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酱是本地的特产,不过这个是外地人的说法,其实,当地人其实更喜欢称为玫瑰糖。
即便是四季如春的昆明,最好的玫瑰依然是每年四五月的春花,每到这时当地人会赶在日头渐烈之前去采摘新鲜的玫瑰花腌制熬酱,因为各户人家的喜好不同、手法不同,玫瑰酱的口味亦是千差万别。
木白他们现在在吃的这家人家的玫瑰糖用的是糖和蜂蜜一起腌制而成,因此花香味极其浓郁。
经过烤制的乳扇酥酥软软的,薄片外层预冷变硬,中间却还是像糯米一样的口感。玫瑰酱被乳扇孵热,香气愈加浓郁,一口下去就像是吃到了春天。
木白暗自决定将玫瑰酱也加入采购清单,这个东西在芒布路也买不到,他有预感王老先生一定也会喜欢它的口感。
就是不知道乳扇到时候能不能带……唔,马上气候就要转暖了,如果要带乳扇的话恐怕得抓紧时间。
一根乳扇不过三口,小哥俩很快就继续渴望地看着摊子了。在这灼热的注视下,摊主动作飞快,第二根烤乳扇没让他们等上太久。
但木家两兄弟谁也没拿,木白拽着沐春的袖子将他推去小摊边,十分期待地点了点小盒子中的砂糖,示意让他选个蘸糖霜的版本,将人当做试验品的态度可明显了。
“糖……”沐春神色间有些迟疑,不过在两个小孩期待的目光下还是听从了他们的要求,点了点放着糖粒的小盒子。
随后就见摊主冲他露出了个微笑,用土话说了什么便伸手抓了一小撮的砂糖,大手一撒,在乳扇上头抹上了一层琥珀色的小晶体。这是甘蔗原产地才能有的待遇,即便是大明,砂糖也是个不会出现在小摊的珍贵调料。
“他说你有眼光呢。”木白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被沐春举起的烤乳扇,乌溜溜的眼神中满是怂恿,“据说这也是本地的特色吃法,你快试试。”
“试试!”木文也眨着眼睛,期待无比。
而就在沐春吹了吹烤的火热的乳扇要送入口中的一刻,一阵喧嚣打破了这份温馨。
云南如今的行政中心正是原本的梁王府,作为本地的“土皇帝”,梁王府的基础建筑极尽奢靡之风,光是门口的大道便有足足八丈八宽。
这是什么概念呢?它可供八辆马车并驾齐驱,中间还能专门留下一条供梁王车架行驶的车道。
顺带说一句,如今这条车道正被木白他们踩在脚底下。
在大明军队抵达这里之后,门口的主干道就被征用了一半搭建大棚,用来进行各地文件的收取以及预处理。
原本特地以砖石铺就,用以和周围夯土路做出区分的专用主干道便成为了办事处和民事建筑的分界线。
在发现明军总体来说还比较和蔼,并且对云南当地充满好奇之后,当地民众很快发现了巨大的商机,开始在原来的梁王府外摆摊。
从最早时候的只有机动性较强的小菜摊,到现在可以开小吃街的一长串也不过经历了五天的时间。
不能怪当地民众神经太粗,要怪只能怪大明的兵哥太大款,随随便便给出的一个帕子就是绸布的,这利润如此大,谁能禁得住诱惑啊。
而如今,以木白等人脚下踏着的砖石路为界,他们的面前是面带笑意用着尚且生疏的汉话揽客的云南商贩,他们的背后则是一辆辆囚车,以及束缚住双手被兵士们押送过来的囚犯。
这些囚犯自没有资格走大门,因此双方视线的交汇不过一个瞬间,但就在这视线交错之际,木白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他一身尘土,披发敛目,眸中却毫无神采。
宏伟而高大的梁王府在日光之下投下了一道阴影,将木白一行人和那边的一干囚徒划开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那一侧,是一片暮色。
第26章
“那是在明军入滇后举兵反抗的土族。”沐春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青年手中捏着插着乳扇的小棍缓缓旋转,带动撒着糖粒的乳扇也在他手中旋转,没有被小贩包好的乳扇片像是一片羽毛一样,一下下地迎风转动。
做着这样幼稚举动的青年看向那些囚徒的眼神却不带半分感情,口中的话语更是平静得丝毫不带半分烟火气:“前些天捷报传来,我军大破蛮族马氏,俘二百三十余人,这些人应当就是那些俘虏。”
“他们会怎样?会像我们之前一样被关起来吗?”木文探出小脑袋看着那处队尾,小孩乌溜溜的眼神满满都是孩子的纯真和好奇。木白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用刚刚出炉的乳扇混过了这个问题。
这些人理论来说是不会有牢狱之灾的,因为他们是叛乱者。
而叛乱,在任何朝代中都将遭受最重一等的刑罚,哪怕是再仁慈的皇帝都不可能原谅举起造反大旗的人,毕竟这个举动是从根本上否定了他们的统治。
