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晏眼底划过一抹狠厉:“传令下去,整顿现有人马,午时发动总攻!还有,让王屠的人在外围等候,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加入战局。”
涂山明白他是想给东宫留一线生机:“主子.......”
“照我说的去做!”
涂山不甘不忿,还是叩首领命。褚晏望向帐外,万顷草野之上,一轮晴日缓缓抬升。
第8章
面向西北的女墙已经坍塌过半,流矢拖着火尾呼啸着越过屏障,引燃了倒地的军旗,被人慌忙拿鞋底踩灭。
“将军,女墙守不住了,营门也危在旦夕。城下挤满了想出城逃命的百姓,咱们内外交困,支撑不了多久了!”
将离望一眼城门内和守军激烈争执的百姓,常年无甚表情的脸上划过一抹恼意。
“不能开门,闯禁者,杀。”
“为什么不开门!东宫造孽多端,凭什么要一城百姓替他陪葬!”
混乱中,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声,民众的情绪霎时被点燃。
自天启灾变后,蓟州城内对褚尧的不满可谓到达了顶峰。加之叛军起义,打的也是“诛妖邪、靖国难”的旗号,在种种谣言的鼓吹下,人们理所当然把妖邪和太子联系在了一起,心里那杆秤早已倾斜了大半。
叫嚣着开门投诚的呼声越来越高,守将在刘守义的授意下只阻拦,却不动手。
那个墙头草,分明是见燕王的人马阵势浩大,唯恐太子真折进去,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
“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跟他们拼了!”
“咱们就算出城被燕兵的马蹄踩成泥,也好过再给那病秧子当一回祭品。”
“拼了.......”
眼看怒火中烧的人群就要冲破城门,将离“唰”地拔刀,锋芒耀亮了他眼里杀机。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烈烈灼灼的身影挡在了面前。
“留在城中是死,出了城就一定能活吗?”少年嗓音清亮,“你们可知叛军的队伍里,有一支正是王屠的人马。”
果然,这个名号一脱口,蜩螗沸羹的城楼顿时静了静。
有人已经面露惊恐之色。
通过这些天的军报往来,君如珩对两方的兵力配比有了大致了解。燕藩封地远在塞北,调动嫡系部队南下靖难显然不现实,所以这打前锋的一批,多为汉王散落中土的残部。
这其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当属有“人屠”之称的王屠一部。
褚尧当日曾道:“倘若百姓知道,出城受降后面对的是王屠之部,侥幸心理也许会收敛一些。人么,有几个不怕死。”
是啊,人么,石头砸在自己身上,才知道什么叫痛。
君如珩说:“王屠是谁,不需要我多提醒了吧?当年他随汉王平定青州暴动,可是生生坑杀了三千自愿受降的战俘。都传他的部下之所以骁勇善战,全因主将有一不成文的规定,凡拿下一城,无论归顺与否,皆许屠城三日,烧杀掠夺也好,都不受军法约束。”
他停下来环顾一周:“从前汉王为其统帅,尚不能拿王屠怎样。如今燕王只是临时招安,你们以为那人屠会听命于他,放过诸位吗?”
适才还群情激奋的人群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靠后面的老幼妇孺明显已有退却之意。
君如珩耳边忽响起一个声音:“做得好。”
“好你个褚尧,怎么还偷听。”君如珩嘴上骂着,胸口借以传音的同心契却并未熄灭,“你安心御敌,后方交给我。”
良久,方传来那人低沉的回答:“嗯。”
百姓得到了安抚,君如珩正待安排人护送他们离开。人群中疾扑出几道黑影,身形腾挪间,明晃晃的兵刃接连砍翻数人,挟着血风直杀向城门守将。
“别让他们碰了机扩!”君如珩横肘撞歪了刀口,失声喊。
说时迟那时快,将离踏前一步,不知踩着谁的肩膀借力跃出,猛地掷出长刀,将手已伸出的细作死死钉在了地上。
君如珩刚松了口气,那细作垂死之际指尖轻抬,一缕褐烟腾空而起,头顶上突如其来的嗡鸣声,顿时让人心凉了半截!
阳光炽烈,大团大团的石螟蛉群集翻飞,黑压压一片,几乎将日头全部遮挡住。
君如珩目之所及,皆为黑雾一般可怖的虫群,嗡嗡声就像在耳边炸开。
两三日未见,它们进化的速度似乎相当快,从四散到集中,都十分有条不紊。
君如珩懵怔的几秒里,城楼下已接连有人中招。虫群并不急于吸食血肉,只在遇难者眼口心脏的位置钻出血淋淋的洞,便扔下尸首继续攻击下一个猎物。
嚎哭声,呼救声,一瞬间全部涌入感官。君如珩回过神,踮起脚边折断的旗杆,插进火油罐里浸饱了火油,在沙石地上用力一擦。
火星子噼啪迸溅,烈焰冲天而起,随着君如珩手臂的挥动,燃烧的布屑不时飘掠过眼角,同时落地的还有被火苗燎中的虫尸。
空气中霎时弥散着一股奇异的焦糊味。
君如珩扭头喊:“快带人走!”
擂石隆然撞向紧闭的城门,脚下的大地似乎随之一颤。褚晏打了个手势,攻城车缓缓转动轱辘,碾过早已残破不堪的通行板。
车前坚固无比的屏风牌抵挡住了落石的侵袭,藏于头车的步兵趁机揭顶而出。可就在这时,大罐火油从天而降,火矢紧随而至。
只听得“轰”一声巨响,整座攻城车转眼就被祝融之怒尽数吞没。
电光石火间,褚晏心头顿时漫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场战役,看似自己有备而来,胜负已成定局。然而一天一夜过去了,燕军甚至都没能突破蓟州的外围城防。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这支临时拼凑起的队伍里大多是骑兵,大规模的攻防作战根本不是他们专长。
加上这些人隶属不同番号,彼此来不及磨合就被派上阵前,有的相互间甚至不乏陈年积怨。要是援军再不到,时间拖长了,必然要出事。
褚晏面色严峻,对左右说:“弓箭手掩护,加大兵力,天黑前务必给我拿下城楼!”
