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身为行家的褚尧清楚,飞镖同射箭,不只讲究准头,风速、温度都很重要。以方才的风力,贸然取首彩十有八九会射偏,君如珩绝非误打误撞,他是真有点本事在身上。
不过褚尧的关注点很快就偏了。
君如珩其实生得十分英俊,眉眼尤其有种出锋的锐利。在他身上杂糅了桀骜与纯良两种气质,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也遮挡了他的凌厉,让人看出几分乖训的潜质。
褚尧并不想磨平这份棱角,但这样难得一见的乖巧,倒不是不可以用在别处。
思绪飘得漫天皆有,随即被“€€€€”两下脆落铮声钉在板上。
“两镖皆中!”
“头彩!”
一片惊呼声里,寒星一点调转方向,直取摊主脑门而去。
他吓得呆若木鸡,一时忘了闪躲,直到脑门往上半寸“啪”地一震,两条腿才后知后觉地打起摆子来。
“画得真烂,小爷嫌碍眼。”君如珩扯下红布,眉峰一挑,斜映而来的目光,勾得褚尧心头倏跳,“对待不喜欢的人或事,就该这样。”
褚尧浅浅点头,被认同的灵宠心情更好,此时谁也没留意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已悄然缀在了身后。
第14章
人在愉悦的时候,时间都会过得格外快一点。
转眼终到了开灯时分,百数十盏河灯争相下水,仿若星陨沉河,铺缀了一湾璀璨。
在君如珩指上晃荡了整晚的小雀河灯终于物归其所,褚尧看到鸟雀颈上也绑了张红笺,字迹在灯光辉映下有些模糊。
褚尧刚要架起琉璃镜,忽听蹲在河边的少年咕哝道:“可惜啊,我准备了半天的惊喜,有人居然看不到。”
他想了想,悄无声息将琉璃镜放了回去,用哄孩子的口气说:“那不如,阿珩说与我听可好?”
君如珩摇头:“愿望说出口,就不灵了。”
褚尧越发好奇那红笺上到底写的什么,余光轻抛,计上心头:“我与阿珩也打个赌,今日这河上灯盏数量若为双,你便告诉我。若为单,我便告诉你我的一桩心愿,如何?”
君如珩拧着脖子狐疑地看他,总觉那嫣然无方的眼角里猫着坏。
奈何树怕剥皮,人怕激气,刚赌赢一场的少年郎士气正高,断无不应战的道理。
君如珩痛快答应,水廊上找了个避风的地儿,半身伏在栏杆上,一五一十数起来。
他数得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周遭的人事物好似都与他脱开了关系,就像两幅置于不同画框的景,相隔咫尺,又互不相融。
这样的氛围让褚尧稍稍卸下了防备。
他走近两步,少年蒙眼的黑缎又被拿去束了发,此刻扬在风里,一时高,一时低,随心所欲。
褚尧忽就想起君如珩说的,“对讨厌的人跟事,就该这样。”
锱铢必较
从前他不理会这样或那样的恶意,除了流于表面的不屑,更多却是因为“储君”二字,注定他要容旁人所不能容,处旁人所不能处。
佛龛待久了,管你真神假神,那一尊喜怒不显的金身,就成了摆脱不了的面具。
这么久,第一次有人提醒褚尧,他也是人,爱恨可以随心,喜恶理当所欲。
褚尧像在发问,又像是喃喃自语,“阿珩说,讨厌一样东西就要锱铢必较,那喜欢,是不是也作同样的道理?”
少年沉迷数河灯,见问,心不在焉地答了声“嗯”。
褚尧却像是受到了鼓舞。
他循着红线,不断拉近两人的距离。直到胸膛快要贴上君如珩的后背,才顿住脚。
这距离不够君如珩感受到他的心跳声,却足够他看清少年耳后的一点朱砂。
褚尧伸出那根系了红线的手,轻轻覆在少年扶栏的手上。
像是无意,但停留的时间太长,就成了暧昧。
偏偏君如珩赢棋心切,生怕数漏了一盏,对褚尧的试探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清和四月的风还有些许寒意,但褚尧心头沉寂许久的燥热感却再次蠢蠢欲动。
这么近的距离,他既然看见了耳后的丹砂小痣,就不可能不注意其它。
望着那肌理细腻,透得仿佛能看见血管的后颈,他迫切有种想要撕咬和舔舐的冲动。当察觉这不再是身体对纯阳血本能的渴求时,褚尧油然生出股危机感。
不可以。
不能碰。
这个世界上,不能再有任何一样东西,让自己轻易失去清醒。
他们之间赌什么都好,就是别赌上理智。
话虽如此,少年此刻俯身的姿态,被风吹得开合的红衣,无一不在诱导褚尧还原那夜原已稀薄的印象。
侧腰以上,留疤的脊背,再是干净到让人难以置信的颈项。
指尖嵌进指缝,越扣越紧,邪念一经滋生便再无退路可言。
正当此时,君如珩突如其来的叫喊打断了褚尧的旖念。
“一千两百三十七盏,哈,你输了!”
