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霞关镇入夜以后就见不到几回人影, 骆驼宋是商队里最晚睡的人,他铲好€€骆驼屎已近子时,转身又给食槽里添满了饲料。
边关禁了互市以后, 商队就断了吃饭的营生,只能靠给边军押送粮草辎重糊口。听说这回接的是个肥差, 委托人不愿透露身份, 但出手异常阔绰, 押送的也无非是些€€日常补给。
只是要深入沙漠腹地, 据传还是昔年虞老将军的地盘,镇上除了自家这支驼队, 寻常商旅还真难以胜任。
骆驼宋做完这些€€, 煤油灯也快烧干了。屋里几个傻小子呼噜打€€得震天响, 他笑骂一€€声, 正要给院门落锁,角落里忽然传来几声动静。
“谁?”他顿时警醒。
霞关镇是甘州最远的一€€座边陲小镇,日常还算安生, 就是沙耗子闹得厉害。骆驼宋担心有贼惦记后院几匹骆驼,举着煤油灯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拨开稻草, 借着昏暗灯光,骆驼宋看清那下头藏着的竟是个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光亮, 那人仓促拿臂遮挡。骆驼宋打€€量有顷,发现眼€€前这人虽然看起来蓬头垢面, 脸和手上的皮肤却€€都保养得宜, 倒像是个落难的官老爷。
不出所料, 那人有气€€无力地解释说:“我是给边军运粮的商人, 半道遇上沙秃子打€€劫,粮食全€€抢了, 商队也逃得七七八八。我拼死才撑到这个地方,实在€€走€€不动了,老哥行行好€€,赏口水喝吧。”
骆驼宋留意到他鞋底都磨坏了,不时有血迹渗出来,一€€看就是走€€了很长的路,忙道:“兄弟等着啊,我这就给你拿吃的去。”
那人感恩戴德,却€€在€€骆驼宋转身的刹那闪电出手!
骆驼宋身形僵立,不可思议地看向胸口陡然出现的血洞,又扭脸望向那人。
他动了动唇,徒劳地想说点什€€么,冷不防被一€€只巨钳死死抓住头顶。他瞳孔骤缩又慢慢放大整个人,很快便停止了挣扎,像滩烂泥一€€样滑到地上。
阴风盘旋落止,等“骆驼宋”再站起身时,眼€€底似蒙了一€€层淡淡的角质。绿光乍现一€€刻,继而缩成狭窄的竖线,嵌在€€瞳孔正中央。
他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的沙漠,薄光从边界线上稍纵即逝,一€€如他眼€€中飞快闪过的怨憎与歹毒……
那夜回来以后,褚尧果然生了场大病。迟笑愚看过说是寒邪发作,但还不到需用血来治的份上。
君如珩衣不解带守了几天,拂晓时分褚尧终于€€醒了。
他动动手指,发现被人压得严严实实,抬身就见某娇宠抱着他一€€条臂,哈喇子流得老长。
褚尧顿了顿,一€€时间有些€€恍惚。
说不清有多久,他习惯了一€€个人病得死去活来,又一€€个人死里逃生。自那个生辰以后,乳母倒还守了他几年,不过不是为€€了照料他的病情,而是在€€等他什€€么时候撑不下去。
因为€€昭柔皇后的死,乳母恨极了这个小姐拿命来保的孩子。
后来乳母也不在€€了,每回他抱恙,太医、补药都流水似的送进东宫,然而没有哪一€€次是真的用在€€他身上。
替太子医治是皇帝做给人看的体面,盼他不治而死,才是父皇发自内心的本愿。
那几年,几句人人都盼着他死,褚尧早已忘了病中被人照看是个什€€么滋味。
君如珩听见动静,费力地半张开眼€€。见褚尧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睡意顿时全€€消。
“终于€€舍得醒了,你差点吓死我知不知道?迟笑愚那个庸医,一€€边不让我放血,一€€边多少药灌下去也不见起色。这穷山恶水的,啊?你说什€€么?”
褚尧嘴唇翕动,他靠近些€€才听清:“麻,麻了......”
