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不知宋岚是不是大受刺激拿不稳剑,虽招招直指要害,却又都在最后关头刺偏。薛洋一身狼狈,又不至于彻底失势,他一侧身,躲开了宋岚迎头劈下的刀锋,菜篮被砍个正着,瓜果蔬菜滚了一地。
两人距离变近,宋岚收剑出掌再度袭来,薛洋正要横剑格挡,腿上忽然麻痛,降灾倒转插地撑住身体,生生受下一掌,顿时胸腔震痛双膝发软,甜腥血气涌上喉间。
薛洋擦去嘴角血渍的时候,心里便明白他不可能打得过宋岚。上一世是晓星尘顺尸气寻来,在宋岚心神大乱的时候一击毙命,而现在的薛洋已经没有那个运气和勇气了。
再这样下去难逃一死。
可道长还在等他回去。
晓星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薛洋疯了一样想见他,不知道薛洋遇上了宋岚正命悬一线。他还在等薛洋买了菜回去,等他一起吃饭午睡聊天夜猎,一起度过新的一天。
天这样冷,道长是不是还站在屋檐下,等着迎接他,对他笑着说一句“回来了”。
宋岚又是一掌拍来,薛洋旋身背靠树干,那一掌落在树上,掀翻树皮,残渣飞溅在薛洋的耳朵和侧颈,留下几道细痕。
薛洋转到另一棵树下,双目赤红,发了狠攥紧拳头。
他不能死在这里,晓星尘还在等他。道长……他的道长还在等他!
宋岚再次扑来时,薛洋已退无可退,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活着回到道长身边。
电光石火间,薛洋手一扬撒出一包粉末,宋岚猛呛了几口,身体一僵,薛洋趁机提剑刺中他肩膀,把宋岚逼得后退几步。
宋岚捂唇咳嗽,心知有异,怒问:“你,咳……你做了什么?!”
薛洋看宋岚的脸瞬间涨得紫红,咳喘不止,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剑身收鞘,语气没什么起伏道:“我没空陪你玩儿。”
他出来太久,道长该等急了。
薛洋双手有些颤抖,勉强整理了一下沾灰的衣服,抬起头来,看到一道霹雳撕开天空,照亮了飞扬的尘沙和风沙中逐渐靠近的人影。
宋岚惊怒交加,正要再战,突然见薛洋犹如当头受了一棒,瞪大双眼向他扑来。宋岚防备他偷袭,下意识挥剑割伤了薛洋小腿,可薛洋并不是冲着宋岚去的,对腿上的伤也不为所动,只卯足了劲擦着他的肩膀扑到宋岚身后,急行几步跌进一人怀中。
薛洋腿上失力,跪拦在宋岚和来人中间,抓着那人的手急声喊:“晓星尘,别用剑!”
晓星尘蹲下来,将手中的油纸伞放到地上,闻见薛洋身上的血腥味,揽着薛洋皱眉问:“怎么了?”
不等薛洋回话,宋岚已转过身来,又怕又痛地唤了一声:“……星尘……”
晓星尘身体猛然僵住。薛洋眼见他脸色刷的惨白,嘴唇剧烈颤抖几下,牙齿都发出碰撞声,须臾又被咬紧了,只看得出肌肉僵硬抖动。
晓星尘隐忍着,抬头寻去,好半晌,带着一丝不敢确定,沙哑出声:“子琛……?是子琛吗?”
宋岚双眼湿润,点点头,想起晓星尘看不见,咳了几声哽咽开口:“是我。星尘……”
霜华剑嗡鸣作响,晓星尘回过神来,已将此地发生过什么猜得八九不离十。他比另外两个人都快地消化了当前情况,转过头低声问薛洋:“解药呢?”
三人相对,薛洋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境况莫过于此。宋岚中了尸毒,晓星尘会怎么想他?道长虽教过薛洋可以自保,可是尸毒粉这么毒辣的阴招,他一定是不赞同的,何况这次中招的是晓星尘心怀亏欠的宋岚。
薛洋摸出一颗解药正要交出去,忽然握住了晓星尘的手,语速很快而断断续续地混乱地说:“我没有……我不是,不是故意用尸毒粉的。我,我打不过他……可是道长在等着我,我没有办法了……我也不想害他死的,我,我就是想快点回去……我打不过他……道长……”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晓星尘安静听完,握了握他的手:“我知道了,先把解药给我吧。”
说完轻易拍开他紧阖的掌心,取出解药,站起身来。
薛洋怅然若失,一把抓住晓星尘的衣摆,把晓星尘拽得重新弯下腰来,和他挨得很近,他才抖着声音说:“道长,我……你不会不要我吧?”
