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拿着一把刀,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割破郗安的喉咙。
这与林倾白逃跑不同,与他放狼烟不同,与他偷传信报更不同。
他要杀他。
有多么深厚的师徒之情能够抵得住一把刀?即便是郗安再纵着他,那把刀抵在郗安喉咙的那一刻,也将他们之间最后的羁绊给割断了。
可是林倾白如今也不在意了。
郗安不来最好。
不用看见他,也就不用痛了。
王府外的炮响声不停,战争应该是正值激烈的时候。
林倾白也没有力气再关心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他用了邱大夫开得药,身子并没有太多的好转,每一天晚上都是高热中度过,他烧的迷迷糊糊,烧的失去了意识。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会梦到他和郗安以前的时候。
以前他若是生病了只要去寻郗安,郗安无论在做什么都会急着赶过来。
哪怕是皇宫议事时,他也会抛下众人抱住他。
郗安总是喜欢蹲在林倾白身前,永远都是目光澄澈的由着林倾白的性子,胃痛了便揉胃,腰疼了就揉腰,手冷就暖手。
他会将在征战归来时,将他肩头的披肩披在了林倾白的肩头。
他会抱着他走过白雪皑皑。
他会弯腰亲手为他泡脚。
他会为他一点点吹凉滚烫的汤药。
有多少次,别人羡慕的对林倾白说从未见过这么好的徒弟,林倾白定是上辈子积了福,才会得到个这么好的徒弟。
........
多少个夜里,林倾白迷迷糊糊的从这些梦中醒来时,他忽然就想着如此这般病着也挺好的。
他每晚都病的迷糊,听不见窗外的炮火声,也不会难受的夜不能寐,反而可以梦见曾经那些无比美好的事情。
这些曾经触手可得的东西,如今却似镜花水月,就连在梦中梦见都是奢望了........
就这样过了一周。
直到一天晚上,戌时。
林倾白吃了几口饭,喝了汤药,躺在床上没一会浑身又开始烫的厉害。
他让莲姨将殿门和窗户都打开了,夜风断断续续的吹进来,林倾白感觉好受了许多。
他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渐渐的又陷入了昏迷。
莲姨守在林倾白的身前,手中拿着一块沾了冷水的白布,不断的擦拭着林倾白的额头,想要将林倾白身上的温度降下来一些。
这么多日了,每天晚上她和红月都是这样照顾林倾白。
大夫对他们所有人说,林倾白这次不过是急火攻心引发的病症,并不严重,只需要月余就可以好了。
可是莲姨却觉得,这次林倾白病的很重,十几年以来从未有病过如此重过。
但是这些想法太不吉利了,一旦冒出便被莲姨急忙压了下去。
莲姨就这样坐在床边,一次又一次的给林倾白擦拭着额头。
一直到了深夜,案几上的烛火像
是要燃尽了,她站起身想要换一盏蜡烛,却忽然望见有一个人站在殿外。
那人身材高挺,身上穿着一身玄色衣袍,就站在殿门口的那一片黑暗中,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就那样远远地站着,不发出声音,不走进殿内,也不靠近,面容生冷。
莲姨看见他,连重新燃蜡烛都顾不上了,她快步的走到了郗安的身前,红着眼睛抱怨他:“你怎么才来......你师父都病了一周了,你就算再忙也该来看一眼啊.......”
“........”
莲姨也不管郗安是什么脸色,她将手里白布塞到了郗安的手里,拽着他的胳膊就要往殿内走,一边拽一边对郗安说着林倾白的病情:“你师父现在每天晚上都在发热,意识也不太清醒,我问过大夫了,大夫说是他这段时间急火攻了心,多喝一些败火补血的药就可以好,可我总瞧着王爷喝了这么久的药,却没有半分的好转,我想着王爷是没有见到你,以前就是这样,王爷只要见到你无论什么病都能好了一半,你现在替他擦擦额头,等他醒来看见你陪着他,定是欢喜.......”
“莲姨。”郗安打断了莲姨的话,语气冰冷的说:“我今日只是回来拿换洗衣物,并不是来看他。”
莲姨皱起眉头,不解的望着郗安。
郗安站在殿室的中间,目光却止不住的看向了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站在殿内比站在殿外看的要清楚很多。
仅是七日未见,林倾白更瘦了。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却单薄消瘦的像是一张白纸一般,那双漂亮的眼眸紧闭着,脸上的神情没有面对郗安时的冷漠和陌生,反而像是以前一样温和平静。
果然,他的师父只要不见他什么都是好的。
“他不想见到我,也不会欢喜。”
郗安的手紧握成拳,冷声说了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要走。
莲姨一愣,连忙挡在了郗安的身前说:“你这个孩子说什么呢!他怎么可能不想见到你?”
“........”
