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尧表情平静,但眸色却比方才深了几度。
“大人这便轻易下了结论吗?”
反诘声入耳,周冠儒浸在热气淼淼的水雾里,竟然打了个寒噤:“殿下......”
“炎兵出世三十年,边关动荡十年。关外诸部几次叩关,都未能得手,何也?大人口中的安居乐业,有多少是炎兵夜行的功劳,您心里该有本账。”
周冠儒何其敏锐,知道这话触了东宫逆鳞,忙道:“臣也只是猜测,不过有一事,臣却已有实据。”
他膝行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卷羊皮图:“因事涉燕王,下官不敢掉以轻心,便着人将出现煞气的地点在地图上逐一标记。刚刚,臣手下精通符文之人终于发现了端倪。”
屏风向旁移开寸许,探出一只手。
那玉白指尖上的齿痕暧昧又醒目,同知大人脑中顿时上演了一出风月无边。
其貌端方的太子殿下原来好这口,周冠儒孤自腹诽,忽为小恩公感到不值。
甘州虽远,对京城风声也非一无所知。东宫舍身护宠的轶事传扬开,周冠儒初觉他色令智昏,后得知了灵鸟真实身份,印象刚有了改观,那一圈张扬不知检点的牙印算是将其打回原形。
伤风败俗!
薄情寡义!
正自痛心的周冠儒又听褚尧在耳边问:“这些地方有何不妥?”
他收敛思绪,道:“单看确实无甚异常,但若连起来,殿下便知彀中玄妙。”
如此说,连君如珩都好奇地靠过来,然而他一动,铃声就清脆地响。
君如珩耳根红透了,外间周冠儒不忍卒闻地别过头。
褚尧轻轻一捏,铃声便哑了,但看到君如珩饱含羞耻的眼神,他突然醒觉了什么,捏着那铃不松手,就像拿捏住娇宠软肋一样。
“别、乱、动。”他看着君如珩,无声做着口型。
视线收归地图,数点相连,凭空描摹出形状。
褚尧面色陡凝:“驭煞符。”
“正是驭煞符,”周冠儒道,“殿下再细看符文正中,那可是九阴枢啊。”
听到这熟悉的字眼,君如珩登时顾不得,霍然将身探出水面,铃虽没再响,腰腹以下的风光却也暴露无遗。
“驭天煞之气,能破金石之坚。此前我们一直认为,燕王顶风出逃,是为了勾结王屠东山再起。可要是他的目标根本就在九阴枢,那事情就变得太复杂了,殿下!”周冠儒扬声。
四面亮堂堂的,唯有墙角那片阴影里,仿佛犹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
君如珩惊异发现,东宫自来混沌的眼眸此刻锐如鹰隼,紧紧盯向墙角,像是要把蛰伏暗处的阴私一挖殆尽。
过了许久,“大人此为何意?”褚尧问。
周冠儒道:“如今符文还差最后一笔就大功告成,以臣愚见,燕王要找,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飞书回金陵,奏请圣上尽快毁掉炎兵的锁命盘。”
褚尧声线一沉:“命盘若毁,炎兵则将灰飞烟灭。”
周冠儒也不示弱:“当年圣上容许这支不人不鬼的军队存留于世,条件之一便是要他们镇一方安宁,锁命盘正是对他们的钳制。如今炎兵既和叛臣搅和到了一起,毁掉命盘也在情理之中。”
“大人方才也说只是猜测,炎火出没并不能代表什么,大人岂不闻三人成虎的道理?”
