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都这么晚了。”陆婶的声音很快低了下去,又是陆叔的声音,“你先回去,等歇小毛头醒过来,见不到你又要哭了。”
“那你早点来歇息呀。”陆婶像是转身走了,门吱呀一响关上。
她声音不响,可是话里的讶异清清楚楚地落在明诚耳朵里。他不禁去想这讶异可能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厂里出了事?或是他们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意外?
他放任思绪胡乱奔走,越想越心惊。等到陆叔从屋里出来,他已经焦灼难耐,却仍旧挺直了身板,强作镇定。
陆叔在他对面坐下,把一碟花生米轻轻放到他面前:“吃吗?”
“谢谢陆叔叔,我不饿。”
“想吃自己拿。别客气。”
明诚对他笑了笑,这才注意到他两鬓已有点点白发,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
陆叔捏起两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嚼着,问他:“你大哥是不是叫明楼?”
TBC
第17章 寒秋(四)
1926年秋,明诚13岁,明台8岁,明楼22岁,明镜2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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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陆叔捏起三两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嚼着,问他:“你大哥是不是叫明楼?”
明诚惊讶道:“您认识我大哥吗?”
陆叔摇了摇头:“算不上认识,不过他经常来买酒。六月份的时候他来买了两坛杨梅酒,你也在。”
“是的。”明诚点点头,有些意外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陆叔说。
“我叫明诚。”明诚指了指明台,压低声音说,“他是明台。”
“小家伙睡着了。”陆叔笑着看明台。
其实不止明台,明诚也有些困乏了,只是他惦记着明镜和明楼,兀自强撑着。
隔壁巷子传来木梆子声,笃笃两下,静了一会儿,接着又是两声。夜色沉沉,好似整座城都睡了,只余下这间铺子这盏吊灯孤零零地亮着。
“您是不是要打烊了?”明诚小声问。
“再等一歇,不要担心。”陆叔对他笑笑,“如果等不到你家里人,我送你们回去。”
明诚有些犹豫。他和明台偷偷溜出来就是为了早点见到大哥和大姐。他们开车进城准会经过这间酒铺,如果在这里见到他和明台,一定会是惊喜吧。明诚无比期待见到他们的那一刻。但是如果等不到哥哥姐姐就打道回府,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迟疑着没有答应,陆叔又说:“要是累了就睡一会。有车子经过,我会叫醒你的。”
这一次明诚答应了。一夜东奔西走又在铺子里等了将近两个钟头,他确实困得紧,眼皮发酸,支撑不住要垮下来。他埋头枕在胳膊上,想合上眼稍稍歇一会,没想到眼皮一粘上就像糊了层浆糊似的怎么也睁不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走进铺子,站在他身边轻声说话。
是大哥来了吗?
他的心重重地跳起来,努力想要挣脱睡意,依稀听见陆叔称呼那人“汪老师”。
不是大哥呀。
明诚瞬间放松下来,眼睛微微眯开一条缝。一个穿靛蓝长衫的身影走出铺子,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纸包。
自行车铃很轻地响了一下,车轱辘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巷子深处。
他重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一片叶子,晃晃悠悠地打着转儿落下去,恍惚看见大哥蹬着自行车,载着他在田埂上小路上骑行,绿油油的玉米叶子像纸伞一样在他们头顶铺开。
大哥说了一句话,低声笑起来。他没有听清,想问他说了什么,忽然听见身后有汽车声响。自行车碾过一个浅坑,轻柔地颠了一下,像是在半空中飞翔,耳畔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近……
有人推了推他的肩膀。明诚猛地睁开眼睛,遮天蔽日的玉米叶子不见了,汽车引擎声却越来越清晰。他跳起来,一阵风似的冲出门。
“大哥!大姐!”他兴奋地喊着,跑到路边对疾驰而来的汽车使劲挥手。
“停车!停车!”陆叔也来了,和他一起挥手喊。
雪亮的车灯扫过他们,一声急刹,车子在路边停下。
“阿诚?”明镜摇下车窗,见到明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大姐。”
所有的胡思乱想和不安焦灼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明诚对着她笑,忽然有点想哭。
真的哭出来的人是明台。
明镜轻轻拍醒他的时候,他还以为在梦里。等到看清面前的人是大姐,他呆了一瞬,突然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
明镜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整懵了,心疼地搂着人,连声问这是怎么了呀。
“我和明台在家里等了一整天一直没见你们回来,很担心。”明诚轻声解释,“我们想去厂里,但是城门关了出不去,就来这里等你们。”
他显然有些紧张,生怕明镜会因为他们夜里私自出门而责骂他。明楼一手抚在他肩上,他不由自主地朝明楼靠过去。
明镜叹了口气:“是我不好。应该给家里去个电话,我给忙忘了。”
