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果子倒是多,可无一不是酸苦晦涩,颜色怪异。他分辨不出其中是否有毒,只好每样都试上一口,确认并无异状后才敢挑些能下咽的捏碎了喂给云尘。
若此地当真如云尘所说是霜寒岛原先的旧址,那想来两岛间离得也不远,眼下能做的唯有等萧谓浊他们顺利登岛后再派人寻过来。
云尘伤势未好,外头又不知是何情形。
他这几天摸索下来不难察觉林子里陷阱遍布,其凶险程度不像是防物,更像是防人,稍有不甚便要中招,他实在不愿云尘同自己一道出去。
枯枝滋滋燃了大半,驱赶了少许寒意。
云尘身上还在发热,可手上确仍是冰凉一片。楚樽行轻搓着替他暖着,略过他眼底明显的不悦,温声承诺道:“顶多半个时辰我便回来了。”
云尘难得的没回绝他,反倒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就在楚樽行以为他应允时,那人却突然抽出手施力拧住他的耳朵,难掩愤然道:“阿行可是将我看得太没用了?”
楚樽行愣了愣,一时顾不上旁的,忙不迭地解释道:“我并非此意,殿下身子还未痊愈,需得好生养着才是。”
见云尘仍是盯着自己不说话,面上大有“不妥协”之意。
他向来拿他没办法,无奈之下只好低叹一声将外头的情形一一告知:“林子里设了不少机关,殿下若是去了只管跟在我身后,不可到处乱跑。”
他虽是退让一步,可话里话外间却严肃不容置辩。云尘自然知道他忧心自己,便也见好就收地冲他扬头笑了笑。
楚樽行取了件方便行动的外衣替他换上,随后带着他沿自己这几天探好的路往林子里走去。
二人留心着路走了没多一会儿便被一颗长满了青红果子的矮树绊住了脚步,楚樽行见状顿时面色微沉。
他记性极好,昨日来此地时这树上分明什么都没有,怎的一夜之间竟长满了果子?
正百思不得其解,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云尘却扯了扯他的衣摆:“阿行,你看那个。”
感知到他的反常,楚樽行翻腕握上他的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矮树侧边被人掏了个洞,里头塞了条藏蓝色的镶边布料。洞口太小料子塞不全,还剩了半边垂落在外面,微风一过便摆上一摆。
好看,却也诡异得很。
“有何不对?”楚樽行下意识地护着他往后退了半步。
这料子他昨日也见过,并未看出有何特殊之处。
云尘眼底逐渐暗了几分,与他对视了半晌才正色道:“这是宫里的东西,怎会出现在这?”
第59章 言犹在耳
宫里的东西?
楚樽行下意识又朝那布料扫去一眼,迟疑地回过身:“殿下可能确定?”
“所言不假。”云尘面露凝重地点了点头,“是往些年进贡上来的贡品。”
他依稀记得当时这料子上贡数量极少,倒也不是说料子本身有多名贵,都是些宫里随处可见的云锦罢了。真正有看头的是其周边镶嵌上去的珠宝,铮亮勾人,据说每颗都得精心打磨锻造上好几月的功夫才能见着成品,透了日光闪着熠熠华彩,很是惹眼。
明贵妃几是当即便相中了,捧在手里反复抚摸着舍不得放下。顺帝见她这般喜爱索性从中取了几匹赠与她,其余的也随之陆续分给了后宫里的各位娘娘。
漓妃也得了匹素白的,先前还想着拿它给云尘做身衣裳。虽说被他以“多了浪费”婉拒,但这料子却是留足了印象。
决计不会认错。
楚樽行听他如此笃定便也收了疑心,可宫里前些年的贡品,为何会无端出现在霜寒岛的旧址?两地来回需得一月有余,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过牵强。
他沉着眉疑惑不解。
不远处适时传来一道利器撕裂风声的响动将两人霎时惊回了神,云尘猛地被吓了一跳。岛上遇事蹊跷,他难免心里发慌,本能地握上楚樽行的小臂追着声响望了过去。
四周寂然不动,只三三两两飘下几片黄叶。
“无事,树枝掉落惊动暗器罢了。”楚樽行安抚地拍了拍云尘的手背,指向地上被短箭劈成两截的枯枝,又指了指一旁的树干,“岛上埋了不少暗器,殿下当心些。”
云尘闻言顺势瞟到了树上插着的短箭,箭尾泛青,一看便知上头淬了毒。他有些寒毛竖立,也顾不得挑三拣四,正想随手摘些果子赶快离开此地,却被楚樽行抢先一步拦了下来。
“我来便好。”
云尘不知其中原因,见状也点了点头。半碗清水堆出来的精力到底撑不了多久,他身上余热还未退去,胸口又时不时闷痛一阵。前后换了好几个姿势都躲不开难受,无法只好蹲在楚樽行身后托着脑袋等他。