褚尧如梦初醒般收回手,变戏法地又从裘衣下掏出一盏灯:“是一千两百三十八。我差点就输了。”
君如珩脸一垮:“你耍赖,没下水的能叫河灯吗?这局不算!”
褚尧笑起来,眼前星河在水,不及他笑靥三分。
君如珩有些看愣了。
冷风一吹,他猛然清醒,几点热意晕开脸颊,向耳根后蔓延。
“喏,给你的。”
“什么?”
褚尧展开那人递来的卷轴,拿近了,杏花拥挤,怪石疏落。
留白部分不多不少留了几只爪印,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画面的撕裂感。
“当是给你的礼物......”“你何时捡回的这幅画?”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君如珩耸了耸鼻子,不自在地说:“生日快乐。”
他偶然从褚晏的灵髓中得知了东宫的生辰。
君如珩这么个钢铁直男,又常年待在封闭的环境中,替人过生日的意识可谓单薄至极。
从前见战友为哄媳妇,绞尽脑汁地想送什么礼物,他还觉得费解。
谁曾想三十年河西,这回居然也轮到他绞尽脑汁。
至此,君如珩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褚尧提到“媳妇”这个量级上。
“金银玉石啥的,你不缺,我也送不起。这个,好赖是我亲手做的,你留着就当是个念想。”
褚尧凝眸看了许久,眼神自迷蒙中破出一线清醒,又复归迷蒙。
他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转眸望向流光溢彩的河面,眉心微动。
昭柔皇后去世前,太子生日是宫里的头等大事。
皇帝下令操办,自是花团锦簇,烈火油烹。不过褚尧最期待的,还是母亲亲手做的那碗长寿面。
自从母后薨逝,太子便失了圣意。东宫“有命无运”一说流传开,武烈帝为安抚民心,再也不许宫中操办他的生日,私下更是严禁宫人为褚尧做一碗长寿面。
大概,“他的长寿无极,对谁来说都不是福,而是孽。”
行至河中央的八角亭。“能喝酒吗?”说话间一只酒壶已经伸过来。
褚尧其实压根不胜酒力,但他稍作停顿,“好。”
这世间最好的酒也是最毒的药,芳甘其外,辛涩其中,即便沉沦,也会梦里带笑。
褚尧醉倒时,就噙着浅浅笑意。
虽然明日才是他的生辰,但有人记得为他庆生,就说明还有人把他当成肉体凡胎的人。
为这个醉一次,值得。
君如珩看着伏在桌上的褚尧,神情微淡。
他翻掌倒净残酒,落盏时指间转出明锃锃的薄刃。
寒光掠过褚尧的眉间,顺着鼻梁划到唇心时,已经融得像春水,把危险的触碰变成情人般的抚摸。
“酒量这么差,以后当着外人可不许贪杯啊……”
陡地,君如珩目光一凉,飞镖掷出去,很快被人用刀鞘击落。
君如珩:“天罡十二影卫果然名不虚传,出来吧,藏着掖着多见外。”
帘影里晃出个人影。
“瞧你对他上心得很,这都不忘跟着,你家主人怕我把他儿子拐跑了不成?”君如珩戏谑道。
将离照旧一副冷脸,左手却虚握着拳头,趁人不注意往身后背去。
“别藏了。几根穗子而已,我那还有。”君如珩说,“皇宫大内的东西就是金贵,小爷这回算是开了眼咯。”
飞镖并没有开刃,镖身轻飘飘挂着几绺赤金丝,那是用在腰牌吊坠上的。
而放眼天下,能用的起赤金两色的,唯有皇帝亲自掌印的“天罡十二卫”。
君如珩观察着那哑巴神色,徐徐道:“那晚书房里的事,要是被太子知道,便该坐实你监听监视的嫌疑了吧?”
将离嘴唇抿紧,鬓角浸出些许汗意。
君如珩缓和气氛地一笑:“其实,要我不说出去也行,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给你主子带个话。”
……
一晌贪杯并未让褚尧昏睡太久,醒来的宿醉滋味却是异常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