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身那该死的泪失禁体质,加上劫后余生的欣喜,君如珩眼泪居然跟决了堤似的怎么都止不住。
褚尧似是没想到君如珩获救后第一句话问的是自己,更对桀骜娇宠冷不丁的落泪始料未及。他扶在少年腰后的手微微收紧,眉间极罕见地划过一丝无措。
“你,难道不觉得那些邪祟是被我招来的吗?”
“啊?”君如珩茫然抬起泪眼,不慎吹出了个鼻涕泡,一下使场面滑稽起来。
他羞愤欲死,褚尧却没笑,把人交给“闻讯匆匆赶回”的刘守义,径自走到灰头土脸、满面焦急的褚晏面前。
“阿尧,你怎么在这,你没事€€€€”
清脆一记耳光,震惊了在场所有人。褚晏被打得头一歪,捂着面颊半天没缓过神来。
褚尧眼神冷峻,说:“孤有没有告诉过你,没有孤的允许,东宫里一草一木,谁也动不得。”
第6章
半刻钟前,褚晏听闻太子出现在废巷的消息,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他不顾涂山拼命拦阻,也顾不上想那些食肉饮血的怪虫是否还停留在附近,疯了一般赶过来,生怕那人出一丁点差池。
这记耳光彻底打醒了他。
褚晏面色几变,惊愕,羞愤,还有那么点隐痛发作的沉郁感,到最后都小心翼翼地掩盖掉,只剩一层恰如其分的恭敬。
“如果殿下是说围墙坍落一事,臣以为照当时情形,所有怪虫都被吸引到它处,若能借此一网打尽,也是解民倒悬之举。”
褚尧寒声:“可孤的人也在里面。”
褚晏觑一眼包扎伤口的君如珩:“那只小雀么?漫说他不是人,即便是,用一人性命换一城百姓,殿下何须不忿至此?”
似被反将一军的褚尧默然有顷,忽走近了几步,缓笑道。
“三哥总能找到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就连这杀伐决断的气度,也和当年一样。”
褚晏气定神闲的表情一下僵在了脸上。
当年还是十二年前,东宫九岁,正是跟在他屁股后面“三哥长”“三哥短”的年纪。
那一年秋猎,褚晏为追赶一匹野马,将阿尧独自留在密林。等他匆忙赶回时,正好撞见东宫与熊瞎子对峙的惊险场景。
被骇破胆的褚晏没有惊动侍卫,而是径自搭弓射杀了那头黑熊。但与此同时,东宫也被擦过鼻尖的流矢惊到跌下山坡,摔伤了眼睛。
那次武烈帝虽没有问责,这件事却成了兄弟二人间不可言说的心结。
褚晏反复说服自己,阿尧坠崖只是一个意外,如果没有他的一箭,东宫兴许早就死在熊掌之下。而他去追赶野马,也只因阿尧的一句€€€€“三哥,我想要”。
可之后数年,关于那一箭的传闻从未停止过。褚晏备受谣言和愧疚的折磨,只有在阿尧亲近如常的笑眼里才能找到些许慰藉。
直到今日,他最后的光亮也泯灭了。
“阿尧,你是不是从没有相信过我?”褚晏语调低沉。
褚尧走去将少年抄膝抱起,闻言轻轻一哂。
那笑就如春水浮冰,阳光一照便会销声匿迹,“我怎会不相信三哥,你说是意外,那便是吧。”
谁都不知道,那天褚晏在废巷站了多久。涂山小心翼翼地用尖吻碰了碰他,才发现那捏紧的拳头一直往外渗血,顺着指缝淌到地上。
凝涸成了墨黑。
“干什么?”