莲姨生怕郗安赌气走了,她仰着头紧紧的拽着郗安的衣袖说:“安儿,莲姨年纪大了,不懂你们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也不清楚你和你师父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莲姨想说,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你师父……从你六岁时他带你回家,一直到现在,这些年莲姨都看在眼里,他养着你长大,从来没有亏欠过你什么,那么多年了,他什么不向着你?什么好的不是由着你?你看看现在你师父都病成什么样了,就算有什么天大的矛盾,你就服个软,说句软和的话暖暖他的心........你对他来说最重要了,你这个孩子怎么能和你师父赌气呢?”
郗安听见这话却握紧了拳头,半响他低下头沉沉的笑了起来,说:“重要?我在他心里命比草贱,随时可弃,何谈重要?”
说完郗安不再看莲姨一眼,将白布扔在莲姨的手中,大步的踏过了殿门。
莲姨站在原地呆立了许久,一直望到郗安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她的手捏紧了白布,垂下眼睛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
房内的烛光越来越暗,灯油快要烧尽了。
莲姨慢慢的转过身,重新点燃了案几上的一盏烛火,又拿着白布沾了沾凉水,朝床边走去。
莲姨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利索了,走路动作要比寻常人慢上许多。
她慢慢的弯下腰坐在床边,仔细的将毛巾叠的整整齐齐,却在抬手要替林倾白擦泪时,手猛地一顿,继而开始颤抖了起来。
林倾白依旧双眼紧闭,却眼睛泛红,眼角却流出了眼泪,那一滴滴泪水顺着他的脸颊落在了枕头上,将枕头染湿了一片水迹。
莲姨看见林倾白的眼泪,方才强压的心痛立刻就忍不住了,她红了眼睛,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替林倾白擦去了眼泪,轻声劝慰道:“王爷,对不起,我们扰到您歇息了......."
“王爷,别哭了.......”
“安儿他方才是在说气话.......”
“安儿他一向最懂事.......”
说道这里莲姨的嗓音一下就哽咽了,她的手怎么也擦不尽林倾白脸颊的眼泪,而她的眼泪也顺着脸颊一滴滴落了下来。
她抬手抹了眼睛,竭力压制着嗓间止不住的哽咽,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说:“安儿他还小,您别和他一般置气......他只是.......只是现在被困住了……终有一天,他会回来的.......会回到王爷的身边的.......”
殿外的风吹了进来,将案几上那唯一的一盏烛火又吹的暗了些。
林倾白翻了个身,背对着莲姨,身子一点点的蜷缩了起来,一直蜷缩在整个人都埋在了被子里。
他的手紧紧的捂住了眼睛,肩膀颤抖着,哭出了声。
第38章
第二日的早上, 天还未亮。
凉瑶楚正缩在墙角里的草垛子上休息,王府地库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
地库守门的侍卫半弓着身子将郗安请了进来。
地库里昏暗,却十分的宽大。
这里说是地库, 其实也不过是个明面上的叫法。
朝廷不允许有人私建牢狱,而郗安早就将这里改成了一个又一个牢房, 里面装满了铁链, 脚链,甚至比宫中的地牢还要可怖。
寻常的牢房到了饭点还会有侍卫来送饭,而这里不会有任何的人进来。
犯人吃的东西就在牢房里, 每个牢房中都有一大袋子的干馒头。
那些馒头也不知是放了多久,又干又臭, 可也是唯一能吃的东西了。
渴了就喝墙边滴下来的水。
寻常的牢房好歹在靠近墙顶的地方会安装一个小窗户,每日至少能看一看日落东升。
可是在云王府的这个牢房,没有一个窗户,甚至没有一点点可以透光的缝隙。
只要地库的门一锁, 里面便是伸手不见五指, 辨不清黑夜与白昼,经常还会有老鼠和虫子在身边活动。
一般的人被关在这里不需要折磨,不需要严刑拷打, 只要关上个几日人就崩溃了。
凉瑶楚在这里关了近十日了,直到那扇地库的门打开, 她才看见了这十日以来的第一束光。
那束光将她的眼睛刺的许久都睁不开, 她眯了眯眼睛,将手背遮在眼前, 待目光逐渐恢复了正常, 才将手放下下来。
她看见是郗安来了。
他穿着一身黑衣, 逆着一束光一步步的踏下了台阶, 朝凉瑶楚这边走来。
凉瑶楚冷笑了一声,转过头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郗安走在她的牢房的外面停住了脚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凉瑶楚。
说实话,从郗安背着林倾白建这个地库,已经有近七年了。
在这七年里,被郗安关在地库中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人。
那些犯人无论之前是多高贵,多傲气,只要被关在着地库里一段时间,再见郗安的时候要么是疯疯癫癫,行为痴傻,要么是跪在地上不停的求饶,再硬的脊骨也能给他压弯了。
而凉瑶楚现在呢?
从外貌上看她和那些人一样,脸上手上身上都沾满了灰尘,甚至看不出皮肤和衣服的本来颜色,头发又油又臭,手指甲里满是黑色的灰尘。
除此之外,却再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她的脸上依旧满是傲气和不屑。
郗安望了她一会,开口说:“看来你很喜欢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