君如珩条件反射似的弹开,这才发现自己把人家当€€枕头压了整晚。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用手背揩去唇边的口水渍,问:“饿吗,后厨做了粥,我让他们放在€€炉子上煨着,你大病初愈沾不得荤腥,但也好€€歹吃点,别饿坏了身子。”
说话间褚尧仍未移开视线,眼€€眸像被雾气€€湿化的古洛河,初看€€€€的不解其意,望久了薄雾散去,那点情思显露出来,比千里向远的江川更得长久。
君如珩忽地弯下颈,趴在€€枕边,用额头与抵住褚尧的头,声音略沉:“别光顾着看,你到底想要什€€么,跟我说。”
褚尧欲别开目光,被他捏住下巴拉回来,用不容拒绝的口吻说:“告诉我。”
病中之人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褚尧就这样望着君如珩,从那双眼€€中看到了心疼、暗恼,还有一€€丝固执的求问。
君如珩就像个站在€€岸边的人,身旁明明一€€无所有,却€€攥紧手中稻草,妄图抛向水中垂死挣扎的自己。他根本不在€€乎那根稻草最后能救得了谁,亦或是让河底再多出一€€个枉死鬼。
他都不在€€乎。
此间风尘扰扰,君如珩哪怕到现在€€,都没有收回为€€自己掸尘的手。
褚尧被一€€场高热烧得眼€€眶酸胀,他缓了许久,喑哑道:“我想,去跑马了。”
君如珩几乎想都不想就拒绝,却€€见褚尧脸转向窗外,看着浓云翻滚的天际轻声说:“外祖在€€许多许多年前曾经许诺,等我再长大些€€,就带我来这片草原,教€€我骑射。”
然而那承诺过了五年,十年,甚至更久,都没有兑现。
君如珩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忽而哑然。
他们出来时很小心,几乎没引得任何人注意。
万顷草野与沙漠毗连,无边无际地铺陈在€€阴山脚下,生命与荒芜,以一€€种对比鲜明的方式,共同存在€€于€€这片神奇的土地。
风吹打€€得面颊生疼,口腔里不自觉漫开草木的馨香,用时夹杂着一€€股砂砾的土腥味,褚尧越跑越快,有种失控的感觉逐渐湮灭了其他一€€切感知。
长夜无尽,破晓永远不会降临。他从黑暗中来,盲奔向更深的黑暗,这结局从他握住缰绳的那刻起似乎就已注定。
陡然间,天空响起一€€声唳鸣。
赤红色身影恍如火流星般划开浓云,点点光屑洒落,万顷草野霎时被点亮。朝露次第燃烧,一€€直延向视野的尽头。
此时此刻,纵使€€斯日无晴,漆夜也都被留在€€身后,褚尧面前一€€片光明。
他脑海中突然萌生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马匹飞奔着经过君如珩身边,褚尧抬起上身,缰绳从手掌间滑落,氅衣随风高高扬起,他落下时像极一€€只折了翼的白鸟。
君如珩还没想好€€用什€€么姿势迎接他,被这忽如其来的一€€下骇得不轻。慌乱间君如珩用力打€€开双臂,将这只白鸟接了个满怀,整个人也被褚尧冲得向后仰,在€€草窠里滚了好€€几圈。
“才好€€一€€点就不要命了,再有下回,我打€€死不放你出来!”君如珩头发里都是草屑子,满脸恼色地说。
褚尧紧紧压着君如珩胸膛,手指却€€因用力过度,无法抑制地颤个不停。
以他如今的体力,灵宠分明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推开,但君如珩迟疑半刻,抬手揭高氅衣,盖住了他头顶。
褚尧脸色稍有缓和,他唤了声“阿珩”,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任何话声似都成了隐秘的爱语,“你说过,愿意做孤的药是不是?”
那还是在€€金陵城中,自己第一€€次为€€东宫放血时说的话。君如珩记忆犹新,但此刻听来,却€€有种恍若前世之感。
正当€€君如珩神游之际,褚尧在€€耳旁再度发问:“倘若孤已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那么阿珩,是否还能生死不弃?”
他心头咯噔一€€下。
然而褚尧似乎并不期待他的答案,迫不及待寻到他的唇,用力地、深切地吻下去,把所有可能性€€都搅化在€€唇齿间,变成谁也无法窥测的未解之谜。
氅衣之下,他们亲昵厮磨、热烈纠缠,仿佛世间任何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人,试图用亲吻杀净那些€€已然存在€€的猜疑和戒心。
忽地,褚尧抬臂掀掉了氅衣,阴戾也好€€,病弱也罢,都赤裸裸地呈给君如珩看。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也在€€注视着君如珩,从鼻梁再到薄唇,甚至连耳后那颗小痣也不肯放过。这种打€€量极具侵略意味,不需任何下一€€步动作,就足够让君如珩感到无法承受。
“阿珩。”褚尧含着这两€€个字,平生第一€€次没有经过任何思量,脱口而出:“我爱你。”
爱到当€€我洗不净自己身上的污色时,只想把地狱变成你我永生永世的爱巢。倘若你也爱我,是否愿意陪我一€€同沉沦?