楚樽行避开他的视线将果子咬下一口,等了半晌并无异状后,才挑了兜偏大的装好。转身刚欲喊云尘回去,却见方才还跟他搭话的人此时正蹲在地上微微皱眉缩着身子。
他心下一慌,连忙疾步过去探了探他的脸侧,掌心上紧接着袭来几阵低烫。他将布兜环成圈绑在手臂上,随后一把拉过云尘将他翻到自己背上。
“你做什么?”云尘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松手,“几步路罢了,放我下来。”
楚樽行像是没听见一般,起身将人往上颠了颠,淡声道:“殿下先前说过,下回让我背的。”
话音落地,他便不再出声,熟练地绕过林中暗布的机关带着人往山洞附近走,只留了云尘一人趴在他背上满头雾水不知所云。
勉强打起精神回想了好一会儿,他才记起自己好像是说过这话。
那阵二人刚从南水回宫,他舍不得楚樽行累了一夜还要背自己,便随口找了个幌子糊弄过去,没曾想他竟记得这般清楚。
云尘不由地眼角微弯,偏头埋在他颈窝不安分地勾了勾他的下颌:“重吗?”
“不重。”楚樽行如实摇了摇头。
“我便是再抱两块石头放身上,阿行也不会说重。”云尘眼皮都不抬,轻车熟路地掐住他的脸扯了扯。
“殿下这几日没休息好,往后上了岛还得好生补补。”
猛然提起上岛,云尘情绪显而易见地顿时跌落下去。他无声叹了口气,楚樽行虽是没说,但他又何尝不知道仅靠着林子里的这些果子,他们撑不了多少时日。
眼下也不知萧谓浊几人状况如何,就这般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岛上可还有旁的通路?”沉默了良久,他忽而问道。
楚樽行怎会想不到他的心思,可早在前几日他便绕着岛上走了个遍。这处是座孤岛,四面环海且时常笼罩于浓雾之下,几乎看不清周边有什么,甚至连方位都无法分辨。
除了等,他们当真是进退无路。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不忍让云尘无望,只好拐了个弯假意说道:“明日我带殿下再去岸边看看,兴许能找船只。”
云尘头脑有些昏沉,也没分心细想这话,只闷闷应了一声。
半空中不知何时悄然蒙上一层水汽,树顶也渐渐压下乌黑。楚樽行心知是要下雨了,手上施力托稳了云尘,刻意加快几步赶在雨落前夕回了山洞。
洞里沾染上湿气更是阴冷逼人,好在两人衣物够多,脱了外袍垫在地上也能勉强御寒。
云尘蔫头耷脑地侧躺在一旁,眼神随着楚樽行四处忙活的身影漫无目的地乱转,活像是个被人牵了线的失魂木偶一般。
最后终是将那人看得哭笑不得,只好放下手里刚点燃的木柴,坐过来先将他哄睡了再说。
“殿下睡不着吗?”楚樽行挨着他躺在一旁,带过他的手缓劲轻柔着腕上的几处穴位。
云尘顺势靠在他胸前点了点头:“前几日睡多了,这阵合不上眼。”
左右也静不下心,他索性往前挪了挪身子,抬臂环抱住楚樽行:“阿行还从未跟我讲过你进宫前的事。”
“都是些琐事,殿下想听什么?”楚樽行道。
云尘埋着头想了想,却又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手上无意识地在他背上东摸西揉,隔着里衣的料子都能触及到上面正狰狞凸起的疤,他顺着那些疤痕一路摸下去,忽而出声问道:“你在将军府时,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第60章 决不食言
楚樽行微微顿了顿。
以往在府里,他是仅有的一个干活不需给银子的奴才,大夫人自然将什么脏活累活都往他身上堆,稍有差池便要落上一顿罚。几乎整天下来都得不了片刻空闲,常常是深夜昏黑一片才能推开柴房的门小憩一会儿。
原以为往后的日子也就如此过了,前后不过短短数十年罢了,可老天爷到底还是分了些眷顾给他。
他不愿在云尘面前过多提及此事,便避重就轻道:“跟宫里差不多,都是帮着府上做些杂事。”
云尘淡淡扫了他一眼,显然不信这些鬼扯:“老实交代,上头的伤怎么来的?先前在南水问你你也不肯说。”
楚樽行见他一副得不到答案便不罢休的赌气模样,眼底不合时宜地带上几分好笑,犹豫了阵还是如实道:“顶撞了大夫人,挨了几鞭,无事的。”
云尘搭在他腰上的手紧了紧,他从这人嘴里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无事”。十几年如一日,但其中交缠的真真假假,他又怎会分辨不出。
“你若早些进宫就好了。”
持续的沉默被一声低喃打破,楚樽行闻言骤然一怔,缓了好一会儿才迟迟回了神,扯出一抹释然的笑。
他何尝不想?