话音才落,在机扩缓沉的转动声里,城楼轰然洞开。
一列轻骑飞驰而出,银光夺目的铠甲在日头下如疾电快闪。黑色纛旗迎风猎猎,赤底描金的“胤”字相隔百里外,分外醒目。
当褚晏看清了打头之人时,手中缰绳骤然攥紧。
“三哥。”
褚尧身着柳叶乌金软甲,长发编成一绺绺小辫,服帖地束入敖龙银盔。这身劲装冲淡了他因容貌带来的文气,扑面杀出股烈烈之风。
黑鬃马行至几丈地外,顿住。
褚晏清楚看见那双经年混沌的含情眼里锋芒毕露。
“我是来劝你归降的。”褚尧目光流转,盯住他说道。
城楼下局势告急。
一面火旗的威慑力着实有限,眼看百姓才撤走小半,石螟蛉的数量却越来越多。
混乱中,君如珩又听到了那阵恼人的笛音,石螟蛉如臂使指,一道道漆黑色轨迹疾冲着划过耳边。他待再点火,却被告知火油本就捉襟见肘,须得紧着前线防御用。
君如珩愣了愣,下意识看向掌心才结痂没多久的伤疤,脑壳又开始隐隐作痛。
将离看穿他心思,一把按住那只手:“你有再多血,也经不起这么造。”
可眼下似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前世,君如珩曾数次穿越火线进行人道救援,这几乎成为一种本能。即便皇室曾对灵界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也没法看着无辜百姓葬身虫腹而无动于衷。
君如珩闭了闭眼,对脑中的警示音道:“别叫唤了,真等燕王上了位,别说振兴灵界,我骨灰都要被人扬了好吗?!”
系统音果然消停了点。
他趁机要划破手掌,忽听将离在耳边扬声道:“快看!”
透过攒涌如潮的石螟蛉,君如珩顺着将离手指的方向,看见垛堞上立着一个纤瘦人影。
说人影可能不太合适,因为那花纹腰封之下,接着的竟是一条长长的蛇尾。
蛇尾人手握骨笛,吹奏愈渐急促,石螟蛉跟着不断缩小包围圈,噼啪撞在充当掩体的盾牌上,像极了子弹扫射的声音。
君如珩顿时有了想法。
他抓起还在燃烧的军旗,用力一挥,驱散了附近的虫群后,猛然腾身跃起,飞点过盾牌,劈手砍向那蛇尾人。
刀刃堪堪划过颈侧,蛇尾人急忙后仰,灵活的腰身贴地一旋,钢鞭似的蛇尾挟风卷来。
君如珩小腿挨了一下,膝盖以下差点疼麻,身体也不受控制地踉跄欲坠。危急关头他腰部发力,一个鹞子翻身,落地的同时甩手掷出匕首。
匕首没入青砖,蛇尾遽然回缩。四目相对间,君如珩发觉对方竟是个岁数不大的姑娘。
柳眉杏眼,若非眉骨往下有一道骇人的伤疤,模样勉强算得上清秀。
而那蛇女在看清君如珩相貌的刹那,眼中同样掠过一丝讶异。
“殿下,你天真也要有个限度。蓟州城防再强,等援军一到形成合围之势,你终究还是逃不过兵败的命运。劝我归降,你凭什么?”
同心契打断了城楼上的僵持气氛,君如珩听出褚晏的话音里透着一丝恼羞成怒。
“援军?”褚尧不疾不徐,“你是说济南府守备梁永道,武节将军左穆,青州营参将吴度,还有素有人屠之称的甘肃总兵王屠吗?”
褚晏在他的娓娓道来里沁出了汗珠。
褚尧冁然一笑,嗓音依旧那么温和:“三哥,这些人从接到书信开始,满打满算也该到济南地界了,怎么还没见着他们影子呢?”
褚晏灵光骤闪,终于明白连日来萦绕心头的不安是什么。
援军若当真星夜兼程赶往蓟州,即便他们再小心,也不可能不闹出一点动静。
然而这几日,燕藩安插在沿途的暗哨,似乎都有些安静过头了。
“杨禀仁,他骗我......”
“老师没有骗你,只不过接到书信的人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多。”褚尧打断,“余下诸将,都是孤叫人送出的音信。”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褚晏反应并不慢,他恍然叫道:“你故意放任谣言,制造蓟州民怨沸腾的假象,就是为了诱使八州起兵来附,令燕藩加快靖难计划!”
“三哥聪慧。”
褚尧缓声道:“明里的敌人不足惧,藏在暗处的蛇虫鼠蚁,才是朝廷真正的心腹大患。那些人隐忍多年,此番之所以敢来,不过是觉得时机成熟,趁着蓟州城民怨沸腾,他们此刻起兵就是义师。可惜啊。”
“可惜什么?”褚晏话音带颤。
“可惜真相先他们一步大白天下,为人臣者却贸然离开领地,此举等同谋逆!烛龙、襄龙,神策、天策四卫奉旨镇压,安东八州兵祸已平,捷报不日就会传到金陵。”
褚尧意味不明地笑笑:“当然,燕王叔也会收到消息。”
“这不可能,”褚晏难以置信,“蓟州距离金陵千里€€€€”短短几日,就算东宫来得及把军情传回金陵,皇帝下旨调动四卫,也不会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