涂山扔下嘴里叼着的纸团,皱巴巴一张纸上只写了四个字:计划有变。
*
更阑人静时分,几绺闲云略微遮挡了月的清辉。
褚尧踩着残影踏进牢狱大门,刘守义早收到通传候在门外,打着灯笼将人往里引。
“都撂了,炮制天启,操控妖术,桩桩件件都是他所为€€€€殿下您仔细脚下€€€€他就是看准下官一片孝诚,才买通我身边师爷,借我手兴风作浪。”
刘守义呶呶不休地急于撇清自己,褚尧稍顿,并无实质意义的目光扫过来,他登时吓得噤声。
“用刑了?”
“哪敢!您叮嘱过要留全他身为詹事府大学士的体面,下官必当照办。许是杨禀仁自知罪孽难逃,也无谓再狡辩罢了。”
囚室门打开的瞬间,烛苗遽跳,摇摆的光线映亮了供状上墨迹半干的画押。
刘守义正要读给褚尧听,却被他抬手止住,将一干人等都打发出去。
杨禀仁除了官服,囚袍加身坐在墙角的干草堆上。褚尧发现太傅大人背挺得笔直,却并不紧绷,整个人有种卸下伪装后的如释重负。
于是他也变得松弛,盘腿坐了下来,盯着杨禀仁气度不改的形容问:“老师,何至于此?”
杨禀仁缓缓睁眼,看见褚尧清明的目光,神色间掠过一丝诧异。
褚尧笑笑,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酒菜,每一样都是太傅大人平生所好。
“以燕王谨慎的性格,怎会把造反的希望寄托在刘守义那个墙头草身上。老师前来告密,不过是想让孤率先发难,进而授人以柄。”
褚尧斟了酒,递到杨禀仁面前:“一计不成,才有了后面的天启灾变。”
杨禀仁犹豫片刻,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我们小殿下,当真是长大了。”
“这场惊变过后,蓟州城内人心浮动,叛军入城,也算有了名目。”褚尧再提壶,锦袍遮挡了手腕,延伸出如同净瓷般的色泽,“用一城性命换一个师出有名,老师好狠的心肠。”
天发到这里,杨禀仁突然激动起来。
“这便算心狠了吗?十五年前皇帝下令掘堤,引漯河水倒灌阴山龙脉,多少良田受淹,多少百姓罹难,当日惨景岂非胜今朝百倍!”
褚尧叹口气:“所以这就是老师叛附燕藩的理由?倘若孤没有记错,老师次子曾在甘州卫中任小旗,那以后您年年寄往边关的寒衣,也再无动静。”
杨禀仁瞳孔骤缩,手指颤得握不住酒杯,褚尧替他将酒倾洒在地上。
“是,是,”杨禀仁痛苦地回忆,“铭儿去时才十九岁,还没有娶亲。那年圩破以后,一连数日大雨引发了山洪,甘州卫唯恐龙脉有失,只分了极少一点兵力去救灾。铭儿不通水性,为了救人失足被洪水卷走,等找到时,尸体已教鱼虾啃食得不成样子......”
他哽咽得难以为继。
褚尧亦沉默。
武烈十二年的天灾在胤史中只有寥寥几笔,史官曾言“天灾过后二三年间,关中无复行人”。
如今听杨太傅泣声道来,方知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背后深藏了多少离恨血泪。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今上怎会做出如此悖逆人伦之事,他本该是个明君!”
杨禀仁愤恨已极地指着褚尧鼻子,骂道:“杨家三代阁臣,历经□□、先帝两任君主,今上是我见过最肖其父的皇子。可自打你出生以后,为了给你改运,他办下多少糊涂事。承平之治一朝尽毁,褚知白,你难辞其咎!”