他和方才口出恶言的家伙仿佛割裂成了两个不同的人,在晓星尘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无辜得可怜。
晓星尘张了张嘴,没说话,安慰似的拍拍他肩膀,等薛洋松了手,他才慢慢向宋岚的方向走去,把解药放到宋岚手心。
天降惊雷,霜华有异,晓星尘持伞执剑寻来,没想到不仅接到了遍体鳞伤的薛洋,还与身中尸毒的宋岚不期而遇。
宋岚吃了解药已经迅速恢复,他沉痛地看着晓星尘,瞥到半躺在地上的薛洋,再看向晓星尘时眼神便更加复杂。
旧友久别重逢,却没有多少欢喜,只感到物是人非的苦涩。
如果在义庄门前,看到两人亲昵时,他震惊之余还能安慰自己说,晓星尘是被蒙骗了,那现在,稳稳接住薛洋的晓星尘,一字一句叫出子琛的晓星尘,把尸毒粉的解药拿到手里的晓星尘,一定是头脑清醒、心如明镜的晓星尘。
事实与薛洋口中所说恐差不了多少€€€€他们确实在那段不为人知的日子里,成为了亲密无间的伴侣。
可怎么会是晓星尘和薛洋呢?怎么会是他们呢?这是不是上天看地上的凡人不够煎熬,才开的天大的玩笑?
第四十九章
“星尘,你和……”宋岚还是想亲自向晓星尘确认,“你和他……”
薛洋静静地躺在地上,支起上身目光似剑直视过来。
晓星尘感觉不到他的视线,却下意识回了回头,才转过来对着宋岚,缓慢地说:“如你所见……”
狂风乍起,暴雨将至。宋岚感觉空气都凝滞,整个人无法畅快呼吸,口鼻进出的全是令人痛苦的气息,一寸寸把他勒紧,直至失去知觉。
他不敢想象晓星尘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是不是当真如薛洋所说,晓星尘是太过孤单寂寞,才会抵不过一个疯子的纠缠。
“你怎么能,怎么能和这种渣滓……”宋岚几乎想扯自己的头发,摇头痛呼,“星尘!你好生糊涂啊!”
晓星尘并不辩解,他只沉默地站在两人中间,看不出更想走向谁。
宋岚想起薛洋名下的一桩桩罪,想起曾和晓星尘相伴相携的时光,看着面前两个洗尽铅华的人,像是当真放下过往过起了平凡的日子。
可是怎能放得下?
宋岚还记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白雪观,记得无辜惨死的同门师友,记得毒粉入眼时烧灼溃烂的疼痛,记得看见第一道天光就听闻晓星尘悄然离开时的悔恨。
仇恨这么多,痛苦这么绵长,晓星尘遭的罪更多,怎可能就这样放下了?晓星尘怎么可能跟薛洋纠缠到一起,甚至站在他面前,为他挡下风雨尘暴?
可晓星尘确实对宋岚说,一切都如他看到的那样,他就是和薛洋这个十恶不赦的人走到了一起。
宋岚心痛难忍,闭了闭眼,沉声道:“星尘,你同我回去吧。金氏猖狂,似有当年温家之势,我们回去,对剑喂招,除魔歼邪,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你和……你留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呢?”
晓星尘只低头不语。
宋岚痛得几欲呕血,他上前一步拉住晓星尘的手臂,想把好友唤醒:“星尘,你原先说,世风日下,想尽一己之力,让世间少些苦难,你我曾约定,要一起建立一个全新的不重视血缘联结的门派……这些你都忘了吗?”
晓星尘闻言浑身一震,艰难道:“我……我没忘……”
没有忘。初出山时的满腔热血,和宋岚月下对饮的怡然,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的畅快,除暴安良匡扶正义的理想……这些通通没有忘,不敢忘。
这是支撑他走过孤独和黑暗的力量,足够让他在自我怀疑自我厌弃时重新振作的力量,他怎么会忘?
可宋岚说:“既然没忘,又如何再跟薛洋这种人同行为伍?星尘,若还记得,就同我回去吧……”
晓星尘呆了片刻,慢慢挣脱了宋岚的手,他后退一步,对宋岚扯出一个笑容来。
宋岚从没见他这样笑过,都没看懂他这笑是什么意思,就见他摇头轻叹:“子琛,回不去了……”
已经回不去了。
宋岚眼前发黑,看着晓星尘的目光陌生而悲悯,他忽然冷笑一声:“好,好得很。”
宋岚扬剑直指薛洋,森然道:“白雪观一事于我是刻骨之恨,你能原谅他,我不能!不管你回不回头,我都与薛洋势不两立不共戴天。我且问你,今日我若要与他决一死战,你可会拦我?”
