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耐饥饿过后的食物落进肚腹时,总能让人升起触摸到生活尽头的错觉。
这份熟悉的错觉日复一日,似乎永远都会延续下去。
可这一顿饭又过得好快,好像连晚低下头又抬起头,这顿饭就快要结束了。
“碗给我吧。”周烟浅站起身,她伸手把连晚手里的碗筷拿过去。
抬头望过来,愣了愣,指指旁边的洗手间:“怎么又流这么多汗,有那么热吗……去洗洗脸€€€€里头有毛巾,挂好了,你随便挑一条。”
连晚后知后觉地摸下巴,垂眼:“嗯。”
毛巾当然只有两条,都是粉红色的。
上面是些很老式的、机绣的图案,一条绣着鸳鸯戏水,一条绣着山寺桃花始盛开。
连晚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熟悉的脸,熟悉的头发,汗一路淌到耳畔的触感也那么熟悉,额头,鼻尖,被清水一泼,满脸蒸腾的热气。
头发耷拉着,看起来有点狼狈。
她从小就是爱出汗的体质,越长大越严重,一开始被奶奶忧心是体虚,喝了一暑假的中药也没调理好,后来家里没人管她了,出汗也成了日常生活里司空见惯的事情,干她们这一行的,长途的出门在外,连洗洗衣服都是奢侈,短途的就更不用说,镇上分工不规范,出一趟活回家,洗把脸,指缝里都是淌下来的脏水,那是在工厂里帮着卸货沾上的灰尘。
爱流汗算得了什么大事。
可偏偏连晚抓着那条绣了鸳鸯的粉色毛巾,久违地感到了羞窘的滋味。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那些汗和水珠似乎要把她变成一只被雨淋湿的,湿漉漉的败犬。
她是没有办法不流汗的。
明天要去家具厂,还要去县里帮忙装卸,也许到晚上也还回不来,更远的日子里,在燥热的夜风里流着汗寒暄,递烟,跑动,已经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工作内容了。
教她学车的师傅早就跟她说过:“干这一行想赚钱,要吃苦,也要耐得住。”
连晚不怕吃苦,可是好像没能耐得住。
周烟浅勾一勾手指头,她就愣头愣脑地跟过去。
就像现在,她捧着这条毛巾,珍惜地洗了又洗。
从洗手间出去,隔着木制的玄关,一眼就能望见厨房里的光景。
周烟浅背对着她,在洗那一池子碗筷,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絮絮地跟她说着什么。
似乎没有过这样的场景,连晚伫立在原地,束手束脚地怔了好一会,才慢慢走过去。
说不上来要做些什么,可是想象中无数个家的雏形,却和眼前的一幕有些奇异的违和感。
等到连晚从背后轻轻揽住她时,才明白那些违和感来源于何处。
周烟浅不是她的妻子,她只算是触碰过她的身.体,如何能跟她投身于红尘。
“怎么了?”
可是碗筷碰撞的水流声里,女人的后颈温热,声音很轻很轻,落入周围还没有散开的饭香,含着化不开的温柔。
“等急了吗?你自己先坐会。”
“不是……”连晚的下巴抵着她的肩头,有些词穷地顿了一下,才小声说:“…辛苦你了。”
说这样的话,可以成为一家人吗?
“怎么忽然这么乖。”她偏头看过来,唇边弯着的笑意还没有散去,连晚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周烟浅,温和的,不张扬的,收敛了花瓣的花骨朵,似乎变得高洁起来,“把脸洗干净了?”
她偏头,作势要蹭:“我检查一下。”
连晚低下头,贴了贴她的侧脸,凉凉的,还有一点洗洁精的柠檬味儿。
她也问:“干净了吗?”
