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汉王关系不大......”褚尧思忖着,慢慢道:“跟燕王呢?”
迟笑愚眼角一抽,重€€新拿起那份名单认真审视:“初到甘州时,周冠儒给过一封邸报,里面记录了褚临雩途径的所€€有地方。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就是这些人的家€€宅所€€在€€€€这么巧。”
世上€€当然没有那么多巧合。褚尧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千乘雪能化€€身€€“褚临雩”在胤国朝堂蛰伏,那么像他这样的“冒牌货”会不会还有更多?
这个设想让褚尧后背渗出€€点汗意。
他捻去指尖上€€的血珠,说:“继续查。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纠缠上€€,集合所€€有人马,今夜开拔阴山。”
迟笑愚应声刚要€€去,忽听褚尧在身€€后问:“今天是十月十七了吧?”
“......嗯?”
褚尧声音略显得飘忽,望了眼头顶依旧圆满的月亮,说:“七日之期差不多了。今夜,叫阿珩回来吧。孤还欠他一盏河灯。”
那盏灯,他从七日前就着手准备,反反复复总拿不定主意。不是嫌材质不好,就是觉得样式普通。
匠人问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褚尧说不上€€来,悬而未决的心思直到此刻都€€没个定论。
但终归还是选了最令他满意的一盏。
月上€€中天,清照着一灯一人,还有一碗长寿面。
酒温了又凉,如是几轮,褚尧叫来传话的小€€内监:“消息带去后山了吗?”
“奴才当面禀明的君公子,说您在驿站等他回来庆生€€€€需要€€奴才再去催一催吗?”
褚尧思量有顷,认真问:“你告诉他河灯的事了吗?”
在得到小€€内监肯定的回答后,褚尧摆手让他告退,趁四下无人时,打开了同心契。
这个契约从订立之初就意味着不公,这是他为栓住君如珩而做的一把锁,钥匙攥在自己手里。是否开启,何时开启,全由他说了算。
褚尧已经很€€久没经由同心契听取灵宠与人的对话了。长久的亲密无间让他以为对君如珩的心思洞察秋毫,直到感知了那裂痕的存在。
这令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过往十余年,褚尧确信自己没有软肋,因为软肋也是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他连这条命,这具身€€都€€不敢说是自己的,更遑论其他。
但随着对灵宠占有欲的疯狂生长,“君如珩”三字成了褚尧心上€€最柔软的一块肉。他是那样害怕失去,甚至在失去以前就浅尝了痛彻心扉的滋味。而当他认识到这点,曾经无比笃定的东西就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倾塌。
冷,深秋的晚风已有了砭骨的迹象,吹得褚尧眉角生凉。
“生日愿望这种事,不过是让听者求个喜悦,说者图个心安。有或没有,并不像旁人想的那么重€€要€€。”
褚尧看了眼象征生死不弃的锁状河灯,想说不是这样的。
他听见陈英问:“今天是主君的生辰,您当真不回去?”
不长不短的静默以后,他听到君如珩略显不悦的声音。
“陈伯,你到底怎么想的,这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吗?”
枝头露珠笔直落下,打湿了麻绳做的灯芯,洇开形似泪水的暗渍。
面凉了。
河灯再也没法点亮。
但这是什么很€€要€€紧的事吗?
第46章
陈英看着不€€胜酒力的君如珩, 好气又好笑地给他按回凳子上,斟了碗浓茶。
“不€€要紧,东宫何必一晚上三请四催, 主君又喝得€€这样醉做什么。”
君如珩手捧茶盏,袅白的雾气使他脸颊绯色看起来淡了些€€:“陈伯, 要是你倾心相信的人对你有所隐瞒, 你会怎么做?”
陈英提壶的手一顿, 碗底不€€经意磕出了声响。
君如珩抬起头:“陈伯?”
