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笑得凄凉,眼神悠远,叹道:“从前我以为,只要步步为营,定能打出一片天下。如今想来,倒是太单纯了。”
“你已经做了很多。”他修订的韩法,将韩国救出死胡同,直到现在,柳司寇都时常念叨韩非,说他是前年难遇的奇才。
韩非摇首——还不够。
法,是立国之本,在这瞬息万变的乱世,还要有一支强盛的军队做支柱。雄军镇国,剑拔弩张之时才不会受他国牵制。
斜阳渐渐没入地平线,光线撤去,四周徐徐变暗。张良点亮了灯笼,举在二人之间。
“子房,转过来。”
张良听话地转头看他。
韩非抬手,解下一直缠在他发间的深蓝色发带,放到张良手心,道:“以后我不在了,就让它陪着你。”
“说什么糊涂话你!”张良猛地拧过头,面朝脚下深渊。
“转过来,看我。”韩非吃力地把发带一圈一圈绑上他的青丝,“趁我现在还有气力,跟你说会儿话。”
离别的话,要早说,不然等到想说却没机会说的时候,才是此生最大的遗憾。
“韩兄......”他开始哽咽。
“以后,若这里的梨树开了花,你就折一枝到我坟前,我看着,心情也好。”
张良死死攥着灯笼的支杆,声音比韩非还小,“我才不要......”
韩非把手搭在他肩上,宠溺地摩擦着发带上的纹路,柔声道:“拿着它,就当我还在,嗯?”
理智便在那一刻丧失,张良拼命地摇头,抽泣道:“我可否不要这带子......可否以后我想你之时你就在身边,我念你之时,你就在眼前?可否哪里也不去,一直陪着子房!你说的,要与我同生死共白头,不许食言!”
“听话......”韩非哽咽。
“我不......我其实,一直都不听话......”
那个温文尔雅的张子房,满腹妙计的陌上公子,正清泪满面。
“你让我少饮酒,其实我一直酗酒贪杯,把你藏的梨花酿都喝完了,又装满水放回去。那件你最喜欢的袍子,前日我还给洗破了洞,烂得不得了。你还让我不要难过,我其实......难过得快死了。一直都没跟你说,不敢说......”
韩非胸前的衣服被眼泪打湿,“乖,莫哭了,我心疼。”
“求你,子房求你,别走......”
韩非用手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缓缓道:“我此生与帝王霸业无缘,却得幸与你邂逅一场,很知足。第一次见你,是在一个大雪天,你那时裹着比身子大一圈的披风,眼神澄明,明明是个孩子,却努力扮演一个大人。我当时想,张家何时有这样可爱的一号人物,以后定要结交结交。所以那之后去张府,许多时候都只为了见你。后来,我碰到老师,随他去了桑海,回来之后你已是玉树临风的少年,一袭青衫,淡雅清纯。你含笑着唤我韩兄,那一刻,我明白,我是爱上你了。”
张良默默听着他的告白,眼泪无声滚动。
“我韩非素来是个小心眼,心里装了你,便再容不下他人。我大抵知道你的过去,那段曾经很难释怀,我也未有介意。我待你好,宠你护你,并不一定要你回应什么。你若想当我是兄长,我便作你的兄长。你若想当我是良人,我便作你的良人。不料最后,你却与我心意相通。子房,你知那一刻,我多激动么......我很想接着宠你,也很想真的,与你相守三十年,甚至一百年。但是......对不起。万物兴衰,岁月枯荣,子房,这是苍生定律,无人能改。你莫要萎靡难过,只当我外出云游,在另一个地方等你。”
他不知疲倦地说着,“子房,你的才智胜过万千匹夫。现下嬴政已经开始他的征途,野心勃勃,路人皆知。不论他成或败,不出十年,江山定然大变。我写了一卷书,你拿去给父王,助韩国抵挡秦军。莫说是我写的,我怕他不看......你要铭记,无论做什么,先为民,再为君。记住这一句,你定名垂汗青,他日史书留下只言片语,我俩再无瓜葛。世间留一个写五蠹的韩非,和一个运筹帷幄的张良,足矣。”
最后,韩非在他眼皮印下一个吻,深深道:“子房......活到一百岁,再来见我......”
韩非抱着他说了好久好久的话,他一言不发地埋在韩非的胸膛,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记下这永远的告别。
韩非说完了,累了。
张良扶他折回茅屋,在床上躺着,将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胸膛,“韩兄,这里,全都是你......”
韩非笑了笑,道:“你是何人?”
这是他们初见时,韩非问他的第一句话。
“我叫张良,也叫张子房,良是我的名,子房是我的字。”回想起初见时的情景,他又道:“......听你和祖父谈话,你叫韩非?”
韩非亦想了起来,微微点头,“不错。”
张良接着问:“你有字吗?”