“知白”,是褚尧开蒙之初,太傅亲笔许下的表字,取“知白守黑”之意。
现在看来,却极尽讽刺。
褚尧任由他骂,直等到他声嘶力竭,才将空掉的酒杯又斟满。
“老师一心开创大胤盛世,把毕生期许都寄托在这上头,最后却毁于我一身。不仅如此,您最钟爱的小儿子也因我而死。”
顿了顿,“那句灾星降世,其实也是您的心里话。”
杨禀仁没有否认,喉头滚动,饮干了第二杯酒。
“可您想过没有,父皇举全国之力寻找改运的法子,为何这些年我依旧病痛缠身?阴山圩过后,我病得几乎死掉,您也看在眼里,难道就从未起疑?”褚尧话锋陡转。
杨禀仁微怔。
褚尧继续道:“世人都说,今上慈父心肠,不忍见亲子受苦,才犯下那些糊涂事,于理不合却情有可原。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是父亲作恶太多,所以才报应到儿子头上?”
“不可能!”杨禀仁断然否认,“圣上秉性敦厚,纵然作恶也非他本愿。一切,不过都是因为你这个灾星罢了。”
“福泽深厚方得扭转气运,以命换命不过是自损根基。三界六道,因循的无非因果一法,这道理老师懂,我懂,父皇又岂会不懂。”
酒壶已经见底,褚尧从容起身,€€丽的五官在这昏暗里无端生出股戾气。
“老师若不信,大可亲眼去看看那龙脉九阴枢上刻的谁人名字。孤忘了,您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望着杨禀仁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样子,褚尧目若幽潭。
“孤知道,老师嘴上说失望透顶,心里仍对父皇抱有期待,否则又何必煞费苦心地把罪名安在孤头上。这回您明里助燕藩起事,实际上真正接到靖难书信的只有区区几个卫。他们纵使拿下蓟州,也掀不起大的风浪,您想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孤的性命。”
褚尧面上带笑,一双眼却顾盼冷情,“不过没关系,您没来得及发出的密信,孤替您发了。”
杨秉仁挣身而起,随即被沉重的脚铐带倒在地。他拼命伸手向前抓,却碰不到对方一片衣角。
“你疯了!”
褚尧举手加额,端端正正行了个弟子礼:“孤替人担了这么久的虚名,往后再也不想担了。老师此番绸缪,也算给我开了道,之后的路怎么走,全在己身。但今日,我先送老师一程。”
杨禀仁似有所感地捂住胸口,唇边慢慢渗出一丝猩红,他看了眼地上的酒壶,忽然爆发出凄厉似鬼哭的大笑。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鬼话吗,你这个灾星,灾星……”牢门合上,将沙哑绝望的笑声彻底隔绝身后。
出了刑狱,外面阴云已散,头顶真真正正是一轮好月亮。
在外等候的将离迎上前,低声道:“探子来报,褚晏借口缉拿役使石螟蛉的妖人,连夜出城赶往叛军营中。”
褚尧并不意外,脚下走得又快又稳:“没有打草惊蛇吧?”
将离说:“不曾。只是少谷主那头还没有回音,城中关于您是,呃,跟您有关的谣言却越传越广。只怕叛军来袭时,最大的变数就在咱们身边。”
风过林梢,叶片€€€€作响,吹在身上仍有砭骨之感。
褚尧眉间不动。
“不必在意这些。既然决定兵行险着,这一关只是早晚之事。你照我的吩咐,去......”
回到房中,铜壶更漏刚刚走过子时。
一进门,就看见君如珩睡不着,爬起来给自己换药。
娇宠十分要强,受了伤也坚决不肯当着褚尧的面上药,总是趁他不在时,假以身边小丫鬟之手。
今夜大约下人都去睡了,君如珩疼到无法,只好自己来。
看着少年别扭又笨拙的姿势,褚尧不禁翘了唇角,胸中郁气云散些许。
他带上房门,走去接过了药瓶:“这可是上等的金疮药,照你这种靡费法,东宫家底掏空也养不起。”
君如珩衣衫半褪,后背的伤在肩胛骨下寸许,刚好是他的视线盲区。
他反手够不着,忍着又实在难受。听褚尧这么说,越性把药瓶一€€,倾身抵在榻沿。
“你来,小气鬼。”
明里暗里丈量许久,少年弓弦一般流畅的腰线终于暴露在褚尧眼前,竟同他想象的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