陈英迅速收拾好表情€€, 笑笑说:“这世间原就是千人千面,各有各的隐晦。主君倘若觉得€€受到了欺骗, 不€€妨试着去理解, 但不€€必选择原谅。”
君如珩眼底划过一抹茫然。
陈英说:“或许, 当主君知道欺瞒之€€人亦有自己的苦衷时, 心里就不€€会太难受。这是在放过自己,而不€€是放过别人。”
君如珩觉得€€他话中€€另有深意,浅啜了口茶, 在苦味里思量。
长风过耳,霄汉无€€垠, 此刻站在山巅俯瞰,陈英胸口蓦然腾起一股襟江带湖的豪情€€。
他抽出腰间铜锏, 舞动€€了几€€下,放声诵吟道:“平阳帝谱炎精动€€, 玉蜿蜒夜当其锋。秦关恍服汤武出, 赤帜弥张天€€下雄。金刀赫灵汉剑奋, 乌江落日€€楚剑空。美人没草骓没水, 项庄何处鸣秋蛩。【1】”
词是悲词,入耳却无€€伤情€€。
陈英挥锏时, 那曾经让君如珩感到陌生的颓丧之€€气一扫而空。直劈有如长电,横挑胜似游龙,俯仰开合间,闲云野雾皆散去,终是辟出了一个朗朗乾坤,
收势的刹那,一轮边缘流转着银泽的满月飒然浮空,他屈臂负锏,对着君如珩道:“阿珩,这套身法是我最后能教给你的东西,你学会了,陈伯便再无€€保留。”
没等君如珩作答,他又跪下了身:“七日€€之€€期已过,主君修为已然大€€成。末将在此,提前恭贺您飞升成神,登临九重福地!”
酒气让思维陷入迟滞,君如珩使劲眨了眨眼,试图把月光映衬下的重影眨去。他显然没理解“提前恭贺”的含义,却深深记住了陈英月下行礼的身影。
此后经年,烟岚云岫,浮渚林薄,朝暮万态都€€没能把这一幕从君如珩的记忆中€€抹去。
目送着君如珩踉跄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陈英神色间最后一丝眷恋也随之€€不€€见。
“灵兵听令。”他沉声道。
积水空明的山谷,一道道幽微磷火渐次浮现。萤烛之€€光无€€法与朗月相较,但终归也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陈英扶锏转身,漫山磷火跟着调转方向,他遥望阴山,一字一顿:“我等得€€主君一魂庇佑,方又苟活于€€世三百年。如今距他修成真神仅一步之€€遥,邪灵环伺在侧,魔兵猖獗在前,诸位可€€愿以吾等残躯,换我主路行坦荡?”
须臾,空谷隐隐震响号声:“毕方精魂,百转不€€回……”那声音低若沉磬,夹杂着无€€法言说的哀伤与决绝,徊荡在一碧如洗的晴空,纵贯今古。
陈英目光微凝,十二年前的悬谯山火焚断了虞氏鹰旗,也将三方毕方族人的本心之€€魂付之€€一炬。他们活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却被裁剪掉了,变得€€有如行尸走€€肉一样。
这一去,不€€仅是为了少年君主保驾护航,也是为他们自己找回失落的一魂,偿还€€十二年来如影随形的痛悔与难安。
……
深秋难得€€这样的好月色,君如珩一连苦修数日€€,再坚忍的心性也难免有乏味之€€时。踏出山门的那刻,天€€大€€地大€€,光风霁月,被鸟叫虫鸣养素了的耳朵一下涌入形色喧嚣,他恍然有种€€重回尘世之€€感。
这些€€天€€刻意压制的凡心俗欲也仿佛被唤醒,他垂着眼眸,一步步走€€向家的方向,水洼里倒盛出的人影越发清晰。
“这世间,原就是各人下雪,各有各的隐晦。”
君如珩想着陈英的话,雪落了白茫茫大€€地,就真的干净吗?拨开浮于€€表面的洁白,看清了下面的藏污纳垢,便生出被辜负的懊恼。
可€€他有没有想过,那些€€脏污也许早就存在,堆积起来更非一日€€之€€功。
他为白璧有瑕疵深感痛恨,却忘了那也许并不€€仅仅是一道瑕疵,而是伤口愈合后留下的疤痕。白璧伤过,痛过,化了脓,结了痂,留下狰狞可€€怖的伤疤,不€€经意暴露出来,自己见了第€€一反应却是厌恶。
君如珩认真在想,他是不€€是该和褚尧正€€正€€经经地谈一回了?
