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淡淡地瞟他一眼:“会用筷子的才是聪明小孩。”
明台哑口无言。他嫌筷子用起来麻烦,至今吃饭还是用调羹,明楼为了这事不知说过他几回。
转眼,大馄饨也出锅了。“热馄饨来咯~”摊主吆喝着端上桌。荠菜鲜肉馅的馄饨,一只只圆滚滚涨鼓鼓元宝似的,满满地装了三碗。
明镜把两只瓷碗放在明楼面前,见明诚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笑着说:“明楼忙了一天,中午只吃了两块苏打饼干,晚饭也没吃。”
“你们是在装新机器吗?”明台吸溜一口热汤,问大姐。
“是呀。”明镜一面吃着,一面慢慢对他们说了厂里的事。
上个月,苏州厂里的工程师请假回汉口探亲,结果水路和陆路都被战火堵了回不来。明楼从上海请来两名技师,三个人参照说明书,带领工人把十多套面粉机全部组装完毕。底下的人见明大少爷亲自上阵,全都卯足了劲儿加班加点,装好机器,把每道工序过了一遍,确定无虞才收工。
明镜着实感到意外。明楼在家一贯是少爷派头,不是猫在书房里读书,就是去花园打球,顶多伺弄些花花草草,那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想到做起事来竟是这般拼命三郎的模样。弟弟吃苦卖力,明镜全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骄傲。
他们说话间,明楼已经吃完一碗馄饨,伸手把另一只碗端到跟前,一抬头,对上两个弟弟肃然起敬的眼神不由得一怔。
“弟弟们都很钦佩你呢。”明镜笑着说。
明楼唔一声,就算是回应了。
明镜在桌子底下碰一碰他,他清清嗓子,舀起馄饨,看了看他们:“荠菜馅的,来一个?”
“来一个。”明台和明诚笑嘻嘻地捧碗到他面前,一人接了一只馄饨。
馄饨馅多皮薄,咬一口,丝丝咸鲜味在舌尖上漫开,还有一股子荠菜清香,和着一勺热汤,像是暖阳微风,轻轻地拂过脸颊。明诚两口吃完了,意犹未尽,忍不住又朝明楼的碗里看。一碗大馄饨十只,大哥碗里还剩下八只不知道够不够吃。他舔舔嘴唇,低头吃掉了自己碗里最后一只小馄饨。
意犹未尽的显然不止他一个。明台嘴里含着馄饨,口齿不清地说好吃,拿着调羹想从明楼碗里再捞一只。
“我这儿也有。”明镜拦住他,把自己碗里的馄饨拨给他一只,回头看见明诚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明楼的碗,满目期待,忍不住笑了,“都没吃饱。”
“再来一碗大馄饨。”她转头对摊主说。
“好嘞。”摊主乐呵呵地抄起刚包好的馄饨下了锅。
馄饨摊的生意一直做到后半夜。他们结账的时候,还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光顾,看着都是附近的熟客。
明台和明诚瓜分了一碗馄饨,明诚多吃一只。上车的时候,两个人几乎是滚着爬上了后座,互相看一眼,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累不累呀?”明镜问他们,“睡一会吧,到了喊你们。”
“不累,一点也不累。”明台答得坚定响亮。
然而车子上路没多久,后座的说话声渐渐低下去,很快就听不见了。
明楼放慢车速,开得四平八稳,快到巷子口,熄了火慢慢停在路边。明台仰面朝天睡着了,明镜拉开车门,捞起他搂在怀里。明诚还醒着,从另一边下了车。
从巷子口到老宅有约百米的窄石板路,汽车开不进去。沿路装了电灯,电线从明家宅子里接出来,嗡嗡地亮着白光。明镜抱着明台往巷子里走,回头看了一眼。
几步之外,明楼悠闲地走在前面,朝身后伸出手,手指微微弯一弯。明诚连蹦两步到他背后,伸手抓住他的手。他转头朝明诚一笑。
“走,我们回家。”她听见一个弟弟说,另一个轻轻地哎了一声,很开心似的。
夜里没有星星,也不见了月亮,唯有电灯的光照亮脚下的路。她微笑着搂住明台,亲一亲他柔软的头发,朝家的方向走去。
END
第18章 凛冬(一)
1927年初,发生在《寒秋》篇三个月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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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阿玉接到电报,正是明家的晚餐时间。
明诚和明台为了鱼鳃边上仅剩的一粒肉,抄着筷子斗了几个回合,乌眼鸡似的隔着桌子互瞪。明楼端着汤碗,睨向他们似笑非笑,明台那声求救似的“大姐”立刻含了一半在嘴里,和着饭菜咽了下去,另一边,明诚早已屏气敛神,低头扒饭。
还是明镜第一个反应过来:“怎么不见阿玉回来?”
