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她不这样,哪怕不干活,站旁边等着搭把手也好,坐在驾驶室里总看着不忍,每当这种时候连晚就觉得自己不可理喻,明明外头和里头的人都是一样下苦力干活,有什么资格垂怜别人呢。其实没人关心她在里头还是外头,可她很矛盾,觉得自己道貌岸然,那点不忍和自责焦灼着她的心。
索性走到外头,干杵着等着帮忙。
没有司机像她这样勤快的。
但今天她忽而释然了。像是在烈日下霎那间找到了自己。
她平心静气地想,里头的和外头的,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路上,做好自己就够了。
连晚爬上驾驶室,关上车门,车载空调一直开着,一霎那清凉得像是跳进水池,汗意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她甩掉口罩,抽了张纸,胡乱地抹了把脸。
她歇了好一会,才伸手去摸手机。因为平时的消遣实在匮乏,连晚很少有什么娱乐的念头,连看手机这件事都是认识周烟浅之后才培养起来的习惯。
她按亮屏幕,果然看见了几条来自置顶的未读消息。
身上是未褪的汗意,连晚看了看车窗外头,运出来的货堪堪装到一半,家具装车,车厢里的动静不小,在她背后哐当哐当。
她低下头去按手机。
聊天界面里,周烟浅只发了几张照片。
照片是暗的,外头太亮,看不清楚,连晚拉下遮光板,仔细眯了眯眼。
熟悉的床铺,被子是掀开的。女人靠在床头,坦然地用各种角度看镜头,几张照片,她换了几个姿势。遮光窗帘下阴暗的环境,就显得白的地方更白,朦胧的地方更朦胧。
连晚的手指动了动,仿佛隔着屏幕,能重新流连在她昨晚曾触摸过的地方。
最后一张,女人看着镜头,咬着曲起的食指,连晚认得出那种眼神,她咽了咽口水,感觉到心在失控地颤动,照片里女人的身体曲线袅袅娜娜,化成密不透风的藤蔓缠过来,连晚心荡神驰,仿佛也被她叼进嘴里。
我是你的猎物吗?她想。
她没有把这句话发过去。但仅仅只是想想,连晚就已经想打开车门,在烈日下打滚了。
第38章 chapter 38
烈日炎炎,活计却一点都不能暂停。
连晚这一天工作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她把车倒出公家单位隐蔽的侧门,听见铁门在身后传来寥落的回响。
回程的路还算好走。从侧面拐出来,这附近都是单位和学校,路修得不宽。两侧绿树如茵,水泥路面刚被水浇湿,在渐暗的天色里静悄悄地蒸发水汽,因为地段的缘故,行人很少,来来往往的只有呼啸而过的车辆。
拆开的一盒烟被丢在一边。开在茂盛的树荫下,方向盘上的温度也不烤手了,夕阳的余温熨着掌心,货车轻快地往前,重新挂上去的平安扣在余光里一晃一晃。
路况平稳,驾驶室里也很安静。连晚没有听电台广播的习惯,她常常能在车身轰隆隆的行驶抖动里体会到一种沉默但平静的陪伴。这些年来,她开过好多好多的路,却始终走不远,这对年轻人来说或许太过残忍,可她已经很满足了。
正如有些傻话和撒欢的念头,有时候只能说给自己听。
却是不寂寞的。
开着开着,连晚的脑子里想起来很多动人的碎片,让满足感生出更多的归属感。她坐着,只抬一抬眼睛,望向由远及近的串串路灯和车流。心却好像被一只鼓足了气的气球,在渐渐清晰的夜色上方飘荡,俯视着这条长长的、湿漉漉的水泥路。
这一刻太安静了。连晚忽然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在这种安静中等待着谁的电话,可又并没有什么电话,车里安安静静,只有行驶的晃动声。
连晚盯着前面的车尾,伸手按开了车载广播。
不常用这个,她试探着切换了几个频道,跌打损伤膏药广告,金融股票专家分析,地方戏曲票友来电,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降临,敲锣打鼓,热闹得格外蓬勃。
最后留下来的是伍佰专场。拜同行的喜好所赐,连晚对他已经足够熟悉。
吉他声里,前方的天空慢慢慢慢地暗下来。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连晚遥遥地看着,明明天才黑下来,夏夜的月光就明亮到叫人心慌。她半路停车去买了一提水果,路边不大不小的水果摊,在将暮的夜色里支着橘黄的钨丝灯,把苹果和橘子都照得很新鲜。
她掏出手机付款的时候看见了周烟浅发过来的消息。
€€€€晚上要不要回来吃饭?