廊下漆黑,穿廊风扑得€€君如珩打了个激,奇怪的是酒热半点没散,反而更凶了。
院里没点灯笼,藤架下放着竹椅,一人侧卧在那,身旁搁着河灯,似是等他等到困倦。
君如珩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愧疚。
今儿逢他生辰,东宫早早遣人来请。他一来因为闭关期间需要克制心念欲望,二则还€€有芥蒂难消,所以也没真把小内监的通禀放在心上。
君如珩醉意上脑,单记住了褚尧摆好酒席等他回府,河灯有关的是一个字没听进去。
他勾指提灯,借着月色看清的第€€一眼,便动€€了心。那金丝竹篾编织出的灯身小巧秀致,薄绡上的字迹一看就是褚尧的手笔:
死生不€€同寝,长命不€€长明。
君如珩微微蹙了下额,正€€思忖间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阿珩回来了?”原来褚尧没有睡着,他一直醒着,君如珩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些€€异样,却又不€€像是生气。
君如珩喉间滑动€€,掌心莫名起了汗,僵硬地说:“......嗯,练功耽误了时候,怕太晚......”
话说得€€颠三倒四,脸颊也烫得€€不€€像话。他悄悄舔湿了嘴唇,口干舌燥的滋味反而更加明显。
这可€€不€€是烈酒能带来的后果。
君如珩放弃了解释,转而问:“怎么睡在这儿了,外头多凉€€€€”
“等你啊。”褚尧撑起了身,乌发像水似的滑散,拂过君如珩的手背。
君如珩手悬空了,指尖轻蜷,酥麻的感觉沿着脊骨一路向上爬,淹没了谈的念头。
“你怎么……”
君如珩站在长椅一端,褚尧就抬起下巴看他,那脂玉般细腻的脖颈勾出漂亮的弧度,自含一段莹润,美得€€让君如珩有些€€晕眩。
他仿佛置身云端,下一刻又坠入彀中€€。他情€€不€€自禁地倾下来身,鼻尖沿着褚尧的额头、鼻梁蹭过去,到那鲜红水润的唇时忽然顿住,稍稍抬高了脸。
这样上下颠倒的姿势加剧了晕眩感,君如珩勒紧最后一点理智,沙哑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猝不€€及防地,褚尧反手攀住他脖颈,用力一按,同时仰高头,亲到了他的唇。那柔软相碰,暗含着孤注一掷的诱惑。
“既然阿珩对孤准备的礼物不€€满意,孤思来想去,总要做些€€补偿才好。”他捏着君如珩的腕,轻而易举将人带到榻上。
冷冰冰的竹床衬得€€体内燥热愈发明显,褚尧顺势起身,让君如珩以跪立的姿态骑在他身上。他亲吻了君如珩的下巴,冷冽的药香温柔而又强势地将他紧紧缠裹在其中€€。
“阿珩喜欢吗?”
他在耳边反复求问,君如珩没法说出一声“不€€”字,遍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在疯狂叫嚣着想要。褚尧双手拢住他腰身,沿着那线条向上推。末了拇指搭住自己的襟扣,轻轻一捻。
扣子弹了出去,滚到榻沿与歪倒的酒杯相撞,磕出“叮”的脆响。衣衫滑褪,展现在君如珩眼前的每一处,都€€远胜他想象中€€千倍百倍不€€止,“只要阿珩喜欢,孤什么都€€可€€以给。”
君如珩被汗渗透的外袍半透,脊背紧绷如弓,然而浑身上下蓄势待发的却不€€止这一处。
褚尧略微敛眸,觉察到他细微的变化,牵唇一笑,伸手抚上他侧颊:“在孤面前,阿珩不€€必忍得€€这样辛苦。”
君如珩冷不€€防按住那只白皙的手,过分滑腻的触感激发了内心潜藏最深的凌虐欲望。他情€€不€€自禁拢紧手指,用的力道越是可€€怖,褚尧脸上笑容越是粲然。
每个递来的眼神都€€搔在君如珩的要害,仿佛在说可€€以。
什么都€€可€€以。
“那酒……”褚尧笑容倏淡,急欲抽手去掩饰,君如珩攥得€€更紧,像要把他揉碎了。
“你往里面加了什么?”
褚尧今夜所有的气定神闲都€€在这一问里彻底瓦解,他还€€挂着笑,只是眼神却于€€无€€人处捎带了些€€许阴郁。
“长夜漫漫,天€€又渐寒,孤饮不€€惯冷酒,所以向人要了点暖身助兴的东西罢了。”
君如珩眼神微变,不€€禁诧异向来正€€人君子的东宫,怎会懂得€€这种€€奇技淫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