可他既进了宫,领命跟在云尘左右,如此便也够了,人总该要知足。
洞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水珠溅落树叶奏出一阵“沙沙”的重调。周围幽静之余还混合着风声伴耳,竟乖谬地生出了些惬意之感。
许是由于还生着病,云尘罕见地明里多了几分依赖不安,他用头顶拱了拱楚樽行的前胸,出言问道:“阿行可会一直待在我身边?”
“自然。”楚樽行毫不迟疑地应了声,抬手将他脸颊两侧的黑发拨至耳后,声音温沉却不失让人信服,“我自是殿下的侍卫,定会一直待在殿下身边,此生忠于殿下。”
他想了想,缓和气氛似的又笑道:“除非殿下赶我走。”
“我如何会赶你走,再胡说回去打你板子。”云尘无奈拍他一掌,得了个肯定的答复心下也踏实了不少。
外头寒风袭过,他自然而然地往楚樽行怀里缩了缩。
儿时四书五经看得眼冒金星,偷偷背着太傅躲在临渊殿看些话本解闷时他便不甚理解,为何里头那些人总能为了一个“情”字闹得忧虑重重。
可现下他明白了,感情牵动举止,皆由不得自己。
他从楚樽行怀里抽出身,顶着那人不解的神情看了他半晌,眼底酝酿着情绪不明,忽而心念一动:“闭眼。”
楚樽行不明就以,却也顺从地依了他的吩咐闭上眼。不稍片刻,眼皮上便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
云尘撑起半边身子,空出一只手覆上他的双眸,缓缓凑近,在他唇角边落下一个轻吻。
楚樽行有一瞬的怔愣,随后便偏头迎了上去。他胸口徐缓起伏,任由云尘蹭了会儿,也不挪开盖在眼上的掌心,摸索着揽过他的肩,将人往身前扣紧了些,复而应诺道:“殿下放心,绝不会食言。”
云尘点头松开手,顺着颈线重新埋回他怀里。
说是合不上眼,这阵不知为何又忽然睡意上头,挪蹭着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洞中暖流全凭那一堆稀疏可怜的枯枝勉力维持着,此时也燃了大半,火星忽闪得愈发微弱,随时都有熄灭之势。
楚樽行先前抱进来的柴火用得差不多了,只在角落边还留着半块孤零零的残桩,约莫刚好够撑一夜。
他等了一阵,直待云尘的气息逐渐平稳后才试探着起身。脚下一动却发现腰上衣带正被人轻拽着,他拉了两下没拉出来。
感知到手上东西微动,云尘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扯了回来继而攥紧。这本是他素来的习惯,可楚樽行收入眼底只觉心中酸涩难耐。
他以往一味逃避,从不敢当面回那份情谊,眼下云尘的患得患失,实则皆是由他自己造成的。
他垂眸看着那张薄唇微张的睡颜,心底翻涌而上的汹潮无处宣泄,只得双拳缓缓握紧,暗地告诫自己,往后定不会离开他半步。
洞外雨势渐停,残余的水珠滑过叶子,滚落在地上四分五裂。身旁火苗奋力挣扎了良久也终是支撑不住没了明光,洞内温度骤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