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瘪了瘪嘴,接过箭矢,招呼兄弟们:“来玩来玩。”
殿下们玩投壶,扶容便在一边侍奉着,摆好点心和茶水。
忽然秦昭朝他招了招手:“扶容。”
“来了。”扶容小跑上前。
秦昭把自己的暖手炉递给他:“你拿着,不方便。”
“是。”扶容接过暖手炉,站在旁边,乖乖地看着太子投壶。
玩了一半,太子遥遥领先,另外三个皇子对视一眼,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六皇子道:“大哥平日不是总让着我们吗?今日这是怎么了?”
二皇子想了想,压低声音道:“可能是……宫宴上大哥被父皇训斥了,心里不舒坦。”
六皇子回头看看自家大哥,秦昭正教扶容玩投壶,唇角微微勾起。
六皇子转回头:“你放屁,他笑着呢,哪里不舒坦了?”
三皇子弱弱道:“那大约是……新年博个好彩头罢?”
“我不管,我不玩了,我根本没得玩!”
六皇子抱着箭囊,蹲在一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宫墙外传来宫人唱和的声音。
除夕夜宫中没有宵禁,彻夜宴饮,赴宴的文武百官、皇室诸人,秉烛夜游,唱和《新年词》,是一直以来的惯例。
只是方才宫宴上,老皇帝心中不爽,早早地就宣布了散席,众人也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这一条。
此时临近子时,兴庆殿的那些方士们都出来了,宫人们自然也出来了。
原本昏昏欲睡的六皇子听见唱和的声音,一下子来了精神,噌的一下站起来,踩着走廊栏杆,把上边挂着的灯笼给摘下来。
他从栏杆上跳下来,跳进庭院里:“扶容,走,我们也去玩。”
扶容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六皇子拉走了。
六皇子拉着扶容跑出昭阳殿,跟上宫人们的队伍。
边上有点吵,六皇子便附在扶容耳边,对他说:“我们去城楼上!那儿好玩!”
扶容也朗声应道:“好!”
秦昭连忙跟上他们。
宫人们捧着蜡烛,在各宫夜游唱和,远远望去,宛如一条明亮的烛龙,无比壮观。
六皇子拉着扶容,同看守宫门的禁军统领打了声招呼:“刘将军,我们上去看看。”
禁军统领抱了抱拳:“殿下请便。”
扶容看见禁军统领,却忽然白了脸色。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又被六皇子拉走了。
登上宫门城楼,六皇子兴致勃勃地指着宫中。
“扶容,那边是昭阳殿,再往北是文渊殿。”
扶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他记挂着方才见到的那位禁军统领。
前世,秦骛发动宫变的时候,他来帮秦骛开宫门。
当时……就是这位禁军统领守宫门。
他被禁军统领发现了,统领没有想到他不要命地往宫门冲,惊慌失措,下令朝他放箭。
然后……
禁军统领就被宫门外的秦骛一箭射死,跌下城楼,直直地摔在了扶容面前。
扶容当时勉强回过神,继续往前跑,去开宫门。
但是,禁军统领从城楼上摔下来,歪着脖子,死不瞑目看着他,身下还缓缓淌出鲜血的场景,却永远留在了扶容心里。
扶容说不出自己对他的死是什么感受。
打仗,自然会死人。
可是这个人,是因为他死的。
他想杀死扶容,秦骛杀死了他。
扶容说不清楚。
今日再见,扶容只觉得心里闷闷的难受。
扶容忽然想,要是前世自己没有去帮秦骛开宫门,那就好了。
后来秦骛自己也说,他根本就没有指望扶容能把宫门打开,让他来开宫门,不过是随口哄他一句,逗他玩儿,秦骛也没想到他真的会过来,后来还训了他一顿。
结果扶容笨笨的,分不清玩笑话和真心话,自己就跑去了。
扶容想,要是他当时听出来那是玩笑话就好了,这样他就不用看见死人了。
耳边六皇子的声音忽然离得很远,扶容有些恍惚。
这时,秦骛就站在城楼台阶上。
阴影正好挡住了他,没有人看得见他,他正好看得见扶容。
他同样想到了前世宫变的时候。
宫变的前一天晚上,秋风凉凉的,他把扶容按在窗外的竹榻上,使劲吓唬他。
他含着扶容的耳垂,阴恻恻地对他说:“我若败了,你就成了小寡夫,到时候他们把你抓起来,倒吊在房梁上,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扶容倒在竹枕上,冷汗沾湿了头发,粘在颈侧。他大着胆子,握住秦骛的手:“殿下放心,奴不说……”
秦骛笑了一下,反手捏着他的手指把玩:“你怕不是还没被吊起来,就哭哭啼啼的,连今晚没了几次,都招得干干净净。”
扶容摇摇头:“不说……”
后来,扶容就在秦骛捏着他的手指,给他介绍“针刺刑”的时候,又累又怕地晕过去了。
秦骛捏捏他的手指:“有那么怕当小寡夫吗?这么怕我死,那你明天来给我开宫门,知道宫门朝哪儿开吗?有力气跑吗?”