“我以为,以为,你们,不,不回来了。”明台委屈极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惹得明镜也红了眼圈,抬手抹去他腮边的泪:“是大姐不对,让你们担心了。不哭不哭,啊。”
明诚有些意外。明台一路上跟着自己紧赶慢赶,没有闹脾气,也没有埋怨过一句话,想不到心里藏了这么多担忧和恐惧。他看着明台委屈大哭,蓦然有些触动,明台也快十岁了,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更懂事。
“我和大姐以为你们已经睡了,所以没打电话回家。”明楼轻声道,他这话是对明诚说的。
“你们不回来,我们睡不着的。”明诚仰起脸看他,灯光映在眼里,像月光倒映在漆黑的湖面上。
明楼顿了一顿,伸手搂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
明台泄了劲,窝在姐姐怀里抽搭几下止住哭泣。明镜拿手帕给他擦脸,小家伙捏着帕子重重地擤一把鼻涕,张嘴一连抽噎了几下,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大姐,我要吃小馄饨。”
*汪老师与剧中的汪家无关,为真实历史人物。
TBC
第17章 寒秋(五)
1926年秋,明诚13岁,明台8岁,明楼22岁,明镜2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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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馄饨摊子靠墙摆开,顶上铺开一张油毡布遮风挡雨。煤球炉子上炖着热汤锅,水汽袅袅,温暖了秋夜里的小食摊。
明镜临走前对陆叔再三感谢。明台偎在姐姐怀里,说着道谢的话,对陆叔叔挥手。他鼻头眼皮还泛着红,瞥见明诚站在大哥身边朝他看,不好意思地一扭头,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明楼领着明诚先去馄饨摊上坐了。明镜并不喜欢小食摊子,但是明台说要吃小馄饨,她和明楼又没有吃晚饭,饥肠辘辘,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摊主端来一盏煤油灯,玻璃灯罩擦得干干净净,照亮三尺见方的地方。他们围着光坐了一圈,周围的花草树木都溶在沉沉的暗里。
“好香啊!”明台先喊了一声。
很快,明诚也闻到了空气里丝丝桂花甜香,抬头去找,发现是对面院子里的桂花树。树顶高出院墙一截,黑黢黢的一蓬静静地伫立在夜里。
酒铺就在几步之外,明诚奇怪之前怎么没有闻到桂花香,眼下每一次呼吸都有香气萦绕。他仰起脸贪婪地深吸一口,余光瞄见明楼在看着他笑。
他也咧嘴笑起来:“大哥,你们怎么这么晚回来?厂里的事情很多吗?忙完了吗?”
明诚平时话不多,其实心里想的事情很不少。这会儿他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一股脑儿把话全倒了出来,两手撑在长凳上,双脚在凳子底下交叉轻轻晃。
“全忙完了,所以这么晚回来。”明楼对他笑笑,从筷筒里抽出两双筷子,递给明镜一双。
明镜正脱下披肩,给明台罩在单衣外面。她在铺子里就发现明台衣服太单薄,手指冰凉。馄饨摊子对着巷口,时不时有冷风吹过,不多穿点恐怕要冻出病来。
明台裹着马海毛披肩,伸长脖子去瞅炉子上的汤锅:“我的小馄饨。”
“就好了。”摊主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往另一个汤锅里下了数只大馄饨。
“你们是怎么来的呀?”明镜先前被惊喜诧异搅得晕头转向,现在在桌边坐定,终于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走路来的呀。”明台说话时头一抬,有点得意似的。
“你们认得路呀?”
“阿诚哥认得。”
明诚含糊地点点头,心照不宣地隐去了部分事实。迷路是意外,他确实认得从老宅大门口到€€葭巷的路,所以不能算是撒谎。
“周妈妈知道你们出来吗?”这回是明楼发问。
明台看了看明诚,低头把玩披肩的流苏,摆明了是让他顶上。
明诚的视线在大哥大姐脸上转了一圈,说了实话:“我走的时候留了字条。周妈妈房里的灯暗着,应该已经睡下了。”
明楼蹙眉:“你们是偷偷跑出来的?”
“是。”明诚很轻很轻地答了一声。
“算啦,没事就好。”明楼还想说什么,明镜截住他的话。
明台低着头一声不吭,专心地给流苏打结。明诚不敢不看明楼,只是眼里的情绪让人不忍多说。
“胆子是真大。”明楼轻哼,也不知是夸还是责怪。
“以后不可以在夜里出来啊。”明镜告诫他们,“黑灯瞎火的,要是摔着了,掉进河里怎么办。苏州城里也不安宁,小孩子尤其危险。”
明镜说得隐晦,明诚却听明白了。他这会儿才彻底信了陆叔的话,想起他们在荒草岗迷路,危险就隐藏在暗处,他深深后怕,后悔一时欠思量带明台出门。
万一半路上明台出了事,万一明台走丢了,那可怎么办?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浅浅一现,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明台拿了大姐的筷子在桌上笃笃笃地敲,两只脚垂在凳子下面荡来荡去,见明诚朝他看,冲他呲出一个大大的笑。大姐没有出言责怪,这一关就算过去了,他正松了口气呢,自然猜不到明诚的心思。
两碗小馄饨上了桌。粗瓷碗里盛了十来只薄纱馄饨,三两朵紫菜,四五粒葱花。明台欢呼一声,抄起调羹。
“当心烫。”明镜连忙叮嘱他。
“吃吧。”明楼见明诚坐着不动,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明诚恍恍惚惚,拿了一副筷子在汤里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换成了调羹。
“阿诚哥拿筷子吃小馄饨。”明台舀着馄饨,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