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玩想了想,又问:“太上皇死了,那王子腾呢?”
赵轶道:“也死了。具体情形,你可以见一个人,让他同你细说……人应该就在外面。”
周凯楞楞的眨眼:所以杀“太上皇”这事儿,这就翻篇了?你们要不要这么心大?
贾玩重复:“应该?”也太不确定了。
周凯忙跟上节奏,解释道:“这段时间,你只要醒了,底下人就带他过来候着,只是你前几次醒的时辰太短,又昏昏沉沉的,便没告诉你。”
贾玩讶然道:“有什么我非见他不可的理由吗?”
周凯道:“不是你非见他不可,是他非见你不可……皇上说了,他是生是死,是留是放,你说了算,当然见与不见,也是你说了算。”
这倒有趣,贾玩也不问是谁,道:“那就见吧!”
赵轶看了周凯一眼,周凯自觉放下筷子起身:“我出去叫人。”
……
洛飞白低头跪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对四周投来的不善目光视而不见,这会儿日头很大,晒的他有点发晕,也有可能是最近几天都吃着被故意放馊了饭菜,身体终于吃不消了的缘故。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他有些木然的抬头:已经第四次了,每次被带过来在门口候着,等他跪的双腿失去知觉的时候,又告诉他“头儿没空见他”,将他拖回地牢。
他印象中的那个人,不是会用这种手段折辱人的,却也……不一定。
门口出来的是世子爷。
京城的世子爷多的是,但不加任何前缀,单只叫一声“世子爷”的话,便是这一位了——大乾除了连太子都不肯做的潜王赵轶外,身份最高的年轻人,被当今天子视如己出养在身边的嘉宁公主之子,周凯。
懒洋洋的步伐,笑眯眯的眼,两颗洁白的小虎牙,和谁都笑呵呵的玩笑,看似随和,实则比任何人都高傲。
周凯在门口就停了,头一侧:“进吧!”
洛飞白低头应是,艰难起身,手脚上的铁镣叮当作响。
周凯不耐烦道:“把这些劳什子都去了,看着碍眼。”
押送洛飞白的禁卫为难道:“大人,这贼子武功高强,万一……”
周凯冷哼一声:“我们这么多人,若还让他给跑了,索性大家伙儿都别当官了,回家种地去!少啰嗦,赶紧的。”
说完也不等他,自顾自的回去了,只留下一扇敞开的门。
片刻后,解开手铐脚镣的洛飞白独自一人,踉踉跄跄的进门。
进去就是园子,修得精致无比,三步一景五步一观的,没人领路,洛飞白只能顺着小路慢慢寻,没走多久,就看见坐在水榭里用餐的三个人。
潜王赵轶,世子爷周凯,还有一个白绢蒙眼的少年。
赵轶和周凯已经看见了他,都没理会,却是那少年先侧过脸,讶然道:“洛飞白?”
语气有些难以置信:这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试图挟持乾帝,这样的必死之罪,居然能全须全尾的走到他面前?
周凯大喜,失声道:“你能看见了?”
贾玩一把摔开他在自己面前乱晃的手,鄙夷道:“人不是只有眼睛。”看不见人还听不出脚步声吗?
洛飞白双膝跪地:“罪臣洛飞白,叩见潜王殿下!”
磕头完毕,又抱拳:“见过贾大人,周大人。”
贾玩道:“起来说话,若是站着累,坐在台阶上也行。”
洛飞白苦笑,道:“属下还撑得住。”
慢慢站起来,抬头看了过去。
三个人中,少年分明身份最低,却被那两个护在中间,偏神情自若,不见丝毫不自在。他坐姿看似随意,脊背却挺得笔直;动作看似散漫,起落却干净利落;双眼看似已盲,但脸上,却看不出半点郁愤茫然……
虽然此刻看去,宛然一个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小公子,却不愧是那个人。
“属下两个字,就先别用了,”贾玩道:“我时间不多,且饭还没吃完,所以尽量长话短说,问你三个问题,答完就可以走。”
洛飞白抱拳:“大人请问。”
贾玩道:“你用什么说服陛下不杀你?”