多年前,韩非因体力不支,昏厥了过去,这问题一直没等到答案。到此时此刻,那两个字终于呼之欲出。
他唇角微扬,笑意浓烈,默了片刻,道:“慕良。”
韩非此生,唯慕良卿。
极短的两个字,却成了他们最长情的告白。
心脏霎时被填满,湿润的眼眸又盈了泪水。
夜里很安静,能听到韩非清晰的呼吸声,张良忐忑地听着这声音,靠着他睡去。
次日,张良很早就醒了,漱口净面之后,开始收拾房间,琢磨着下山买一条鱼,今晚再吃一次。
本来计划得好好的,但是剑鞘里的轩辕剑却突然哀鸣,韩非此前与他说过,轩辕剑是神剑,持剑的两人心意相通。若其中一剑陡然哀鸣,便意味着另一个主人已经......
收拾的动作逐渐慢下来,稀里糊涂碰倒一只瓷瓶,摔得粉碎。他没有收拾残局,只是快步走过去,把剑锁到柜子里,又推来木桌堵住柜门。于是木柜开始哐当哐当的响,他狠踹了两脚,安静了。
万籁寂静。
随后,他颤着手拉开窗帘,阳光霎时盈满房间,他拧着脖子,不敢看床上的人。
“韩兄啊,我们是否要再吃一次鱼?今日我下厨。”
床上睡的人十分安静。
张良的喉咙上下滚动,又道:“韩兄啊,我下山去买鱼,你在家里,莫要乱跑。”
床上的人仍旧没有说话。
张良的呼吸几乎凝滞,“韩兄啊,我,我今日不吃早饭,又不听话了。你起来......骂我吧......”
床上的人静静睡着,已经没了呼吸。
“韩兄......韩兄啊......你该起床了,我,我先出去一下,回来之时,你一定得起来了......”
张良的脸色愈来愈白,忽然听见有人扣响院门,便浑身颤抖着去开。
门外,站着红莲,西门厌,若离,阿端。
“你们......怎的来了?”张良慌乱地收了表情,努力挤出平日的笑容,不让他们看出异样。
红莲上前一步,道:“哥哥给我飞鸽传书,让我们今日来接他。他原来没有死在秦国,还活着,对不对?”
张良愣了愣,点头,“哦,对的对的。韩兄还活着,只是现在还睡着,你们,你们改日再来罢。”
他的声音颤抖,分明笑着,却不知眼泪何时滚下。
红莲经历了这些事,已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子房你怎么了?哥哥他......不大好吗?”
“没有!”张良跨出一步,掩上院门,“他困了,还在睡。”
只要没人发现,就不会有人告诉他韩兄走了。
恳求你们,一直不要发现。
若离好歹伺候了张良多年,这般异样还是能察觉出来的,于是上前道:“公子,您放心。我们很轻,绝对不会吵醒九公子。”
“不行!”张良紧攥着门锁,声音拔高,“韩兄现在正睡着,你们进去,肯定会吵醒他!”
到了这地步,红莲也明白了。她递给西门厌一个哀求的眼神,对方冷冷点头。
西门厌猛然上前扣住张良,其余三人便破门而入。
“你们做什么!”张良拼命挣扎,疯一般抠着院门,“不准进!都说了韩兄在睡觉,他还在睡觉!”
“你们会吵醒他的啊!”
“不准进去!别进去!”
“他只是在睡觉啊......”
“只是睡觉啊......”
“求你们别进去.......”
张良嚎啕大哭,喊得撕心裂肺。
他多想守住韩兄!
多想留住韩兄!
但他的韩兄已经走了,离开了,不回来了。
与他把酒言欢的那人,教他谋略计策的那人,就这样与世长辞。
他那样深爱的人,就这样没了。
张良只觉得,他的心也跟着没了......
那年,韩非死在新郑周边的慕良山,距王宫仅一日路程,他没有回去。只是闭眼之时,面朝着王宫的方向,倔强偏执。
史书留了这样一句话:韩非卒于秦国牢狱,尸骨无存。年四十七。
往后的张良,已经能独当一面,是因为他运筹帷幄,谋略超群,也是因为韩非不在,身旁再无他人,他只能选择独自面对。
他瞧着史书上的这一行红字,盯着那刺眼的“四十七”,唯剩冷笑。
他的韩兄,在二十七的正好年华便没了。说是天妒英才,其实,都是人祸。
嬴政和李斯,这两个名字,他永远都记得。
然则,他的复仇之路并不顺利,确切来讲,他以及他身后的韩国,正一步一步被逼上绝路。
作者有话要说:
韩非此生,唯慕良卿
第76章 国破家亡
韩国国力衰弱,终不敌秦国铁骑。再加上韩王安意志不坚,一会儿想着求和,一会儿想着求援,来来去去贻误战机。三年之后,韩国便从地图上消失。
当时,张良尚在牢中——他此前拿着韩非生前强忍痛楚写下的兵书,多番进言,劝韩王背水一战,不料忠言逆耳,陷身囹圄。那一卷兵书,自然也在角落里蒙尘。
民为水,君为舟。若舟木自甘沉沦,积水成海亦是无用。
他身着囚衣,扶着被蠹虫蚀穿的朽木,心如凉水。
在牢中度过两月,东墙被计数的字符填满,每日傍晚时分,斜晖透过窗口洒进,暗室方得一丝光明。
那日,外头一震慌乱,嘈杂聒噪,衙役纷纷逃窜,也不顾佩刀佩剑,人仰马翻。
坐在角落的张良一惊,腾然起身,手伸出牢门,抓住经过的衙役询问:
“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