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家旧事/阿诚系列+巴黎风云 第20章

  阿诚没有吭声,他想到了桂姨。

  那个噩梦已经离他很远了,他有时还会梦见那条弄堂,那扇漆黑的小门,但是再也没有梦到过门后的生活。

  若是桂姨有那样一天,像阿玉的父亲一样抱病卧床,奄奄一息,他会怎么做?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觉得胃像是被一只手重重地捏了一下。

  他捡起脚边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砖,抡圆胳膊远远地扔了出去。砖头在冰上砸出一个洞,咕一声消失了。

  明台兴奋地喊了一声,随即想起刚才是自己说要去溜冰,后怕地缩了缩脖子。

  明诚朝冰上的破洞看了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往回走,明台赶紧扔了手里的石头跟上他。

  从水塘回去的路是一条下坡路,明诚走得很快,明台喊他,他不应,一晃眼的功夫人就离了老远。

  眼看自己跑步也跟不上,明台又急又恼,索性站定了,冲他大喊一声:“阿诚哥!”

  明诚这才停住。

  “我去仓库。你来吗?”他站在坡底,转头扬声问明台,脸上的神情淡淡的。

  明台小心地觑看他的脸色,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生气了,心里委屈又慌张,紧着嗓子应了一声“来的”,小跑着跟上。

  仓库在厂房的另一边。他们快到跟前,明楼正巧走出来,皮手套脱了拿在手上,拍打大衣上的粉尘。他抬头看见他们,笑着招了招手。

  明诚胸口的闷劲忽然就散了,三两步跑到明楼跟前,抬手拂去他背后的粉灰:“大哥,你们忙完了吗?”

  “还有一些事。你带明台去办公室找肖秘书陪你们玩。”

  “哎。”明诚应了,还想和他说会儿话,看见明镜铁青着脸从仓库里出来,身后跟着三五个人。

  “照看好明台,不要乱跑。一会儿带你们去喝羊汤。”明楼对他们笑了笑,转身跟上明镜一行人。

  有个经理模样的穿西装的男人走在明镜身旁,满面愁容。明诚站得远,只听到“兵荒马乱”诸如此类的诉苦。明镜恍若未闻,走在人群最前面,背影挺拔锐利。

  一群人说着话走远了。明台磨蹭到明诚身边,轻轻捅一捅他,小声问:“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明诚远远地看着他们走进厂房,回头看一眼明台,“有大哥和大姐在,没事的。”

  “嗯。”明台点点头。他虽然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是觉得阿诚哥这话有理,心里便安定了。

  TBC

第18章 凛冬(三)

  1927年初,发生在《寒秋》篇三个月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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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从面粉厂出来,已经过了正午。他们沿着城郊主路开到城北,平门桥前原本只有一道关卡,现在又设了一处检查站。几个大头兵背着枪,逐一核实路人身份。

  轿车开进苏州城,在横街被堵住了。粮店门前大排长龙,队伍转了几转,蜿蜒到路口。明楼连按喇叭,脚底磨着离合器,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勉强通过道口。

  到了荣祥记,中午的食客都散尽了,两层楼的餐厅只有他们一桌。羊汤店不讲究排场,包厢雅座一概不设,明镜在二楼找了一张临窗的干净桌子坐下,吩咐伙计上四碗羊汤,四斤白切羊肉。

  伙计走到楼梯口朝底下吆喝菜名,不一会儿,上来两只木托盘,汤碗盘子摆满一桌,油香扑鼻。三只酱料碟子一字儿排开,红的辣酱,黑的酱油,绿的香菜。足足有七八分钟,没有一个人出声,桌上的饭菜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

  明台一口气扫光两盘羊肉,喝完热汤,满足地倒在椅子上。

  明镜淡淡地看他一眼:“坐有坐相。”

  他努力挺了挺腰,勉强支起身子,冲邻座的明诚打了个嗝儿,惹得明诚和明楼一同皱眉看他。他自觉失态,讪讪笑了笑,赶紧岔开话题:“大姐,我们什么时候回上海?”