回答她的是从鼻子里溢出来的一声哼笑。
周烟浅重新低头冲洗着手里的碗,揶揄地笑了笑:“不知道,你脸好烫。”
连晚沉默着抿唇,没再说话。
她陪着她洗完了碗,又等她做完睡前一系列繁复的护肤程序,周烟浅把床头灯关掉,在黑暗中半低着头吻她。
唇舌炽热,呼吸声起起伏伏,像是被她拉着沉入水底。
午夜的居民区格外安静,一丝声响也无。
她们做.了第二回,连晚又流了满脸的汗,从鼻梁滑下来,被周烟浅抹开了。
“我去洗一洗。”连晚说。
可是被褥里的女人摇着头,捧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把她抱进柔软的胸.脯里。
“不要去了,这样就好。”周烟浅叹息般地喃喃,声音越来越轻,她似乎是真的累了,手臂却还紧紧搂着连晚的腰。
说着说着,又用下巴轻轻点了点她的头顶。
“抱着我…”
女人的胸.口是一捧温热的云,静静的,仿佛酝酿着多少深邃的风云。那么当连晚的眼泪无声息涌出来的时候,就像是雨回到了故乡。
第37章 chapter 37
天快要亮的时候,窗外忽然下起了雨。沙沙的雨声叩在窗棂,隔着厚重的窗帘,总有种舒缓的催眠感。
可连晚很早就醒了。
被褥柔软得惊人,她侧躺着,安静地听着雨声,在耳边淅淅沥沥,像一串滴滴答答的珠子,把时间牵引得无穷无尽。慢慢地,天蒙蒙亮了,室内的一切都显出模糊的轮廓,这是陌生的房间,开了空调,干爽怡人,床头柜上放着熄灭的香薰,空气中满是混杂的甜蜜香气,女人的手臂搭在她的腰间,分明是很温存的触感。
她贴着她,距离太近,周烟浅的呼吸伴随着雨声在连晚耳边一起一伏,同样也是细细的,轻轻的,像是怕惊动什么。
连晚静静听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眼眶和四肢都有些酸痛,腰部像失掉力气似的,可是并不觉得疲惫,反而有种大病初愈的松弛。
又仿佛大梦初醒。
那么,她陷进这样一片柔软的黑暗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渐渐渐渐地亮起来,雨声好像也停了,就把屋里的静变得更静。耳边那点温热的呼吸洒在皮肤上,也正安静地向下蜿蜒,像被一只手妥帖地抚摸。
忽然的,连晚有些庆幸,庆幸这时候只有她一个人醒着。
她低头去看怀里的女人,小心翼翼地吻了吻。
没过多久,天光大亮,窗外鸟鸣啁啾。床头柜上的手机亮了一下,无声地振动。连晚扫了一眼显示的号码,撑起半边身子,伸手去够,被子滑落,露出肩头交错的几个牙印。
号码是熟悉的号码,是车队的固电。她没听,只按掉之后点开群聊。
大早上的,司机群聊里头已经很热闹,长语音和小视频刷屏,无一例外全是轰隆隆的驾驶室里空旷的街道,厂房里机器运作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句早起的粗话。好不容易滑上去连晚才发现昨天晚上的几个艾特全员她都没看见。
距离通知的出发时间已经很近了,群里又单独艾特了她一遍。
马上到。
连晚发完这句话,挪了一下腿,床铺立刻敏锐地晃动起来,快得仿佛水面泛起涟漪,一圈一圈向外。她吓了一跳,怕把周烟浅吵醒,小心翼翼地挪开胳膊和腿。但随着光. 裸的肌肤短暂地接触又抽离,这点转瞬即逝的亲密没办法满足她的干渴,反倒激起她的渴望。连晚又留恋起来,怕周烟浅不知道自己要走。难舍难离,她俯下身子,想摸一摸她的脸,却控制不住自己不吻下去。
女人的嘴唇柔软,温热,无知无觉地向她敞开,轻而易举就被攻占。偏偏周烟浅闭着眼睛,是安睡的模样。连晚反复地吻她,眼眶又开始发酸,眼前的这一切太像一场梦,好像只有她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笑一笑,梦才能落地。
晨光明媚。这份隐秘的期待在她翻身下床的时候得到了回馈,周烟浅醒了,屋里实在是太安静了。放大了她呢喃的声音。
连晚悄悄弯了弯嘴角。
她假装不知道,坐在床边捡地上零落的衣服。
床边的地毯上全是她们昨天晚上丢下来的纸巾,衣服在更远的地方,她伸手去够,感觉到自己手酸得厉害。
穿到裤子的时候身后的女人终于缠过来,她还没睡醒,声音小小的,含含糊糊,分辨不出情绪,手指倒是主动握住了连晚拉裤子拉链的手:“你去哪儿?”