“在回来了。”她换了只手拎着水果,用大拇指一下一下慢吞吞地打字,“不用等我,你先吃。”
怕开车看不了手机,连晚站着等了一会回复,才重新上路。
夜色如水。她拐进小区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爬山虎旁边的花都开着,空气很清新,连晚拎着水果越走越快,最后一路小跑,楼梯间里的感应灯不知道被谁修好了,随着她的脚步一层一层地亮起来。
连晚按下门铃,心里涌动着隐秘的雀跃。
门开得很快。周烟浅拉开门的样子又慵懒又闲适。她还穿着睡裙,光脚踩在瓷砖上,白生生的脚脖子抬起来,意味深长地抵住了连晚的小腿。
“晚上好。”她慢悠悠地说。
碰了一下就收回来,点到为止的样子。连晚听着,一天的劳累忽然都变得轻飘飘的,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手想抱,被女人又抵了一下,“先换鞋。”
屋里的灯开着,连晚把一兜子水果放在鞋柜上,弯腰去脱鞋。
她扎着低低的马尾,垂下头去,像伸出了一只小尾巴。
周烟浅把手放在她头顶,揉了揉,又揉了揉,放轻了声音,“今天累不累?”
“还行。”
连晚应着。站起身,往里头走,周烟浅勾过她的手臂,渡过来一阵极淡的烟味。连晚嗅到了,心里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问:“在干什么?”
似乎是很高兴看见她这副又安静又主动的样子,女人的嘴角弯了弯,把她的手臂挽得更紧:“等你回来,在阳台站了一会。”
“外边不热吗?”连晚问。她说着,终于想起来自己一天的奔波,家具厂纷飞的灰尘,挣了挣手臂,“我身上脏,你别贴着我。”
手臂陷进一片温软,她的声音也不自觉放软:“先让我去洗澡,好不好?”
周烟浅没动,不大高兴别过脸。连晚低下头,挨挨她,她一贯不会说什么哄人的话,光是一个动作就让周烟浅心软了,她让步了,抬起脸在连晚脸上亲了一口。
“去吧。”女人轻声说,连晚看着她,她的眼角眉梢都是弯弯的笑意,近得仿佛触手可及,“我去给你热菜。”
连晚吃饭的时候周烟浅似乎也洗澡去了。一整张桌子都是她的。菜和汤摆得满满当当,周烟浅做饭喜欢把菜摆弄得很精致,像是乐意把很多时间花在这上边。
她没等连晚,自己已经吃过饭,香煎鸡翅摆盘的五芒星缺了两个角,汤也剩下半盅,连晚伸出筷子把剩下的三角星吃掉,剩下一个吃空的圆盘子,像一轮满月。
连晚收拾完碗筷出来的时候就听见周烟浅在外头喊她。
不同于她家,周烟浅家的阳台加装了推拉门,里外泾渭分明,里头是闲适的卧室,推开门便是一阵热浪。
阳台上种着花,其中就有连晚从前看见的那盆。
灯不太亮,衬得女人的背影都有些朦胧。
连晚走近了,看她背对着自己,睡裙把身段衬得极袅娜。
她伸出手,轻轻地拥住了眼前的人。
“在干什么?”连晚低声问。她下意识地把话放得很轻,像是回到了她们的第一次见面。
那份又小心翼翼又想靠近的渴望涌到了嘴边,就变得很轻很轻。
周烟浅却说:“在看月亮。”
她说:“今晚的月亮好圆,又好亮。从刚才站在这儿等你回来,好像就没有变过。”
她说:“之前……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圆这么亮的月亮。”
她说着,不再说话了。连晚抱着她,挨着她的耳垂,静悄悄地嗅着她的味道,忽然觉得她温热的耳廓正如一枚洁白的圆月。
那一轮月亮遥遥地挂在天上,不挂在任何一个树梢上,任何一栋楼宇间,月亮只在天上。可她的月亮在她的怀里。
这个世界好大,大到像辽远的月光,像只有一亩三分地的平川镇,她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可这个世界又好小,小到只是抱着她,跟她看同一轮月亮,就仿佛已经拥有了一切。
连晚这样想着,笑了一下。周烟浅捕捉到她的笑容,转头伸手去捧她的脸。她看见她的眼睛里专注地倒映出她的模样,女人忍不住要凑得更近,看她承受不住似的闭了一下眼,皮肤白到寡淡的一张脸,睫毛却好长,垂下来,像月光下湖里水草脆弱的倒影,周烟浅忽然有一瞬的恍惚,相顾无言的恍惚。
她愣怔着,感觉到连晚用力地揽紧她的腰。
她抬了一下手,就被挨过来的人正对着抱了个满怀,活像是接受到什么信号似的。女人有些无奈,摸摸连晚露在领口外边热乎乎的后脖子,“别闹,一起看看月亮不行吗?”
