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坎道:“从前只当殿下喜怒不形于色,是个€€难得一见的稳重人。怎么一遇上€€那小灵宠的事,您就绷不住了,这可不妙啊。”
褚尧不理会,扯开了话题:“炎兵的事,你该知道怎么闭紧嘴巴。”
“明白€€,”闻坎袖起手€€,爽快地答,“命盘若毁,利用炎兵反噬龙脉的计划也€€便落空,个€€中利害小老儿分得清。我这回只为燕王而来,办好万岁爷的差事才最要紧,什么盐兵糖兵,我何苦操那闲心。只要殿下别忘了咱们之间的约定就行€€。”
“大人是个€€敞亮人,”褚尧微然一笑:“十二影卫中,孤舍将离选择你,无非就是看重你有所求,而他没€€有。放心,等此间事成,孤会给你想要的东西。”
闻坎抚着腰间跟将离一模一样的挂坠,不无遗憾地耸耸眉。
“世€€人皆有所求,我那傻弟弟焉知没€€有。不说€€这个€€了,就算我守口如瓶,周冠儒也€€是个€€为了官帽不计一切的主,炎兵的事捂不了太久。要是命盘真被毁了,圣上€€还有退路,可您的后€€路,又在哪?”
......
长风几万里,月是他乡明。
在千里地外的金陵城,更夫缓缓行€€走在背街的小巷,身后€€是一串疏疏落落的梆子声。
快到十五了,月亮一天天圆起来,今夜似乎亮得格外不同寻常。更夫隔着迟府白€€漆驳杂的院墙,看一眼头顶月亮,嘴里嘟囔了声,继续敲着手€€里的梆子。
倏地,一道黑影迅疾闪过。
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那一晃而过的,怎么像是条蛇尾?
自来市井多怪谈,可金陵乃是天子之都€€,得龙气庇佑,什么样的妖魔鬼怪能在这里显形?
更夫壮着胆子上€€前,抬高了照明的风灯。还没€€等看清黑影真容,一股奇香掠过鼻端,跟着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脖子。
风灯啪地摔在地上€€。
更夫吓坏了,反手€€拼命抓挠,冷不丁带下片东西,借着月光看清了竟然是片蛇鳞。
他惶恐转首,正对€€上€€一张带疤的女人脸,瞳孔微竖,唇间咝咝吐着蛇信。
更夫喉头大动,当场厥了过去。
蛇女并未再下死手€€。
这时巷口一阵嘈乱,迟府家丁追了上€€来,蛇女眼神一凛,月色下变回青鳞巨蟒,鬼魅般游入深浓的夜色之中。
*
闻坎的担忧不无道理。
翌日清晨。
“你将这封密报加盖本官私印,即刻送往甘州卫监军府,记住,你亲自押送,不要经过驿站。”周冠儒吩咐手€€下衙差道。
衙差迟疑:“可是大人,就这样越过东宫,的确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周冠儒睇他一眼,“监军府素有侦察各地情报之责,本官这封密文,是在给他们立功的机会,东宫要怪,也€€怪不到僭越上€€。”
衙差应声转头,叫道:“哪来的鸟东西,敢上€€大人的书案捣乱。”
周冠儒眼角一抽,果然见赤羽白€€喙的灵鸟蹲在那封密折上€€,窝成一团。
“不得无礼!”他呵住伸手€€捉鸟的手€€下,换上€€一副恭敬形容,“恩公有何指教€€?不如,咱们换个€€地方聊。”
“假道伐虢,同知大人原来还精通兵法。”
君如珩变回人形,大喇喇坐到周冠儒的官帽椅上€€,手€€指点着奏封:“这么急着把消息传递出去,是怕九阴枢真有个€€好歹,皇帝怪罪你履职不力吧?”
周冠儒脸色微变:“你怎么......”
君如珩拿官印当骰子抛着玩,“不巧,昨儿的酒虽烈,还不够放倒小爷。驿站的屏风又不隔音,你们说€€什么,我当然听得见。”
周冠儒像是酒劲还没€€有过去,睁大了眼,半天没€€懂他话里的意思。
君如珩自顾自说€€下去:“要我说€€,您就是太心急了,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您愁什么?”