连晚没立刻回答,耳朵就被咬了一下,传来又痛又湿的触感,女人软软的嘴唇也跟着贴过来:“不许走……”
她一边撒娇似的喃喃,一边不安分地蹭着连晚的背,自顾自地嘀咕:“好困啊…现在才几点你怎么起这么早……”
连晚呼吸起伏,好一会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在经历一夜的沉默过后,干涩得让她陌生,她咽了咽口水,才说:“我得出车。”
她反手握住周烟浅的手,沉心静气地转头过去:“还早,你再睡会吧。”
周烟浅头发散乱,晨光里素白的一张脸,嘴唇却殷红。连晚心知肚明是什么原因,忍不住抱她一下,反而被她紧紧地拥住。
“舍不得你。”周烟浅说。
她的眼神渐渐清醒,将目光大胆地在连晚的脸上流连,像母狮子梭巡自己的领地。
连晚浑然不觉,低头哄她,被她一口亲在侧脸。
一夜过后,两个人似乎都有了些难以言喻的亲近。周烟浅扒拉着连晚不肯放手,拉拉扯扯,被她按着重新埋进被子里,再吻一吻额头:“好啦,我走了。”
连晚自己也没发现她说这话的时候有多温柔。
一直以来矜持的人突然地凑近,那双略微疲惫的眼睛低垂下来,瞳孔的颜色是湿润的深黑,有种专注的多情,周烟浅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她怔住,下意识闭上眼,感觉到那双嘴唇还带着体温,落下来的时候热得发烫。这份突然的开窍妥帖到动人。周烟浅揪着被子被吻得身子颤动,再睁开眼时眼底都带了水光。
身体的空虚不做假,而点火的人已经合上了房门,走到外头去了。不一会,周烟浅就听见外头的门也响了几声。房间里重新彻底安静下来。
她吸了一口气,把自己往被子里又埋了埋。
连晚走出门外,热浪扑面而来,凌晨那场雨没有起到多少降温的作用,反倒把天地间变成一座大蒸笼,又闷又热,连呼吸都烦躁。
她一路走,到车场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出发,王志强缩在驾驶室里吹空调,看见连晚走过来便降下半个车窗:“小连,昨晚喊你咋没反应啊?”
连晚拧开水箱洗手,她出了一身的汗,声音倒淡淡的:“昨晚有点事。”
“哦。”王志强盯着她的发顶。连晚扎着低低的马尾,穿了一身黑,黑T恤黑裤子,衬得皮肤很白,她个子高,胳膊和腿都长,在水流的冲刷下显出流畅的小臂线条。他看着看着,竟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干巴巴地补一句:
“昨天晚上大家都在,就差你了,想叫你出来聚聚的。”
“早上起来我才看见。”连晚抬起头对他笑了笑,“不好意思啊王哥。”
寻常不笑的人,笑起来就更显得出挑,以前怎么没发现连晚长得这么端正,王志强心里泛起了嘀咕,竟然觉得她也不差。
“王哥?”
“没事,没事,下次再聚也一样。”王志强说着,声音小下去,没接她的眼神,把车窗摇上去了,“这天热的,你也赶紧去吧,早干完回家歇着。”
任务早就发在群里,每个人后头都有明确的时间和地址,要求也都写进去了。小镇上没什么规矩,连晚一路开到家具厂门口,这边她不常来,给门卫塞了几支烟,做了访客登记就进去了。
厂房里木屑灰尘扬了满天。来来往往的人只带口罩,还有嫌热脱衣服的,光着膀子不戴口罩坐在一堆木料里,仓管员带着连晚一路走进去,穿过层层汗臭和木屑,还没开始动手装货身上就脏了。
“我把车开到门口吧。”连晚说。“还是你们有叉车?”
“我们来。我们来。”那边的人大声喊人,又跟她解释,“公家的货,你放心吧。”
连晚点点头,微微眯起眼,厂房里又闷又热,口罩下已经渗出一层汗,她不太想说话,只迈步跟着运货的叉车走。
货车停在仓库口,侧栏已经打开,发动机嗡嗡的响,连晚退了几步,耳边全都是工人们的吆喝。
烈日高照,白亮得炫目,旁边有人在骂脏话,格你x,大早上就这么热……烦躁的心绪会传染,连晚吐出一口气,准备还是回有空调的驾驶室里坐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