一般情况下,不光要罚,还得重重得罚,罚到让旁观者恐惧的程度,用这些人的死以儆效尤。
或许有人会觉得不公平,此前在乌撒路、芒布路抵抗明军的蛮族为什么可以就地放归不做处理,这其实是因为二者情况不同。
本地的蛮族是北元的属臣,此前协助北元抗明是出于本分,双方处于敌对角度,本质上不算叛乱,明军自然不会计较,为了安抚和施恩还会给予表彰。
而如今,北元已经投降,按照传统标准,北元投降后他的归附势力是一并向大明投降的,那么现在这些蛮族在政治的角度已经是大明的属臣,现在做出抵抗举动自然不再出自道义,而是彻彻底底的叛乱了。
这种情况只诛首恶都是法外开恩了,正常情况下是直接夷九族的,所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现在进去的那些人在不久之后都会出现在法场之上。杀多少,怎么杀,全看此地的执印是要走【宽宏大量既往不咎】路线,还是走【铁血镇压】路线。
而这一切,那些人举竿而起之时应当早就有了准备,为了自己的心中道义而行以卵击石之举,很愚蠢,但也值得尊重。
只可惜了那些与这具身体差不多大的孩子,那才是完全被牵累的无辜之人。
但世间之事从来如此,选择的机会永远只握在强者手中,弱者只能随波逐流,被殃及池鱼也是无可奈何。
木白摸了摸鼓着腮帮子一心扑在零食上的弟弟,对着木文仰起头不自觉露出的傻乎乎笑容也回了个微笑。
不管怎么样,从他和木白被本地人追杀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他们二人只能站在大明这一边,以他俩的条件,这已是最优解。
人生之道无非因势而动,如今他便要想法子借大明之势带着弟弟离开云南这个潜藏着危机之地,此后方能顺势而上、造势而起。
如果顺利的话,他还能做上大官搞掉倭寇想法子开着大船去外头浪,一边旅游一边做任务,然后攒够买金属的资金重新锻体,走上妖生巅峰!
“想通了?”正当木白捏着小拳头给自己鼓劲的时候,身侧之人一句淡淡的疑问将木小白飞到一半的灵魂压回了身体了。
木白僵硬着转过头去,就见自己的新朋友十分淡定地将手里纸盒中像炸豆腐一样的东西用木棍一切一戳,送到了木文的小嘴巴里。
木小文幸福地接受着别人的投喂,呼呼两口气将热腾腾的“豆腐”吹凉后再嗷呜一口吞下,东西一入口他就欢快地嚼呀嚼,那姿态别提有多理所当然了。见兄长终于看过来,他还冲着木白比了个大拇指,带着甜甜的笑容赞扬道:“好吃!”
木白:……
这谁家的猪崽?是不是随便一块肉就能骗走啊?哦,一块肉可能还不行,还得人长得好看的,毕竟木文是个颜控啊。
嫌弃地看了眼弟弟,木白扭头看向了新朋友。
沐春:……
木白:owo
沐春叹了口气,如法炮制地投喂了猪崽他哥。猪崽他哥没有小猪崽那么丰富的被投喂经验,一下子忘了吹气,东西乍一入口就立刻嗷呜嗷呜吸气。
虽然被烫到,但咬下去的那一瞬间,木白就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了,比起乳扇还要浓郁的奶香气说明了它的身份,这应该就是鼎鼎大名的奶豆腐啦!
木白一边吸气一边尽量吞咽,美食当前,他的词汇也没比弟弟丰富到哪儿去:“好次!”
沐春忙将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见人咕咚咕咚灌下凉水的狼狈模样有些无奈,“你喂木文的时候倒是记得,换到自己身上怎么都不吹一下?”
“忘了呐~”木白眨眨眼,有些小心虚地舔舔火辣辣疼的腮帮子肉,他也没想到人类的身体这么脆弱啊,这么点温度都能烫疼。
不过在小伙伴的紧迫盯人下,木白还是诚恳认错,表示他因为没被人投喂过,经验不足,下次一定注意。
沐春摇摇头,在将整盒零食都塞到了他手里的时候又特地叮嘱了一句慢点吃。
于是,三人带着负责结账的胡子官员很快便将门口的摊贩从头到尾吃了一遍。
木白将最后一个烤干蘑吞下肚子后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腹中满满,心中亦是充实,遂大声道:“我决定啦!”
“唔?”正在给小豆丁擦嘴的沐春和小豆丁齐齐扭头看他。
就见木白撸了撸袖子,面上满是做下重大决定的骄傲之色:“等开恩科的时候,我就去报名科考!”
“……”沐春将沾上了油渍的帕子叠了叠塞进暗袋内,面上的表情竟是透出了点淡淡的迟疑。不过,当木白看过来之时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表示既然小伙伴要上进他肯定要多加支持,从今天开始木白的补课的工作他来负责了。
今天???
在出来玩的时候提补课的事,这就是人类的吗吗吗?