“恩公的意思,是本官该顺从东宫的话,把这件事压下来?”周冠儒笑意渐淡。
“东宫不肯上€€报,自然有他的道理。眼下事态未明,倘若煞气真的和炎兵无关,大人一时冲动,岂非自伤肱骨。”
周冠儒露出沉思的表情。
的确,这几年关外不宁,他跟总兵王屠间又龃龉不断,真要出了事,炎兵就成为他仅有的筹码。
当真要为眼前的政绩抛了吗?周冠儒突然举棋不定。
“再说€€,”君如珩惬意地伸直了腿,“符文不是还没€€完成么?十五将近,燕王必定要赶在那之前完成最后€€一步,到时候咱们来一出瓮中捉鳖,您的功劳可就不止护持九阴枢一件了啊。”
周冠儒自诩君子,又剃不掉小人的那点劣根性€€,被君如珩义利交加地一通劝,哪有不心动的道理。
他沉吟有顷,谨慎地问:“恩公就这样相信太子吗?毕竟当年€€€€”
“当年已是当年,”君如珩迅速掐断了他,神情难得正经,“如今我入了东宫,吃的用的一分一厘都€€仰仗他,我不信他信谁?”
周冠儒噎了一下,又觉出昨夜那种不自在。
按说€€此刻他该斥句明珠暗投的,可瞧见君如珩眼里的认真劲,他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君如珩佯装失手€€,鲜红的印泥污了纸张,奏封便算是废了。
然而无人在意,君如珩一声抱歉没€€有,紧接着问:“当年,我是说€€十五年前,我在甘州到底发€€生过什么?”
见周冠儒目露不解,他解释道:“那次之后€€,我记忆受损,和前尘有关的一切都€€想不起来了。我不想再这样浑噩下去,还望大人能为我解惑一二。”
初见君如珩,周冠儒便觉他同十数年前不大一样,如今得知内情,顿觉痛惜不已。
“说€€来惭愧,恩公,我对€€你不住啊。
“那时我只是一小小州判,灾情过去后€€七日,我上€€书朝廷力陈恩公义举,本意是想为您请功,可谁知没€€过多久,皇上€€竟然派了烛龙卫来。”
“烛龙卫?”君如珩思索片刻,觉得这番号耳熟,想起蓟州平乱烛龙卫可是主力,他不禁笑道,“你们皇帝老儿,还真看重我啊。”
周冠儒缓咳两声,说€€:“明眼人都€€看得出,烛龙卫来意不善。您从灾区出来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就被重兵堵在了阴山圩。圣旨没€€有明言,我,我也€€就不好替您出这个€€头。”
君如珩忽略了他话里的愧怍,追问道:“那后€€来呢,后€€来我怎会落到燕王手€€里?”
周冠儒亦感诧异:“原来您是被燕王劫了去。想当年烛龙卫围山数日,连放火的心思都€€有了,也€€没€€能找到您的下落。之后€€汉王起事,烛龙卫被紧急召回,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原来如此。
塞上€€春色迟顾,州府的院子里也€€绿意寥寥。
君如珩攀过一支刚绽了芽的新条,指腹轻轻摩挲。
这么说€€来,原身为寻龙脉深入阴山圩,好容易找到了九阴枢,却因为救人暴露了行€€踪。
皇帝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他似乎有着一种莫名的兴趣,不惜派出心腹力量缉拿。
君如珩隐隐感觉到,皇帝对€€他的兴致不同于燕王拿灵族炼丹的野心,而是集中体现在对€€他身份的关注。
之后€€灵鸟被困,燕王趁虚而入,灵鸟落入樊笼,直到中秋夜蛇尾人取燕王而代之,将他送到东宫身边。
思路一点点清晰,只鳞片爪的线索终于连成一线,君如珩脸上€€却不见轻松。
“下一个€€出现煞气的地方是朔连村吧?大人最好提前准备,尤其是马车,记得备宽敞点的。”
他可不想再像来时那样缩手€€缩脚。
周冠儒忙道:“恩公也€€要同行€€?恕我直言,朔连村距离九阴枢的位置最近,一旦驭煞符成,可谓险之又险,您要三思啊。”
