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他发问,围观人群里忽传来极其刺耳的议论声。
“什么紫薇坐命,就是灾星罢了。当初钦天监说的天花乱坠,什么太子出生乃吉兆,能给我大胤带来福气,结果呢?”
“漫说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听说就连太子自个也是多灾多病,哪像个有福的样子。”
“嘘,仔细隔墙有耳……”
百姓们心里想什么,就直言不讳,未必存了坏心思。可正是这些不过脑子的大实话,往往才最伤人。
君如珩听不下去了,腾地转身:“一国气运好坏,上有君臣庙堂,下有渔樵耕读,又怎是一个人能决定的。看你们一个个正当盛年,不信人力信鬼神,日子过得艰难,真是半点不稀奇!”
夹枪带棒一袭话,听得那些百姓面上挂不住。
为首者把眼一瞪:“你这种‘执挎’子弟懂什么,就因为那个病秧子,皇帝听信巫师鬼话,破圩引水浇灌龙脉,只为给他一人改命!当年夏天,阴山圩附近十多个村庄被山洪倒灌淹没,几千条人命啊,就这么白白葬送了!他不是祸害是什么?”
君如珩征愣住,系统及时上线解说。
【阴山曾为上古七十二灵窟之一,数百年前灵界内乱,先主君衍穷尽毕生修为,将三千叛军镇压在阴山之下。后又过了数十年,原本阴气深重之地竟幻化出至纯灵脉,传闻有逆转乾坤阴阳的妙途,谓之龙脉。】
君如想起褚尧在船上时说的那句“阴山圩后,孤真的不愿有人再因为我而死”,下意识回眸,身后哪还有那人的影子!
脑袋“嗡”地一大,君如珩第一反应是褚尧被这些人的话戳中隐痛,所以悄悄走开。都说残缺之人的心思比一般人更细腻,君如珩担心褚尧钻牛角尖,更怕他一个半瞎在这种人流如织的街头有个闪失。
那自己的光复大计可真就付诸东流了。
君如珩暗骂一句,忙不迭搜寻起褚尧的身影。就在这时,不远处那块八人环抱的大青石轰然发出一声异响!
第5章
起初只是“咔嚓”一声,仿佛什么东西裂开似的,谁也没有在意。
紧接着,平整光滑的青石表面出现无数条细小裂缝,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交错,逐渐连成一片巨大蛛网。
扛石的衙差只觉肩上负担越来越轻,硕大的阴影依旧笼罩在头顶,他们却感受不到任何重量,就好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将大石悬吊在半空。
当围观人群难以遏制地发出惊呼声时,终于有衙差茫然抬头,这一看,差点没教他魂飞天外!
盘根错节的网纹一瞬间疯狂蠕动,刚还是牢不可破的磐石,嗡一下就散作不计其数的巨腹黑虫。
那衙差维持着昂首的姿势,眼底映出的虫群黑压压一团,乌云罩顶般倏地落下来。
他甚至还来不及喊“救命”,便教“虫云”从头到脚地团裹其间,微弱的惨叫很快淹没在令人发指的噬咬声里。
不过弹指的功夫,衙差好好一个大活人,就只剩一堆白骨散落在众目睽睽之下。
虫群隆然腾起,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与此同时,还有越来越多怪虫从石隙中爬出来。
已然看呆的君如珩被耳畔一声哭叫唤回了神智:“妖、妖怪啊!”
首尾不过百来米、宽也只够两驾齐驱的街头登时大乱。
刘守义为表忠心,这些天在城中大肆渲染天启降临的消息,几乎半个蓟州的百姓都聚到街头看新鲜。
恐惧的情绪如潮水一般骤然激荡开,人们互相推搡着,哭叫着,有的纵没有沦为怪虫的腹中物,也裹挟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被生生踩踏而死。
君如珩口中高呼“不要乱”,目光焦急地在人流中搜寻着褚尧的身影。
拥挤的人群根本听不见他的提醒,他的小腿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君如珩低头,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正被人拖着向前逃命。然而她家大人似乎紧张过头了,连孩子摔倒在地都未曾察觉。
君如珩弯腰捞住女娃娃,一边拍打那只手提醒:“喂,你悠着€€€€”
“点”字哽在了嗓子眼。
君如珩惊悚地发现,那只手,准确地说是那只断臂另一端,密密麻麻爬满了嗜血怪虫。他猛然明白,拖拽女娃娃的力量并非人力,而是虫群试图用她死去的亲人作饵,一网打尽。
“畜生!”