晓星尘愣了愣,道:“薛洋屠了白雪观,害苦了你,你与他决一死战也是情理之中,我不会阻拦。”
宋岚闻言放下心来,正要向薛洋发难,晓星尘又侧移一步将薛洋挡在身后,对宋岚道:“子琛,因果报应,我无话可说,可当年的事我也不无辜。你受我所累甚多,如今我跟薛洋已互许同甘共苦,薛洋受伤,怕是招架不住你的拂雪,若子琛同意,就让我代他受过……好么?”
不等宋岚反应,薛洋已经吼出声来:“晓星尘!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
薛洋休息多时已恢复些力气,可迟钝的痛觉也渐渐发作,他爬起来又重重摔下,气急败坏一掌拍在地上,喝道:“我犯事凭什么要你受过?!你回来!”
除了以为晓星尘要自尽那一次,这是薛洋头一回这么大声地跟晓星尘说话。晓星尘听见他跪回地上的声响,身形一顿,抬起头仍对宋岚道:“子琛……”
他话语间多了谨小慎微的恳切之意,说着不会阻拦却又忍不住求情,摆明了偏袒至极。
宋岚已震惊不能,他难以置信而悲愤交加,声音也不禁提高了:“你要代他受过,那我若是要他死呢?!你以为以他此时境况,还能接下我几招?”
晓星尘道:“无论结局如何,我既甘愿受之,就绝无怨言。”
薛洋惊痛至极,他知道按晓星尘的性子,跟宋岚对上了,不往剑上撞都是好的。什么叫甘愿受之?这是要替他死!
可凭什么?!
薛洋想起晓星尘跟他约法三章的那个早上,道长说“遇上什么事,我也和你一起”,他当时飘飘然,想着可以和道长生死与共了,如今只想狠狠抽自己几耳光。
都是他种下的祸根,如今却要晓星尘来尝苦果。凭什么?!
薛洋只想和道长同甘,不想共苦。如果可以,他想把所有苦痛都承担下来,甚至想把天都撑住,给晓星尘遮风挡雨。可事实却是他不停让晓星尘陷入难堪的境地,如今还要让他在两个有深仇大恨的人中间周旋。道长不像他那么没良心,他该多煎熬啊?
第五十章
薛洋双眼模糊,他站不起来,只能伏地撕心裂肺地喊:“晓星尘!我让你回来!”
“谁想要你的命我先杀了谁!”薛洋胸口撕裂般疼痛,声音嘶哑,几乎每说出一个字都带出血来,他却仍瞪着通红的双眼发狠。
薛洋老实太久,久得他们都快忘了这人曾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恶煞,今日露出狰狞模样,才叫人想起他的斑斑劣迹,想起这人爪牙锋利。
晓星尘被吵得头疼,但他寸步不挪,只欲言又止地立在宋岚面前,想要他一个成全。
宋岚震怒之后只剩懊丧,他痛心疾首道:“星尘,你这是逼谁呢?我伤你是为不仁,放过薛洋是为不义,你何苦为难我,为难你自己?”
薛洋见晓星尘毫无反应,也收起浑身硬刺,转而哀声请求:“道长,晓星尘,你回来吧。错的是我,杀人放火都是我,你受罪又算什么?道长……”
“星尘……”宋岚长叹一声,“我知你无辜,本不是你错,你却把眼睛给了我,不知受了多少苦……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不是为了跟你拼命,我是想€€€€”
宋岚深吸一口气:“你为他,竟要与我反目吗?”
晓星尘缓缓摇头:“我不是……”
眼上绷带浸出两汪浅粉色的水痕,失去双眼的道长迷茫地问:“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应该怎么办呢?一边是不能舍弃的心上人,一边是亏欠良多的挚友,他要怎么选择才能两全?
太难了。
晓星尘只知道与知己交心,与所爱相依,他不知道如果知己和所爱是不可化解的仇敌,他在他们中间应该如何做才能让结果不那么惨烈。
这实在太难了。
无论是宋岚还是薛洋,都不能接受晓星尘的安排,一个在身后哀哀地求,一个在面前苦苦相劝,可晓星尘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双手紧握跟自己较劲。
宋岚见他仍是油米不进,咬牙道:“你要代他受过,那就拿起剑来。”
晓星尘一愣,抽出了霜华剑。
拂雪霜华许久不见,甫一碰撞就迸溅火花。它们曾过百招而愈战愈勇,互相指点精进,也曾合璧突围,相辅相成默契至极。
然而这次不出两招,霜华就被撞飞脱手,直直地插入路边的树中。
拂雪直指晓星尘咽喉,晓星尘挺直脊梁,放任命门暴露在利刃下。
薛洋不敢轻举妄动,心跳都要停止。宋岚定定看着晓星尘,剑尖只差半寸就要顶上晓星尘的皮肤,可被威胁的人木然站立,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