被人类的高效率震惊到的木白顿时一噎,虚弱地挣扎:“倒也不必这么着急。”
然而,他的挣扎极其无力,等兄弟两人表示自己真的吃不下了后,木白就被沐春带回了他的暂时居所。
大明军队如今已经接管了梁王势力,自然也一并接管了本地的军营。
因攻昆明一战是元军主动投降的缘故,昆明城并未造成大的损伤,城内的基础设施也十分齐全,不需休整就能继续用。
如今,明军的大部分兵士都驻扎在城内,不过为防万一,总指挥傅友德在昆明城内安排了机动性更高的巡逻部队以备不时之需外,于城郊也驻扎了若干部队以做监视防御之用。
沐春和木白都住在城内,二人营帐相距不远。一看到木家两兄弟过来,沐春的室友当场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他一边嚷嚷着自己可不想受圣贤书的熏陶,今晚大家还是换个营帐,一边快速打包被褥呲溜一下就蹿了出去。
厌学的姿态可以说是非常明显了。
木白嘴角抽了抽,片刻后便见人脚下生风重新带着他和木文的被褥钻回营帐,他只能无奈接过自己的行李包放下。
望着人离去的背影,木白心里头别提多不是滋味了。
其实他不想留,其实他也想走。
作为一个学渣,面对学霸,他真的压力好大。
学霸沐春不知从哪找来了几册书籍,见木白目光呆滞,于是将他拉到对面坐下,一边将书递过去一边说:“这几册书是我从本地书局所得,不过印刷有些错误,我已做过勘正,你先自己看一遍,我再给你讲讲。”
木白看着这几本足有半个巴掌厚的书册惊呆了,这几本书可不在之前的清单上。沐先生,考前临时加题可是最打击考生信心的行为啊!
沐春也看出了他的疑惑,不知为何,他开口时竟有迟疑来,似乎是考虑了下后才道:“此事我亦是猜测,并没有完全把握,你且做个参考。”
“云南地广人稀且多山林,难以管理,陛下极有可能分而治之。若分云南,首当其冲便是拆乌撒、芒布二路。”
“若我所料不错,此二路会被归入四川布政司统辖,届时……”他话未说完,便见一脸恍然的木白一击掌,欢快道:“好法子,昆明若失乌撒、芒部二路,东北部便只余曲靖乌蒙这一道防线。”
“到时候昆明北依四川,西临贵州,两处钳制之下,昆明若再有异心也难有动作。不过依我看不如将乌蒙、东川二路一并划出——”他伸手,以桌案为图茶水为笔,带着薄茧的手指锋利得像是利刃,将昆明以北的五路直接划去一半,少年双目灼灼兴奋无比,“乌蒙有天堑之利,东川又是土族管辖,为了笼络此二者,元军必然在此处经营颇久。此二者都是亲昆的不安定因素,若不握在己方手里,昆明难以不安定,不若划去。”
沐春:“……”
“如此,昆明便只有仁德、曲靖二府拱卫,单纯就防御的角度来说也足够了。其实,我个人建议普安州最好也划出去,如此,昆明便受三方钳制,动弹不得。”
沐春:“…………阿白……”
木文:OxO
木白越说越兴奋,开始撸起袖子对着简陋的手绘舆图指指点点:“之前我看舆图的时候就觉得元朝的皇帝脑壳大概是有问题,都已经把这里打下来了还原班人马继续任用,派驻在此处的梁王也无甚大才,占领此处都快一百年了,也没让当地人产生一点归属感不说,当地的统领和地方土族居然是合作关系,就算搞行政的不行起码在各地也要有驻军啊,所有精英部队全都集中在昆明曲靖有什么鬼用?一个不当心被打残了都没有备用方案……”
沐春终于忍不住了,他干咳两声试图拉回小孩越说越放飞的思绪:“阿白,我的意思是说,芒布路以后很可能会归入四川布政司。”
“……啊?”
“你户籍在芒布路,以后的择才恐怕要同成都学子一较高下。巴蜀之地多茂才,且四川布政司若要举荐也多半会荐当地人,你若是想以举荐之道入官,只能比旁人更优秀。”
见木白表情有些怔忪,沐春无奈一笑,又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认为可能性极大。所以,我的建议是,现下云南当地户籍尚未规整登记,你又是只有兄弟二人,此前并未在芒布路立户,你不若趁此机会直接在昆明建档,以后能方便许多。”
户籍关系到税收,是国家的头等大事,一般来说,正常情况下户籍的迁移是件大事,普通人家来回跑个四五趟都算是顺利的,但唯有王朝初立时为例外。
因元朝基层工作不到位,且多年战乱导致人口、田产数目和原本的记录完全对不上,洪武帝从建国初年开始,便令人丈量土地核定田赋,并且开启了浩浩荡荡的人口普查工作。
此后更是一年复查一次,随时进行补充校对,这项工程非常浩大,持续了近三年。
和前朝的人口普查不同,穷苦人出生的洪武帝更能够体谅人民此前不易,也能体会为了吃饱为了生存下人会做出何等极端举动,所以建国时特下旨表示无论是流民还是落草为寇的匪徒,只要手上没有人命没有犯罪,愿意回归正常生活的,都可以重新纳入原籍,既往不咎。
此举成功使得明初人口和生产力大涨。
同时,因为战争和天灾催生的孤儿也可以特殊对待,不想被领养的孤儿满十三岁便可单独立户。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到时候云南也将适用这一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