君如珩下意识捂住娃娃的眼睛,不让她看见亲人血淋淋的残肢。跟着抓起断臂猛然摔向一边,撞翻了酒肆正沸腾的羊汤吊子。
火光扑簌的刹那,吸附在皮肉上的虫群一哄而散,盘旋着不敢靠近,似在忌惮什么。
怪虫怕火!
心念电转,君如珩解下腰带,抄起角落里的黄酒打湿,振臂一挥。赤焰怒舔而来,将浸饱酒精的腰带变成一节软火鞭。
君如珩力贯鞭身用力横扫,带起的热浪炽痛了面颊,他恍若不觉地夹起女娃娃跑出一段路,硬塞进倾覆的推车下,盖上了草席。
街头太乱了,哭喊声、奔走声层出不穷,幢幢人影里,到处都没有发现褚尧的行踪。
君如珩胸口不安愈发强烈,以至于一时分不清究竟是气氛使然,还是单纯出于对那个人的挂怀。
混乱间,不知打哪传来一阵笛声,尖锐细长,十分难听,徊荡在修罗场上空,更渲染了几分诡异。
被血腥味吸引、一度像无头苍蝇乱撞的怪虫闻令般集结。这一次,它们甚至在半空变换出数个阵型,以四面夹击之势居高俯冲,将溃逃的人群向街心驱赶。
“艹!”君如珩神色大变,“这帮畜牲还懂兵法!”
他被挤得站不稳,手中腰带失跌在地,很快叫横冲直撞的人群踩灭了。虫潮的包围圈越缩越小,从城楼方向看过去,那处俨然成了奔哮洪流里的一座孤岛。
杨秉仁佝偻着背高举望筒,面上流露出一抹残忍而快意的笑容。一皂衣小吏快步走近,正是刘守义身边的亲信师爷。
“大人,王爷的人马已集结完毕,随时可以进城善后。”
“刘守义呢?”
“如大人所料,知道自己闯了祸,早早地寻个理由出城避难去了。”
师爷趁机趋奉道:“今日这么一闹,非但咱们的人进城有了由头,还彻底坐实了东宫灾星之名,之后王爷起兵越发名正言顺。大人运筹帷幄,不怪王爷器重您!”
杨秉仁一错不错盯着孤岛上张臂呼号的蓟州百姓,透过镜片好似拨开时间的薄雾,看见了十五年前同样的场景。
只是当年吞没过数千条人命的洪水,如今却成狂卷叫嚣的虫潮。
“改命。”杨秉仁轻念出声,语气里的讽刺快要溢出来,“圣上啊圣上,你改得了他命,改得了人心么?”
“东宫何在?”
用抓狂语气问出这句话的还有将离。君如珩从他几乎要把自己骨头捏碎的力道来看,不难断定这闷葫芦一样的内侍是真的在意褚尧。
他顾不上喊疼,伸着脖子大声问:“通知城中守备军了没有?”
将离摇头:“参军不在,无令,他们不能出兵。”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
君如珩气得骂娘,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褚尧给他的玉牌。
“传东宫钧令,调集所有守备军城东校场待命,记得备好火石火油。”
将离看见太子连贴身的令牌都交给了这个人,眼神泛起微妙的变化,他随即问:“你要干什么?”
他没有听到回答,腰间刀鞘陡地一轻,君如珩说声“借刀一用”,翻身跃上屋脊。
白刃破开皮肉的一瞬里,脑中警铃大作:原身憎恨胤王室至深,连带着对普通老百姓也素无好感。这种自伤救人的情节,的确不符合他的人设。
脑中仿佛几百架鸣钟同时撞响,每一根神经都随之剧烈震颤。君如珩咬咬牙,强忍着想吐的冲动,高举手腕厉喝。
“来啊!”
