对的权力,你喜欢什么,都可以想方设法弄过来,像寡人现在一样;反之,你无权无势,当对方不要你时,你连想看他一眼都难。”
谢涵:“.....”察觉到雍君的若有所指,他好笑道:“权势取得来人,却取不了心。纵是雍君今日能强行带回无恤,他的心却不在这里。”
“要心干什么?”雍君反问谢涵,“温留君身为无恤的好友,是希望他像今日一样被齐君肆意出卖;还是来日主宰自己的命运,不看任何人的脸色?”
第461章
扪心自问, 谢涵会做什么选择,那还用说吗?
“我不是无恤,我不会将自己的意志加在他的身上, 我只知道, 我尊重他的一切选择,无论他怎么选,我都无条件支持。”
对于雍君的问题, 霍无恤没有过纠结, 这一刻听谢涵的宣言, 他也不觉得感动€€€€君侯又在说假话了。
雍君却深深地看了谢涵一眼, 哼笑道:“温留君也是用这样的花言巧语去蒙骗欧小姐和宋公主的吗?”
霍无恤惊奇地发现雍君灰败的面色这一刻都精神了不少,不禁忖度:正式治疗前,或许可以请君侯“话疗”。
“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雍君您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自然以为我谢涵也是什么样的人。您当初派师无我蒙骗无恤, 便以为我会同您一一般对亲近的人说谎吗?”谢涵晃着折扇。
“温留君难道没有吗?”王免不免发笑。
“这世上岂有一生没说谎话的人。我若是这样耿直的君子, 就活不到现在。但我恪守‘不骗一心向我之人’的原则。当初雍公子不过是和我有过几面之缘的蠢货, 我为何不能骗他一骗?”
霍无恤:“......”他会生气的,真的。
谢涵:“现在么,无恤是我普天之下我最忠实的伙伴。我永不欺瞒。”
雍君目光落在谢涵搭在霍无恤肩背上的手, 剧烈地咳嗽起来。
王免担忧地抚着雍君脊背,迁怒谢涵,“这里不欢迎温留君, 你请回罢。”
雍君立刻伸手阻拦, 不想谢涵却说:“好,那我们明日再来陪雍君解闷。”
雍君:“......”
他遂垂下了阻拦的手。
等出去后, 谢涵就问霍无恤,“可以医治吗?”
霍无恤刚要辨证论治,谢涵立刻伸手制止,“我脑子很痛,不想听你四诊参合引经据典,你就说,会不会治?”
要出口的话全噎了回去,霍无恤憋死了,白了人一眼,憋出一个“会”字。
谢涵:“要多久?”
“十日。”
谢涵一愣,“这么快?”
“只是被口气堵住了。巫祝又喜欢用补药,闭门留寇,就越堵越厉害。气吐出来就好了。”
谢涵这下高兴了,“那你去制药,别被发现了,我有办法让雍君喝下去。”
在霍无恤关门熬药的时间里,姬云流拿着从虞旬父那里顺来的密函找谢涵了,她只张开让谢涵远远瞧了瞧,“温留君别过来,不然我就立刻吞了它。”
谢涵好笑,“表妹莫怕,我会信守承诺的。”他粗粗一看,嗯......鉴于燕襄一直防着他,故而他看不出来这是不是燕襄笔记,但字里行间都是交代狐源利用变法激化齐国国内矛盾的,最后落款一个红日印鉴。
他看完,问姬云流,“燕侯如何?”
“表哥这样为我出谋划策,若我还是失败了,岂不辜负您厚望?”姬云流得意一笑,很快离去,拿着密函在谢涵地盘里,她总不能放心。回到姬流光处,便将密函妥帖折叠,塞进香囊,藏在肚兜里。
但女儿家,总爱干净,洗澡的时候,她本是将香囊放在视力所及之处的,可婢女为她擦拭时,不慎跌落浴池内,溅起漫天水珠。
她紧捂双眼,又很快反应回来,见香囊还在对面,松了一口气。
至于这香囊内里有无细微打的区别,她一时半会儿也管不过来,怒气冲冲让人将犯错的婢女拖了下去。
在霍无恤熬好药后,谢涵叫来温拾许,让两个医工关起门来探讨雍君的病情。
霍无恤恍然,“君侯你是打算€€€€”
“雍地盛行巫术,医术难以传播,我心痛甚。”谢涵握着温拾许的手,“欲令拾许前往雍地,弘扬我中原医术,解君王之疾,救黎民之苦,拾许可愿意?”