“在厨房。”明楼随口接道。两个小的在饭桌上打架,他瞥见阿玉兜着围裙从后门悄悄溜进厨房。
“像是有事。”他又加了一句。
明镜在晚餐后找到阿玉。一碗泡饭胡乱捣了几下放在灶台上,一口未动,小姑娘掩饰不住情绪,被明镜三两句话问出了眼泪。她爸爸在乡下给人修屋顶,喝了酒上房顶,一脚踩空摔下来,躺了两天眼看着不行了,妈妈让人发来电报,催她回家一趟。
阿玉眼圈红红绞着手。当初她爹为了二十块大洋,把她卖给一个四十多岁的鳏居男人,她连夜逃出村子到大上海谋生路,这几年省吃俭用给妈妈妹妹寄钱,始终没有动过回家的念头。而噩耗来得如此突然,她伤心害怕,想起往日种种又愤恨不安,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回去。
明镜听她说完,叹了口气:“他以前是做错了事,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过是一个病残之人,为什么不满足他的心愿呢?”
阿玉垂着头没有说话,眼泪连串滚落,打湿了衣襟。明镜抽出丝帕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安慰道:“别害怕。你十四岁就能离开那里,难道现在还有人能拦住你吗?”
也许是最后这句话戳中了阿玉的心结,她止住抽泣,默不作声地思索。
明镜见她神情松动,又说:“正好我们明天去苏州,开车稍你一程,比你自己回去快得多。”
阿玉没料到她会提这样的建议,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回绝,看见明楼走了进来。
“我开车送你到镇上。”
“大少爷,这怎么能行。”阿玉连连摇头。
“怎么不行?”明楼反问,顿了顿又放低声音说,“去看一眼吧。”
阿玉局促地看了他一眼,又去看明镜,手指攥紧了围裙又松开,最终轻轻地哎了一声。
第二天,他们出发的时间比预定早了两个小时。明台在梦中被姐姐柔声唤醒,眯开眼睛看见窗外的天仍黑着,嘟嘟囔囔要发脾气。明镜伏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他埋在枕头里不做声了,闭着眼睛让姐姐给他穿衣服。
上了车,明台、明诚和阿玉坐后座。福特轿车后座宽敞,三个人都穿着厚棉袄,并排坐下也不觉得拥挤。车子还没开出租界,明台合上眼皮又睡过去了,明诚也是哈欠连天。阿玉和他换了个位子,让明台趴在她腿上睡。等他们开到县城,明镜往后座一看,阿玉左右两边各睡了一个人,像卧了两只球。
明诚迷迷糊糊地醒了,听见阿玉说后天就回来,大姐轻声细语,安慰了她几句。他爬起身,扒着车窗对阿玉挥手道别,车子重新上路,他睡不着了,倚着窗看路边的风景。
镇上只有两排低矮的瓦房,餐馆货铺民居混在一起,出了镇子,便是大片被薄雪覆盖的农田。冬麦绿茸茸地在雪里立着,远处,蒙蒙灰雾笼着树林,草棚屋舍散落其间。腊月天寒,这白的雪,绿的麦,也是一道风景了。
汽车驶出一段路,他听见明镜压低声音说:“只要开春不闹水灾虫害,收成应该不错。”
明楼很轻地应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又说:“还是要尽早做准备。依现在的形势看,可能年后就会到苏州。”
“这么快?”明镜惊讶道。
明楼点点头,意味深长地朝她看一眼:“势如破竹。”
“要是一夜之间尘埃落定,那倒还好。怕就怕悬而不决。”
“我之前吩咐上海和无锡几个厂多收余粮。苏州这边如果情况糟糕,可以先调一批过去。”
明镜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也只能这么办了。”
明楼还想说什么,忽然往左打了一把方向,车子朝一边歪斜,右前轮堪堪避过一个陷坑。这段马路由县里出资修筑,坑洼不平,晴天尘土飞扬,遇上雨天更是泥泞难行。饶是他一路努力躲避,车子还是狠狠地颠簸了两下。
明台裹着毛毯,蜷缩在后座上半梦半醒地咕哝。明镜回头看了看他,伸手把滑落到座椅底下的半条毯子捞起来,盖在他腿上。她看见明诚醒着,安静地坐在一边,便对他笑了笑:“再有一个钟点就到了,你也睡一会儿吧。”
明诚哎了一声,依言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眼前闪过一片又一片的树林和麦田,仿佛见不到边。
TBC
第18章 凛冬(二)
1927年初,发生在《寒秋》篇三个月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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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车到苏州,直接去了面粉厂。
明氏面粉厂建在运河边上,四层楼的水泥厂房如庞然大物一般卧在城郊。明诚第一次来工厂,一进车间就被轰鸣运转的机器震了一下。去年秋天,工厂购置了十多台英国最新式的钢磨机,筛检、粗磨、精磨,一道道流水线工序整齐划一。
车间组长领着他在底楼看了一圈,把他送到二楼管理室,拿出糖果饼干招待,一会儿又送来两只桔子,怕他不吃,还亲手剥了一只。
明诚谢过他,拿了桔子走到窗口往下看,正看得目不转睛,明台从外面跑进来,说发现了一个好地方,要他一起去。
明诚见他身边没人,觉得奇怪:“大姐呢?”