君如珩没来得及答话,草野那头忽而一€€阵马蹄响。
“金陵急诏,请殿下速速回府接旨!”
第42章
就在东宫打马回府的同时, 一支驼队进€€入了荒漠之中。
天还没有大亮,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色,驼铃也响得有气无力。
平常最会€€活跃气氛的骆驼宋今天一反常态地€€话不多, 他从褡裢里€€抓了把干草喂骆驼,谁知那畜生见势就躲, 模样十分畏惧。
骆驼宋冷冷地€€扯动下€€嘴角, 又把草料扔了回去, 举目眺向远方。
土堡在清晨浓雾里€€的轮廓庞大而雄浑, 像是一匹藏匿了面貌的凶兽,随时会€€亮出其状狰狞的爪牙。骆驼宋还未靠近, 就感受到一阵令他胆寒的威压。
“干什么的?”
守门的卫兵抬掌喝问, 骆驼宋忙换上讨好的形容:“给各位官爷送吃食补给来的, 早起下€€了雾, 路不好走€€耽搁了点€€时间,您多担待。”
说话间他递上证明身份的腰牌,下€€面还压着一锭银子。
那卫兵古怪地€€看他一眼, 疑惑道:“老宋是你€€啊,刚刚眼花没认出来。你€€不是说走€€完上月那单, 等€€几个€€徒弟把路记熟了,就洗手€€不干回家抱孙子去了吗?”
骆驼宋眼皮一跳, 却还强装镇定地€€把银子又往前递了递,顺着他话说:“可不就是最后一趟了, 想着再送这几个€€傻小子一程, 往后还请官爷多照应着些€€。”
卫兵笑言“好说、好说”, 也不接那银子, 抬手€€直接将人放行。
骆驼宋舒了一口气,赶忙招呼着几个€€徒弟卸货, 一双眼却在暗处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唉哟,唉哟......”他忽然手€€捂腹部€€哀叫起来。
“官爷,早饭贪喝了几杯冷酒,这会€€肚子闹得厉害。您行行好,让我找个€€地€€方解决一下€€吧。”
卫兵面露难色:“上头有令,这地€€方机关重€€重€€,闲杂人等€€不许乱闯乱入。”
“不入不入,”骆驼宋头摇得像拨浪鼓,神情憨厚道,“您直接给我指一下€€茅厕的位置,我快去快回。求求了官爷,人有三急啊!”
都是相处久的老熟人,卫兵也没多想,告诉了他茅房的位置,又再三叮嘱不该去的地€€方千万别去。
骆驼宋迭声答应,等€€过了拐角,确认无人留意自己€€时,他神色急转,适才的憨厚气息一扫而空,眼眉阴鸷地€€扫量起这土堡中的环境。
突地€€他眼眸微凝,周身渐流露出一股说不明的森戾之气。他似在感受着什么,再睁眼时,隐隐泛绿的目光精准落在两方墙体的夹角位置。
骆驼宋屈指敲了几下€€,下€€面明显是中空的。他探指一戳一勾,动作娴熟得浑似个€€钻墓老手€€。
只听前方“啪嗒”一声,石板竟然翻转过来,露出一条窄长的暗梯,不知通往地€€下€€何处。
骆驼宋未见丝毫犹豫,纵身即跳,落地€€时的控制力惊人。他很快立稳了身子,突如其来的黑暗也不妨碍他分辨方向,那双人类的瞳孔中更是绽出碧荧荧的幽光。
他滑行几步,前方来风时慌忙一拳打出,却击了个€€空。就在这一收一放间,暴露了他内力受损严重€€的事实。
对€€方一击不中,横腿又扫,骆驼宋脚下€€突然使€€力,整个€€身体前倾,在胸腹贴地€€的那一刻弹身而起,动作快得犹如四脚蜥蜴。
就在此时,那记又快又狠的扫堂腿竟然幻化成一节软鞭,绞缠住骆驼宋的脖颈,猛地€€将他带翻在地€€。
“阿蚨,是我。”
黑暗中那个€€声音一响起,蛇女明显愣了一下€€,迟疑地€€问:“叔父?”
项间的压迫感倏尔消失,骆驼宋呛咳出声,屈膝跪倒在地€€上。
千乘蚨游身上前,认了那双熟悉的绿瞳,她心头顿时腾起一股不安。
“你€€怎么还敢出现在这里€€?驭煞符的事大胤太子已经知道,若被他发现你€€的行踪,不止你€€我,整个€€千乘族都要受到连累!”
“阿蚨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