君如珩鲜少见到褚尧这般疾言厉色的样子,而那周冠儒更是拉出破釜沉舟的架势。
“臣知殿下深谙符€€之术,驭煞符威力几何,想来也不必臣多说。九阴枢破,其下镇压的三千灵重现人世,甘州,乃至整个西北都将沦为人间炼狱。三万炎兵和数万万百姓,孰轻孰重,即便咱们错了,为国捐躯也是他们的宿命。”
君如珩在旁听完全程,稍稍动脑便捋清了思路。
眼下情形,好比火车头困境。
往左,炎兵声名性命纵毁,却是保全甘州的万全之策;往右,则极有可能将所谓的“苍生”推向万劫不复。
换作常人,或许还可斟酌。但褚尧是储君,无论他用何种理由拒绝,妇人之仁四个字,都会教天下人怀疑他能否成为明君。
看来,周冠儒这位久经官场的老油条,当真有两步刷子。
君如珩对这位同知大人的观感立时急转直下。
褚尧皱起眉头:“炎兵功绩举世皆知,贸然毁其命盘,怕是又要引得物议沸腾。”
“君子不忌人言。”周冠儒慨然道,“臣请殿下,以大局为重,莫忘殷鉴!”
好一个殷鉴。
君如珩心神倏沉,猛然间锥心断骨之痛冲上,脏腑好似被人狠狠揪了一下,酸痛得想掉泪,眼眶却干涩到什么也挤不出。
胸口光纹隐现,他忽地反应过来,这是同心契传递给自己的褚尧的感受。
从前,皇帝为一人改运水漫甘州,葬送了数以万计的军民性命,到最后却是东宫承受了所有。
而今命运的齿轮重蹈当年覆辙,也许在周冠儒等人眼里,这也是褚尧在替自己赎罪。
可,凭什么?
君如珩趁着仅剩的那点醉劲,摇摇晃晃起身,谁想脚底打滑,扑腾着栽进褚尧怀中。
铃铛愣是没响。
褚尧腹中郁气散得快,面上更加半点不露。他捻动那节铃舌,动作熟稔得似曾相识,稳声道:“孤携圣旨而来,行钦差之权,凡与缉拿一事有关的奏报,皆需得孤首肯,否则便是僭越。真相未明以前,孤也请大人,以规矩为先。”
周冠儒吃了好大一个亏,只能忍气告退。
刚起身,褚尧屈指轻弹,余韵绵长的铃音荡在湿雾里。周冠儒背影一僵,随即加快脚步离开。
君如珩趴在褚尧膝上,被那声儿震得羞耻上涌,更加没脸起身。
伤痕累累的后背,在摇晃的烛光下,时起时伏。酒意洒遍君如珩一身,连带着肉色伤疤也染了细粉,其中一道斜过脊骨,刚好停在了腰窝。
仿佛刻意诱人去瞧,那窄腰上的动人之处。
褚尧松了铃,抬手去摸那道疤,一路摩挲向下,滑到最尾端时,君如珩不耐痒地“嗯”了声。
褚尧眸光轻动,须臾问:“阿珩刚才,是想替孤打抱不平吗?”
君如珩混杂的鼻音不知咕哝了些什么,但隐约能感受到,他似是点了头。
褚尧缄默有顷,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声音里少见地多了一丝不确信,“你就这么相信孤,都不问一问究竟吗?”
手掌下的身体忽然微微颤抖。
君如珩的声音闷在衣料里,显得喑哑:“炎兵补缺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是因为我。褚知白,你就是个傻子。”
褚尧唇线轻抿,忽然笑了。
挂伤带泪的人儿,此刻就在自己怀里,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激发起内心那点恶趣味。
然而褚尧仅是扯过架子上的衣裳,拍了拍君如珩肩头,轻柔道:“阿珩再这样,真的很难让人不想欺负你啊。”
灵气尚亏,又连醉带乏,君如珩无力分辨此言何意,不讲究地占了东宫的地儿,倒头就睡。
褚尧兀自拨弄着铃铛,听到窗外发出的动静,也不回头。
外面笼着墨色的胡杨像是一排眈眈窥伺的恶鬼,夜风萧萧,烛花微爆,一个浑圆敦实的人影倒吊着出现在窗框。
褚尧:“一路跟来风尘仆仆,天魁星大人也辛苦了,何不下来喝杯热茶?”