洛飞白道:“王子腾,及其手下十三位亲信将领的人头。”
“你怎么做到的我就不问了,”贾玩道:“这一点,确实能说服陛下。”
王子腾及其亲信一死,大乾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复其手下五万精兵,等若救了数万大乾将士的性命,以乾帝的性情,这个生意是要做的。
“第二个问题,你如何说服的潜王?”
乾帝、赵轶,两人中只要有一个一心杀他,他就不可能活着出现在这里。
洛飞白道:“我无意与大人为敌,当初建议三殿下给大人送去参汤,就是为了让大人服药后昏睡,以避开此次冲突……”
“糊弄鬼呢?你当潜王这么蠢的?”
洛飞白看了赵轶一眼,见他无动于衷,继续道:“罪臣随先父流放边关时,受命替张家培养势力。九年来,罪臣父子收养资质出众的孤儿,耗费大量财物,训练出死士五百人。
“两个月前,太上皇命我将这些人交到三皇子手下,我不忍精心调1教的死士枉死,便阳奉阴违,替三皇子引荐了‘赛孟尝’陈逸凯,让他笼络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充当替死鬼。
“我的人,虽武功未必比得上那群亡命徒,但却忠心耿耿、悍不畏死……当日若他们一起上阵,大人此刻只怕……”
他话未说完,但言语中的未尽之意却谁都能听出来。
贾玩嗤笑道:“你建议送参汤,是为了逼宫更加稳妥,不让那五百死士出手,是为了保全手中的力量……而今你竟拿这个到我面前邀功?”
你自己失策没能收了我这一条命,难不成我还要感激你的救命之恩?
洛飞白道:“虽是误打误撞,但罪臣对潜王殿下而言,原就可杀可不杀……”
贾玩“看”了赵轶一眼,又转回来,道:“那就最后一个问题:你准备如何说服我?”
五万将士的性命,可以说服乾帝,误打误撞“救”他一命,可以说服赵轶,虽然他的态度其实不重要,但还是想听听这个人想对他说什么。
洛飞白苦笑一声,道:“说来大人可能不信,我在侍卫营虽没多久,却也将自己当做了其中一员,虽立场不同,但无论是侍卫营,还是前锋营,我绝未伤过一人……
“篝火中下毒一事,我也仅是知情,我入京时日尚浅,哪里有本事安排这么多内应,在每座篝火中下毒?
“至于那些江湖中人,都是陈逸凯收罗而来,即便没有我……”
“‘即便没有我’这种句式就不必了,”贾玩兴趣缺缺,道:“既然是各为其主,你又没有亲手伤人,且陛下和潜王殿下都饶你一命,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请自便。”
两国交战,该死的是发动战争的人,而不是被战争席卷的人,如果还在交战中,他或许第一个杀的就是此人,但是现在……没什么意思。
埋头吃了两块鱼肉,发现洛飞白还没走,反倒又跪了下来,贾玩讶然道:“怎么?还有话说?”
洛飞白抱拳道:“如今天下之大,已无我容身之地,求大人收留。”
贾玩摇头失笑,道:“只要你把那五百死士交出来,天下之大,到处都是你的容身之地。”
洛飞白道:“大人收下我,那五百死士,自然唯大人之命是从。”
贾玩摇头:“我这人,一向独来独往惯了,你那五百死士,我不稀罕,拿来威胁朝廷更是个笑话,顶多算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我若是你,便痛痛快快交出来换个自由身,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洛飞白苦笑道:“我颠簸半生,剩下的日子,不愿再如丧家犬般苟活于世,若能得大人庇佑安稳度日,便是牵马坠蹬、端茶递水,也甘之如饴。”
贾玩毫不客气道:“假话。”
这个人野心勃勃,绝不甘屈居人下,他会觉得给人当小厮比隐居山林更快活?
洛飞白默然不语。
贾玩“看”向赵轶:“怎么回事?”
这件事一开始就透着诡异,他是大内侍卫,又不是刑部尚书,好端端的让他决什么生死去留?