“大姐和大哥在粮仓。”明台答得顺口。
明诚心里一动,没说什么,跟着他出去了。
明台嘴里的好地方是厂房后面的水塘,周围一圈矮树丛,水塘中央插着几根枯黄茎秆。夏日塘中荷花盛开,必定是一番婀娜景象。眼下池水冻结,秋草萎靡,一片萧瑟。明台却不觉得扫兴,在他眼里,这处荒芜的水塘就是天然的溜冰场。
他走到塘边跃跃欲试:“阿诚哥,过来搀我一把。我从这里下去。”
“不行。”明诚看一眼半人高的陡坡,当即拽住他,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两个人在水塘边拉拉扯扯,僵持不下。明台恼了,用力推了他一把:“你怎么和阿玉一样,总是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
阿玉是家里的佣人,自从去年夏天明台爬树摔下来磕破了下巴,她就成了明台的贴身保姆,成天跟在他后头叮咛不可以上树,不可以玩火,不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那个。明台见了她就头大,明镜却很喜欢她的细致尽责。
明诚平白无故受他一顿吼,心里也来了气,捡起一粒石子往水塘中间扔。小石子弹跳着蹦得远了,他扬手又扔一块。
明台气鼓鼓地走开两步,扭着脖子眺望不远处的运河。野地里深深浅浅的土色,近的是枯草,远的是荒地。
冬雾还未散尽,看不清水岸交界。远远地没有人声传来,也没有嘈杂的机器声。所有的声音都被浓雾吸了去,河上的舢板船只悄然行走在雾里,静得像一幅画。
他默然远望,心思飘荡,也不知道自己昏昏然在想些什么,立了半晌,终于觉出自己态度过分。
明台被娇惯出一身少爷脾气,明诚性子也倔,两个人时不时会闹些不愉快。气性上头,你推我搡,最后滚打到一块。也有时明诚占理,不欲与他掰扯,便晾他一晾。久而久之,每当明诚突然不搭理他,明台都会条件反射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他沿着塘边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回过头去找明诚。明诚弯着腰在地下翻捡石子,手里已经兜了几块。他刚才瞧见明诚往水塘中间扔石子玩,也有些手痒,想学样又拉不下面子,小脸绷着,伸脚在草从里划拉。
杂草在脚下歪倒一大片,他晃悠身子,一转身差点撞上明诚,眼睛睁得咕噜圆。
明诚往他手里塞了两块小石头,他捧着石头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突然说:“早上出门,阿玉姐的眼睛肿了。”
他的语气硬梆梆的,明诚却听出了和解的意味。
“大姐没和你说?”明诚问。
“大姐只说她有事回家一趟,要坐我们的车子。”明台苦着脸,“我五点钟就被拖起来了,起得比太阳还早!到底什么事啊?”
“她回去看她爸爸。”明诚说得含糊。
“看他做什么。她爸爸老打她,还打她妈妈。”明台忽然忿忿,见明诚转过头看他,以为他不信,便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兜了出来,“她刚来的时候说的€€€€那会儿你不在€€€€她爸爸在乡下成天喝酒打人,打她妈妈妹妹,还差点把她卖了。”
明台说的这些其实大半是听明镜说的。那会儿阿玉来明家没多久,他撞见她躲在储藏室里哭,以为她遭人欺负了,坚持要带她去讨回公道,最后大姐告诉了他这些事。
“打女人的男人不是好东西。”明台捏起石子,咬牙一甩手。
石子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冰面上跳了一下,弹进芦苇丛里,惊起一只越冬的水鸟。细长脚的鸟儿扑棱棱拍翅飞起,哑哑叫唤,在空中盘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