纯阳宝血的诱惑对任何一种肉食者而言,都是致命的。之后无论笛音怎样变调催促,那些怪虫都仿佛充耳不闻,阵型霎时就乱了,漫天只见一浪又一浪的虫群朝同一个焦点扑去。
这一幕实在太过震撼,迟笑愚错指一捻,一只怪虫须臾就化成石屑散在风里。
他转头对褚尧道:“这小子有点胆色,要不是你留着他有大用,我定将他收作蜂云谷关门弟子。”
侧旁袭风,褚尧迅疾无比地晃肩让开,剑光过处地上多了一堆虫尸。
他微微仰首,神色间依旧看不出太多的情绪,但迟笑愚却观察到持剑的手似是一颤。
“得,你不救,可换我来了。”
迟笑愚嘲谑着抬起掌,却见眼前寒芒快闪:“办好孤交给你的差事,信送迟一天,孤唯你是问。”
被疾风带起的额发缓缓垂落,迟笑愚轻嗤:“死鸭子嘴硬。”
同样目睹这一变故的还有城楼上两人。
师爷急道:“这小子打哪冒出来的?今日若被他搅了局,城外那些个兵马可就掰扯不清了。”
杨禀仁面色亦十分阴沉。
东宫没有采信他的提议将燕世子扣押,已是出乎意料。为给燕藩起兵寻个正当的理由,他费尽心思安排了这出天启灾变。
褚尧死在其中最好,即使不能,燕兵打着善后的旗号入城,杨禀仁也有法子用他的血祭旗。
可谁曾想,凭空杀出个绯衣少年呢?
君如珩撒腿飞奔,心快跳出嗓子眼,脑中也是片刻不消停。倘若有人从蓟州上空俯瞰,铺天盖地的怪虫就如同一股黑色飓风,呼啸狂卷中一点红若隐若现。
正当校练场的旗杆遥遥在望时,两侧高墙突然毫无征兆地坍塌。君如珩身形急坠,紧要关头他攀住延伸向外的飞檐,靠腰部发力重撞在墙体,蹭得瓦片乱掉。
隔着烟雾灰尘,他看见那叫涂山的人面狐尾兽,从废墟后一闪而过。
“褚晏你大爷的,跟小爷玩偷袭,还要不要脸啊!”
轰然砸落的围墙,把本就窄仄的巷尾彻底变成死胡同。血腥味一下放大了无数倍,见血则喜的怪虫抛下其他百姓,从四方朝废巷蜂拥而来!
君如珩喘着粗气,血流不止的手臂吊着身体,麻木到甚至感受不到疼痛。
但奇怪的是,他脑中警示音忽然消失,一些似是而非的记忆破水而出。
像是在很久以前,他也曾为了救人这样舍生忘死过。
不过那记忆实在太久远了,远到君如珩甚至无法认定记忆的主角就是自己。作为一只和人族有着血海深仇的灵鸟,这种事情极大可能不会在他身上发生,如果非要界定的话,也许是前生也未可知。
君如珩暗笑鸟之将死,连通灵的本事都有了。
虫潮被纯阳血引诱着,逐渐呈现出癫狂的状态,似有些杂乱无序。
杨禀仁蹙眉道:“青蚨怎么回事,让她手下的石螟蛉都给我警醒点。”
话音未落,笛声戛然而止。短促的龙吟剑啸过后,不远处的烽火台腾起一袅青烟。
师爷失声喊:“是东宫!”他€€惶转身,却见城下缇骑列队疾行,早已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耳边嘈杂倏尔消失,君如珩因失血过多而半阖的眼皮似落了层灰。
他眼睑轻动,只见那些张牙舞爪的怪虫顿时碎成齑粉,被风扬得漫天皆有,扑在脸上、颈上,滑腻腻的使人作呕。
君如珩再也撑不住,持续绷紧的臂一松,落地时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药香。
君如珩被接住了。
他猛地呛咳出声,有人替他缓拍着后背。君如珩咳着咳着,眼泪都下来了。
“你一个半瞎乱跑什么!知不知道刚才我为找你,差点连命都丢了。你又看不见,万一被那群虫子盯上,你这二两肉还不够它们塞牙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