赵轶道:“此人也算是个人才,文武双全,心机深沉,手里又有五百死士,朝上的意思是,这等人,或杀或用,放出去是不可能的,那就是个祸害。
“只是他刚立了功,卸磨杀驴有失朝廷体面,但此人天生反骨,实乃阴损小人……再有才也难让人放心去用。朝中为此争议甚大,最后还是他自己提出来,想要跟着你。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无论是杀是留,那五百死士,他都会交出来。
“那些人正争执不休,想着交给你也是个法子。你若把人杀了,卸磨杀驴的锅也不用他们背,反正你向来无法无天惯了,他们顶多例行上几封折子骂你一顿。
“若留着,以你的武功心智,也驾驭的住。且若他再生反骨,也有人负责收拾残局……加上他一共五百零一颗人头,你多砍几天也就是了。”
贾玩怒极反笑:“合着这群混蛋把人踢给我,压根就没安好心呢!”说不定这会儿词都已经想好了,就等着他杀了人好开骂呢。
他都已经惨成这样了,还不忘算计他。
忍了气,转向洛飞白,道:“为何选我?”
洛飞白自嘲一笑,道:“我这辈子,过够了胆战心惊、朝不保夕的日子,那天看着站在大人身后的弟兄们,心里羡慕的紧……也想试试。”
他知道这话说出来,只会被人嗤之以鼻,却是他这辈子难得的实话,那一晚,他看着浑身浴血的少年,一次次挡在那些人面前,用重伤垂死之躯,为他们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他就嫉妒的发狂……那是他做梦都想要的,安稳滋味。
贾玩道:“洛家当初被流放边关,死的只剩你一人,如今张家也覆灭,你就不恨?”
“恨,自然是恨的,”洛飞白苦笑:“却恨的不是潜王,更与大人无关。”
他道:“洛家当初被流放,是因潜王被害一事,但潜王被害,与先父何干?说句难听的话,若果然是先父出手,潜王断不能活到今日,也唯有后宅愚妇,才会因为妒忌一个死人,做出将人卖去烟花之地羞辱的蠢事……先父对此一无所知,却因是张家的女婿,又是京城的地方官,便被推出去平息陛下怒火……”
说他两面三刀,是的,他是两面三刀。
他身体里流着张家的血,一面恨着他们,一面接受他们的恩惠以在边关苟活;一面用他们送来的大批钱财训练死士,一面防着他们再一次过河拆桥;一面想借张家之势飞黄腾达,一面又想看着他们被拉入地狱……
正陷入不堪记忆,却听贾玩又道:“你方才说的那些,让我不杀你可以,让我收你,却还不够。”
洛飞白收拾心情,道:“王子腾身边有我安排的人手,别宫事败之后,我下令他们除去王子腾及其亲信……”
他看了眼赵轶,继续道:“当时王子腾五万精兵正与林大人率领的十万厢军对峙……”
贾玩打断道:“什么林大人?”
洛飞白道:“林如海,林大人。”
果然……贾玩吁了口气。
洛飞白继续道:“厢军虽然人多,但都是步卒,且从未上过战场,若果真打起来胜负难料……如今林大人不仅平安无事,而且还凭白得了偌大功劳,与我令人刺杀王子腾,也不无关系。”
何止是“不无关系”,关系大了去了。
贾玩扶额:难怪林如海奉命回京,走了几个月还没走到,原来竟是调集厢军去了,也是,除了在江南、漕运经营十数年的林如海,谁能将十万大军无声无息运到京城附近?
难怪王子腾的人马走到离京三百里就没了动静,连逼宫大戏都缺席,原来是被林如海的大军拦了下来。
难怪乾帝对王子腾一行并没有想象中的紧张,原来早有准备,难怪乾帝会想出刺杀的“昏招”……若周边有林如海的大军接应,那“昏招”也就算不得昏了。
只是……
转向赵轶,怒道:“我师父和王子腾打起来了,你为何不早说?”
赵轶将挑好刺的鱼肉放进他碗里,不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