连晚没说话,只抱着她,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鼻尖拱动,像某种亲密地嗅吻,亲热了好一会。密密麻麻的湿润的吻,热气扑在敏感的皮肤上,周烟浅失了气力,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就听见连晚喃喃地问:“你抽烟了?”
“嗯……”周烟浅有些气短,一边应一边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一步,背抵上阳台边,可感觉并不踏实,“…抽了一根。”
连晚不说话了,只歪了歪头看着她。
“一边等你一边就点了一根,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周烟浅被她探究的目光看得心虚,伸手往后一探,把放在台子上的一小盆花推到一边去。
“嗯。”连晚应着,低下头,又抱她,话里似乎还有些渴求,小心翼翼地,“还看月亮吗?”
周烟浅摸了摸她的嘴唇,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好。”
“我们一起看。”
第39章 chapter 39
腰间探上来一只手。
周烟浅不动声色地低一低头,就看见连晚紧紧搂抱住她腰间的手臂,无法忽略的一横,凸起的腕骨,消瘦而又苍白,却是很柔美的。因为她身上的风尘仆仆在此刻都落了下来,像月光下的一场雪,又似静夜的盐,带着沐浴后的湿润,平和,落到她低垂的眉间。
€€€€肩上也一沉。连晚亲昵地挨过来,挨着她。没有什么勉强和强迫的意味,只用眼睛自然而然地紧紧注视她,凑到她面前去,依偎着她的侧脸,周烟浅还没说话,只动动眉头,她就像只惶然的小狗,要扑上来擒住她的嘴唇。呼吸急急的,可吻却带着珍惜的意味。
周烟浅略微失神。月光仿佛更加明亮,把外头墙上的斑驳都照得清清楚楚,连晚的鼻尖挨着她的脸,似有若无的痒,她的呼吸很热,连体温都偏烫,周烟浅早就发现了,连晚为人冷淡,可内里却像燃着一簇火,这把火不止烧她自己,周烟浅贴着她,放任她吻过来,她的手臂仍旧紧紧搂着她的腰,传递过来一具燃烧着的年轻躯体的力量。
和有力的、鼓噪的心跳。
周烟浅在这起伏的吻里松懈下去,含含糊糊地说:“冰箱里有西瓜。”
身后的人深深嗯了一声。
屋里的灯没关,映着连晚的半个侧脸。光线柔和了她的轮廓,使她看起来比平常更温柔,周烟浅感觉得到她的目光,感觉得到她的情绪因她而牵动,这些亲密相连的情绪涌动着,静静地漫过夜色。
她转过身,搭进她的怀里,也是柔软的,连晚睁开眼睛,那些淋漓的水光便又一闪而过,她变得更漂亮,那些动情的痕迹装点她,又焕发她,让她变成一个离人群更近的人。
离她更近。这次轮到周烟浅闭上眼睛。
这个点,外头算得上是安静,偶尔有哪家的阳台亮起,晾出来的衣服影子一排排垂着,映在楼外的砖墙上,随着月光一同升起。空气中飘来洗衣液的香味,月亮清湛湛地挂在天边,星星又多又亮,辉映着幽蓝的夜空。
出乎连晚的意料,周烟浅说:“我之前也常常看见这样的天。”
那是夜很深很深,深到城市里的光渐渐沉下去,出租车的车灯照着代驾的荧光马甲,所有的光亮都被习以为常的时候。车里的广播会放粤语的深夜电台。司机也许说话,也许不说话。周烟浅倚着车窗,就能看见这样静谧,而又清澈的夜空。
数不清多少次,她听着车里的广播唱:
是人是墙是寒冬,藏在眼内;
有日有夜有幻想,无法等待……*
出租车驶过地铁口,流浪汉蜷着双臂,驶过灯火通明的便利店,店员坐在关东煮旁边托着下巴。可周烟浅并不觉得冷,也不觉得寂寞。她还年轻,身上也燃着一团火,火光里淬炼着的野心和奋斗的欲.望,足以烧光一切疲倦,睡意和昏沉。
周烟浅那时在一个时尚工作室工作,从摆弄衣服和首饰的助理到大型活动策划。那时的生活里总是来来往往许多人,许多美丽的女人,美丽的男人,无时无刻都光鲜亮丽,但他们在深夜里都不可避免地变得疲惫,可在灯光下疲惫就像是他们戴在身上闪闪发光的首饰,反而让人变得更美,更珍贵。
到后来,眼泪如是,苦痛犹然。
华美的,丑恶的,周烟浅把这样的自己藏进日复一日深夜的出租车里,深信会有收获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