闻坎落地时拍了拍袍角,迈着鸭子步,走到昏睡的君如珩身边,打量少顷,伸出了手。
骤然间只觉侧旁袭风,手腕被人钳住,一抬眼,正对上褚尧刀锋般的眼神。
第22章
闻坎一愣, 继而笑容可掬道:“殿下别这么紧张嘛,我就是看他睡熟了没€€有,不会对€€他怎样的。”
褚尧淡声:“天魁星一手€€探灵的好本事, 教€€孤怎么能不谨慎。”
说€€话间,手€€却慢慢松开。
闻坎活动下手€€腕, 听得有细微的骨裂声传来, 便知东宫方才那一下是真没€€留情。
他仍旧笑容不改, 口中道:“哟, 殿下这是真生气了。您也€€多体谅体谅我,那时在狱中, 我要不把样子做足了, 如何能瞒过万岁爷他老人家的眼睛。”
“不过话说€€回来。”闻坎扭过脸, 喟叹道:“这小子待您真是毫无隐瞒。就方才我在外头看了许久, 他答您的那些话若有半个€€虚字,我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也€€算到头了。”
语毕,唰唰两道剑风袭面而来, 闻坎晃肩欲躲,寒光又快又准地斩断他束发€€的竹簪, 剑气同时也€€震落了床帏。
帘帐一层层落下来,把一切可能的窥探都€€阻拦在十步之内。此时的褚尧, 正毫无顾忌地展露出他可怖的占有欲。
“他的深浅,自有孤来裁断, 轮不到你置喙。”
闻坎披头散发€€, 冷冰冰的杀气似乎还停留在面颊, 他默声半刻, 满脸横褶里突然绽开玩味的笑意。
要真是深信不疑,又何必放任自己在外观察许久。
不过闻坎并不打算戳穿。
他拢了拢乱发€€, 好脾气地道:“既然被殿下发€€现了,卑职也€€不藏着掖着。我奉圣上€€之命跟来,一是为了助您一臂之力,二来也€€是为了提醒您,别忘了万岁爷的交代。褚临雩,绝对€€不能活着出甘州。”
褚尧灯下拭着剑,视线紧随寒芒缓缓滑动,各自有着令人不能直视的威慑感。
他漫不经心地说€€:“出了又怎样?杨禀仁确实和燕王有勾连,联络书信中打的也€€是燕藩旗号,更不用说€€在蓟州城领兵的,正是燕世€€子褚晏。就算燕王未出一兵一卒,谋逆的罪名他终归难逃,父皇何必急于一时?”
闻坎静默一阵,道:“要是这场兵变,的确跟燕王本人没€€有关系呢?”
褚尧蓦地抬起头。
关外一俟入夜,朔风总是格外刚劲,呼啸拉杂声渐渐淹没€€了屋内的交谈。
闻坎说€€到口干时,停下来抿了口茶水,道:“燕王若回到京城,三司会审必然会察觉端倪。所以他只能在半途,暴毙。”
褚尧修长的手€€指缓缓转动着杯盖。
屋内香燃得足,他走过去揭开炉顶,倒掉剩余的茶水,香气顿时转淡。
但€€用来使气血亏损的灵鸟沉睡足够了。
“为什么一定是他?”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万岁爷有吩咐,褚临雩必须死,且只能死在灵鸟手€€上€€,如此天谴也€€好,民€€怨也€€罢,都€€与褚氏无关。至于如何办到。”
闻坎笑笑,“相信没€€人会比殿下更有优势的,不是吗?”
“天谴,民€€怨,”褚尧面无表情,眼底的讽刺却快溢出来,“好生耳熟呐。”
闻坎神情稍敛:“总之这件事不会妨碍您的大计,也€€是消除圣上€€戒心的好机会。殿下卧薪尝胆多年,都€€忍不能忍的都€€忍了,犯不着在这种小事上€€忤逆了圣意。”
褚尧久不出声,闻坎一抻一怼接好了错位的骨头,道:“您要是真觉得为难,卑职也€€可以替您代劳。”
“不必,”褚尧断然拒绝,眉骨以上€€肌肉略微缩紧,却不见蹙额的迹象,他如常道:“父皇的意思孤明白€€,孤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结果。但€€在此之前没€€有孤的命令,你不许插手€€。天牢之事再有下回,你断的就不止一只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