  明镜刚要回答他,又听到阿诚问:“大姐,厂里的事解决了吗?”

  “差不多了。”明镜笑笑,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我们在苏州住一晚,明天回去。”

  阿诚笑着说好,明台已经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他们来一趟苏州就像春游秋游,虽然现在是寒冬腊月,可这儿到处有河有树有野鸭,比上海的洋房商店有趣多了。

  “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家里的年货还没备全呢。”明镜从皮包里找出一张纸条递给明楼,“一会儿你把这张单子上的东西买回来,还需要什么你看着买。”

  “大姐,我和你一起去。”明楼接过清单,仍是看着她。

  “不用。”明镜摆一摆手,“我让徐经理和田秘书一道过去。没事的。”

  明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姐要去哪里?”

  “去三叔公家。回来一趟总归要去望一望。”明镜笑着问,“你们是想和大哥去买东西呢,还是和我一道去看三叔公?”

  明诚低头喝汤,没有说话。他不想去那栋宅子,那里的人总是用别样眼光看他。

  明台偷偷瞄一眼阿诚哥,见他不做声,便壮着胆子很轻很快地摇了摇头€€€€街上有热腾腾的兰花干糖粥小馄饨,三叔公家里冷冰冰的什么都没有,还要干坐着听大人讲话,无聊透顶。

  “小孩子家家。”明镜点了点明台,假意嗔怪,“就知道你们不想去。”

  “上回我坐了半个时辰,屁股都坐麻了。”明台挤出一副可怜相,又指着明诚,“阿诚哥的腿也麻了,走路都不利索。”

  “行啦,我也不想让你们去。”明镜抚一抚明台头顶,“每次去了都被拘在那里做规矩,怪没意思的。”

  “大姐最好啦。”明台嘿嘿地笑,头一歪,蹭在姐姐手臂上软声软语地撒娇。

  明诚一直没作声,这时悄悄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到明楼正看着他,嘴边噙着一点笑,心虚地挪开眼睛。

  他们在路口道别,明镜开车走了,明楼带两个小的步行去观前街。

  清单上的东西很不少,明楼在各家铺子里选好货,留下地址,让店家直接送去老宅。明台捏着根麦芽糖边走边舔,眼光在街边的花炮玩具上流连不去。明诚跟在明楼身边,看他如何挑选货色,问价比较,又是怎么吩咐伙计包装送货。海味山珍腌腊,糖果茶叶糕点,他看了一路,恍然生出一种大哥要把整个苏州城买空的错觉。

  从茶庄出来,明楼转头问他:“还有什么没买?”

  清单在明诚手上,他展开看了一眼:“还有糯米酒。”

  “买多少?”这回明楼先问他的意见。

  明诚眨眨眼睛:“一坛?”

  “太少。”明楼摇头,“家里那么多人呢。”

  糯米酒香甜可口,明诚其实挺喜欢喝。他舔舔嘴唇,试探着问:“买三坛?”

  明楼一点头:“可以。”

  他带他们穿过马路往南走,明诚瞅着这是去€€葭巷的方向,忍不住问:“是去陆叔叔的铺子吗?”

  “对。”明楼对他笑了笑,眼里有赞许。

  陆记酒铺在巷子口,紧挨着围墙下的空地。墙根边栽了一棵杨柳树,眼下几乎落光了叶子,只余零星黄叶。酒铺门前空无一人,门板上交叉贴了两道封条,墨迹还是新的,盖了警察厅的红印戳。

  树底下停了一辆黄包车,车夫头戴灰毡帽,懒洋洋地倚在车架上,看到他们走近,没有上前揽活,只盯着他们看。阿诚觉得怪异,伸手拉一拉明楼的袖子,明楼反手握住他,牵他朝前走。