好大一顶高帽。
温拾许想了想,跃跃欲试,他不是一个单纯的医工,他是商队武士兼职医工,本来就爱富贵险中求。
可惜没等第二天,谢涵再去见雍君,齐国馆就戒严了。
据说齐君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连温留君都被闭门在自己的院子里。
狐相同虞旬父一道地毯式搜索。
谢涵诧异,“我以为这密函丢了,虞家主会藏着掖着,至少拖延好久才让狐相知道罢。”是虞旬父沉不住气,还是狐源观察入微?
反正信不在他这儿。
谢涵笑着对霍无恤说:“现在的情况一定是虞家主丢了信,找狐相试探,看看这信究竟是被对方弄回去了还是被旁的宵小盗走了,结果试探不成反被狐相发现。结果狐相比他更焦虑。二人一起来搜查密函下落了。”
“啊€€€€那现在狐相对虞家主一定是厌烦,对方既威胁他又连封信也看不住;虞家主对狐相一定是防备,不知对方是在做戏表示自己没偷,还是真的没偷,无论如何,他知道狐相细作身份,一定担心狐相想除了他。”
“虞家主防备狐相在狐相防备虞家主之上。那我就该让虞家主越加怀疑狐相要灭口。”
谢涵随便拿起一张纸,开始默写阴阳兵符,默写两张后,让绣娘缝进他的被褥里。
“狐相不通兵法,虞家主一代武将,自然能发现这兵符的奥妙,他看到后定然会在事后来询问我这是什么,以及有否全文。我在趁机旁敲侧击发生了什么,我又不知具体什么事,若不慎说了些什么加大二人嫌隙的话,那也是无心之失。”
霍无恤:“......”
他陪人靠在躺椅上,数天上星星,突有感慨,“南施先生的玲珑洲考题还有天上明星几何,如今这明星亘古不变,红颜却已化作枯骨。”
提到南施,谢涵不免怅然,“她太激进了,太激进了,都是白治光的死给她留下了阴影。”
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响动,谢涵出门客客气气迎了虞旬父和狐源进来,“不知君父究竟丢了何物,如此重大?”
“此乃秘事,恕不便相告。”虞旬父和狐源并排进来,他们既不放心派士兵去找,也不愿意分头行事,只得二人肩并肩像只出奇不和谐的并脚鸭一样搜索,以至效率奇慢。
谢涵都开始昏昏欲睡了,才等到二人发现被褥里的东西。
第462章
狐源、虞旬父同时放慢了动作, 装作不经意地放下被褥,以期对方粗心大意没有发现其中异样,又暗自观察对方神情, 试探其有无同他一般察觉。
四目相对€€€€
二人同时露出一抹不失尴尬的微笑:看来已被这贼匹夫发现了。
事已至此, 一不做,二不休。
二人同时伸手,辣手催被褥, 纷纷扬扬的蚕丝与棉絮散落, 露出里面一张短笺。
€€€€兵法:一曰度, 二曰量, 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地生度, 度生量,量生数, 数生称, 称生胜。故胜兵若以镒称铢, 败兵若以铢称镒。胜者之战民也, 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1)
狐源愣了愣,旋即露出失落之情。虞旬父一怔, 不禁伸手去接那张兵符。
谢涵听到室内有动刀兵的声音,遂走了进来,见满地狼藉, 不由迟疑, “这?”
狐源目光平静,先发制人, “温留君何故将一张短笺缝制于被褥中。”是不是本来就知道他们要找什么,故布疑阵?
霍无恤幔一拍进来,“啊”了一声,对着谢涵无奈,“君侯不想我熬夜读书,也不必藏得这么隐蔽罢,怪道我遍寻不到。”
谢涵比他更无奈,“我不把这书分散藏起,你能看个通宵,还要不要身体了?以为自己真是铁打的?你纵不在意自个儿,也在意在意我可好?”
霍无恤:“关您什么事?”
谢涵:“我难道不会心疼?”
霍无恤微微偏开脑袋,“君侯就会说好听话。”
狐源:?
深知二人情况的虞旬父露出牙酸的表情,他都找不到密函了,为什么还要听这些酸话。
最终二人没找到要找的东西,马不停蹄奔向下一个站点,搜索一圈,要找的东西没找到,反而搜出一圈和他国暗通款曲、收受贿赂的赃款。
狐源:.......
作为一代贤相,百忙与焦虑之中,还要抽空处理这些蠹虫。
虞旬父则暗暗来找霍无恤了,“那日在被褥中的似乎是本兵书?”
霍无恤点点头,低头喝茶。
虞旬父:“老夫只看了只言片语,便觉得是本传世的佳作。”
鉴于对方说的不是个问句,霍无恤自认无需回复,继续喝茶。
虞旬父:“如此佳作,不知可有名称?是何人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