秦骛把他从竹榻上捞起来,抱回房去:“先把这个门开开。”
只是一句玩笑话,秦骛说完就忘了。
扶容记住了,还以为是约定。
第二日,秦骛骑着马,率领三千死士在宫门外。
扶容果然来了,来帮他开宫门。
城楼上乱箭齐发,秦骛有些急了,踩着马镫,从马背上站起来,挽弓射箭,一箭一箭射死城楼上的弓箭手。
第一箭便杀死了禁军统领。
城门打开后,秦骛憋着一肚子火,也没理扶容,径直骑马去追出逃的老皇帝,后来才折返回来找扶容。
扶容想要他夸,可是他没有夸扶容,反倒训了他一顿,让他以后别乱跑。
扶容垂着眼睛,点了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秦骛忽然有些后悔。
自己当时究竟是为什么,不肯夸扶容呢?
因为那时,他在宫门外,扶容在宫门里,他看不见扶容,他生怕扶容死了。
他怕自己夸了扶容,扶容会飘飘然,往后再做这些凶险的事情。
他一开始喜欢让扶容为他做事,因为扶容喜欢他,他要试试,扶容到底有多喜欢他,喜欢到底能不能当饭吃,能不能当钱花。
当扶容证明了自己很喜欢他,喜欢也可以当饭吃、当钱花之后,秦骛忽然就不喜欢让扶容去做事了,他怕扶容出事。
时至今日,秦骛忽然开始怀念冷宫里的那五年。
就算对他来说,那是最屈辱的数十年。
他其实好喜欢扶容,从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他关在心里的那条疯狗就开始用狂吠表达喜欢了。
城楼上下,扶容和秦骛想着同一件事。
忽然,两个人耳边同时炸开“嘭嘭”声。
秦骛尚未回过神,还以为自己身在宫变战场,猛地往台阶上迈了一步,想要把扶容给拉回来。
扶容也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连忙抬起头。
下一刻,灿烂的红光映在扶容面上。
满天焰火绽开。
原来不是打仗。
扶容松了口气,瞧着满天的焰火,很快就被吸引走了,也没有看见台阶上的秦骛。
现在不是打仗,他也不是秦骛的伴读,他再也不会帮秦骛打开宫门了。
扶容双手搭在城墙上,抬头看着满天焰火,这样想着,眼睛被焰火映照得亮晶晶的。
秦骛站在台阶上,瞧着他被火光照亮的侧脸。
没多久,秦昭就挡住了他的视线。
秦昭捧着一盏小小的花灯,走到扶容身边,好巧不巧,正好挡住了秦骛的视线。
秦昭用自己的手帕折了一个小托盘,里面托着一支短短的红烛,烛泪滴在手帕上,不会烫伤手。
秦昭很细心。
扶容朝秦昭笑了一下,大约是说了一声:“谢谢殿下。”
秦骛又往前走了一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焰火放完了,扶容和殿下们也准备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