  过了酒铺再往前有一家点心铺子,里外摆了五六张方桌,靠墙的灶台上温着一锅粥。老板娘时不时拿一柄长勺伸进去搅一搅。

  “想吃什么?”明楼在铺子外停下来问他们。

  明台瞅着方桌板凳没答话。他走了一路,吃了一路,肚子里存着的豆干糖块还没消化,眼下别说一碗糖粥,连半碗水都喝不下。

  阿诚似乎被粥香勾出了馋虫,扬手一指:“大哥,我想吃糖粥。”

  老板娘早就看见他们,这时笑眯眯地走出铺子招呼:“来,进来切碗糖粥暖一暖。”

  明楼要了两碗粥,在靠里的桌子边坐下,脱下手套搓了搓手。

  “今朝冷哦。”老板娘手脚麻利地端上热粥,还不忘叨念天气。

  “是冷。”明楼对她笑笑,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吹了吹。

  米粥香甜,他吃在嘴里淡而无味。警察厅为什么查封酒铺?巷口的暗哨是谁安插的?检查站那些荷枪实弹的兵显然是孙传芳的部队,增设检查站和酒铺被封有关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明楼脑海里转过数个念头,怀疑和猜测渐渐聚拢到一处€€€€苏州独立支部。他心里一沉。

  明台不明白他们怎么突然坐进点心铺喝起了粥。大哥入座后没说过一句话,阿诚哥也不出声,时而看着铺子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哥。”他抬头看明楼,想问他买酒的事,头一偏,瞥见老板娘立在柜台后面朝他们看,心里那点疑惑裹得更紧。

  正在犹疑的档口,他听见明诚问:“想不想吃?”

  他凑到明诚身边,朝他碗里看:“好吃吗?”

  “尝尝。”明诚爽快地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粥香诱人,明台就着碗沿抿了一口,眼睛一亮,又捧起瓷碗喝了一大口,舔着嘴唇恋恋不舍地放下碗:“早知道我就不吃那么多东西了。”语调十足哀怨十足惆怅。

  明楼听见了,笑了一下:“喜欢吃,以后再来。”

  “好呀,带大姐一起来。”

  “好。”明楼欣然点头。

  明台顿时觉得今天吃不下甜粥算不上什么遗憾,下回和大姐一起来,他可以敞开肚皮喝个饱。

  他们说话的时候走进来一对母女,隔了一张桌子坐下,也要了两碗糖粥。她们大概是附近的熟客,老板娘陪她们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家常。

  明楼听了一会儿,没见他们说起酒铺的事,想来这里也不是打听消息的地方。他看明诚差不多喝完了粥,便掏钱付账。

  从点心铺出来,树底下的黄包车还在,车夫远远朝他们投来一瞥,又转过去盯着巷子口。明楼领着明诚和明台慢悠悠地往巷子里走。

  巷子深处依旧热闹,水井边上坐了一圈人,洗菜洗衣,谈天说笑。两个和明台差不多大的孩子在玩官兵抓强盗,手上拿着木头刀剑,嘴里呜里哇啦地喊。石板路七拐八弯,蜿蜒到尽头豁然开朗。他们站在宽马路边,元大昌的青布酒旗在路边飘扬。

  “走,去买酒。”明楼说。

  *陆叔为《寒秋》篇人物。

  TBC

第18章 凛冬(四)

  1927年初,发生在《寒秋》篇三个月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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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明镜吃过晚饭回来,到家时天已擦黑。明楼沏好了茶,在内堂屋等她。

  “……我让田秘书暂时顶了经理位子,年后正式上任。郑国伟说会把亏空补上,求我别告他。我限他二月底之前把事情了了,让律师拟了一份协议……”

  明镜端着茶杯,轻声细语。屋里烧了暖炉,茶香萦绕,温淡怡人。

  人事变动是她当场拍板的,采购部从上到下几乎全换了人,仓库主管也撤了职。苏州面粉厂一半的股份是明楼的,她必然要和弟弟通个气。事情因郑国伟而起,这人原是采购部经理,去年十月订婚,未婚妻是三叔公的外孙女。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明镜才没有把事情捅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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