近才好,眼下他虽然知道了九阴枢的位置,但€€想也€€知道那附近必然防卫森严,就这么一头扎过去,跟送死也€€没€€什么区别。
灵鸟偏执,但€€不是傻。
更关键的,“燕王那有我很重要的东西,我必须拿回来,小爷自己的命,得捏在自己手€€里。”
搞定了周冠儒,君如珩身心俱是舒畅。
他迫不及待想告诉褚尧这个€€消息,好让他不必再受困当年心结,然而等灵鸟一路飞回驿站,却发€€现东宫并不在房中。
于是循着同心契,君如珩在一间酒肆找到了褚尧。而在他对€€面,站着回话的是一个€€让君如珩倍感意外的男人。
君如珩认出了那人身上€€带的刀,鬼头青铜刀柄,刀鞘上€€有穷奇纹样。君如珩的笑渐渐凝固住,是他。
王屠。
第23章
君如珩对那柄鬼头刀印象深刻, 他确信自己€€不会认错。
杀孽等身的甘州总兵人屠王,此刻站在€€东宫面前,模样就如绵羊一般乖驯。
“末将这条命是€€主子救回来的, 当初要不是€€主子漏口风,末将只怕早跟那帮同袍一样, 早已成四卫的刀下鬼了。您吩咐的事, 末将必当万死以赴。”
褚尧坐在€€那里, 一袭牙白色团鹤云纹长衫, 出尘逸群的姿容浑不似人间景。
闻言他不愠不火地一抬眸,“王总兵, 忠心要是€€时时挂在€€嘴边, 就成了太阿倒持的利刃。孤看重鬼头刀的锋利, 但也不希望这锐芒到€€头来落在€€了孤身上。”
王屠慌忙跪地, 偷眼去看褚尧的神情。
东宫今年二十有€€一,人生得美€€,是€€王屠这种铁鼙悍将见了也要心动的颜色。尤其那双含情目, 哪怕浅浅一眼,就够引人遐思万千。
然此时, 王屠在€€他的注视里,却只觉遍体生寒, 从四肢百骸蔓及全身,渐渐地再往心里钻。
王屠杀人如麻, 也从未感受过如此奇怪又强烈的惧意。
褚尧似也察觉到€€他的害怕, 一扶琉璃镜, 缓声道:“一句闲话罢了, 总兵何至于此。起来罢,你我君臣, 原不必这样生分€€。”
听到€€这里,君如珩再也按捺不住,一头冲出去,撞开了酒帘。
在€€一阵叮叮当当的暗器碰撞声里,王屠左右闪避,后退时“哐当”带翻了桌椅,压住他的一只脚。
王屠疼得冷汗直冒,但他根本来不及叫出来,少€€年已经€€蹿到€€跟前,一个猛子把他扑倒在€€地,右手攥拳狠狠砸向€€他的面门€€。
情急之下,王屠陡然偏头,拳风擦过耳畔,结结实实在€€地上砸出一个坑。他趁机勾到€€摔跌在€€旁的鬼头刀,反手卡住君如珩的脖子。
“哪来的短命鬼,专捡青天白日的送死。你怕是€€不认得这把鬼头刀?!”
君如珩粗喘着,怒火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他沉吼道:“小爷折的就是€€这把鬼头刀!”
来的路上,君如珩听说€€了不少€€关于这位甘州总兵的残忍手段。及至甘州地界,他发现归降派打着为灵鸟喊冤的旗号,煽动手下士兵哗变,即使金陵的风声已经€€过去,那群匪兵仍继续在€€附近村庄中□□烧,无所不用其极。
这些天,光东宫撞上的惨案就不下数十起。
君如珩曾亲眼看见一列兵破门€€而出,重伤了为护粮种奋不顾身的老农。等褚尧遣人去阻止时,那柄鬼头刀早已没入老人胸口,而他年幼的孙子爬在€€身边,还在€€扒他指缝里抢下的最后一捧稻米。
斯情斯景,君如珩简直过目难忘。
后来审问之下得知,王屠对手下士兵的暴行€€心知肚明,之所以不阻止,是€€因€€为甘州军中向€€来有€€人血祭刀的惯例。
这算什么€€狗屁惯例!
君如珩艰难抬颈,夹在€€指尖的暗器直取王屠双目。偏偏此时,脑中久未响起的警铃声猝然大作。君如珩一分€€神,冷不丁被王屠攫住手指,一头把他的脑袋磕回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