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兵托赖毕方族精魂而生,须一体承担对方的死生气运。陈英等人行到绝处,终是选择了最最惨烈的一条路。
王屠部浑噩无光的眼€€中流泄出莫大的恐惧,他们飞快落地,哀嚎着、挣扎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从透明渐至消失,却€€无计可施。
笼罩在山谷上空的阴霾瞬间消散,千乘雪眉间虽有恼意,但眼€€底郁色不减反深。他狞然一笑,变换蛇身没入深浓的夜色。
“陈伯!”
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陈英很€€想抬头€€去看,可他此€€刻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英拼命敛聚起残存的神识,把想说的话都凝成灵髓,最后挪动€€一下眼€€珠,尾光捕捉到君如珩狂奔而来的身影,微微抿唇。
君如珩仿佛耗光了全€€部力€€气,就当他伸手触及陈英身体的刹那,却€€只触到对方的一片袍角。“砰!”
“陈伯!”
第48章
君如€€珩抱着陈英的尸身, 呆怔怔坐在€€陡峭的崖石之€€上,整个人€€陷入一种无以名状的彷徨。
为€€什么,他用神识探进陈英寂如€€死地的灵府, 发€€现在€€那里三魂已缺失其€€二。可君如€€珩清清楚楚记得,陈英拿给他看的命书上并不是这样写的。
一线天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战役, 焦土被鲜血浸透, 在€€浓黑的夜幕下呈现出近乎绝望的底色。
到处是残破扭曲的尸体, 有的被烈火烧得不辨面目, 还有的浑身上下落满刀痕,从那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不难想象出他们死前经历了何其€€惨烈之€€事。
君如€€珩无法一一辨认他们的身份, 但那熟悉的赤焰灵纹却寓示着, 这些都是他的族人€€。
似已断线很久的心神感应卷土重来,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就如€€一只大手死死攫住君如€€珩尚未从惊愕中缓过来的心脏,酸痛直逼眼€€眶, 可就是流不下一滴眼€€泪。
从六合冢出来以后,三万炎兵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英为€€什么要隐瞒失魂一事?
不仅如€€此, 这些炎兵在€€修为€€全无之€€后,何以能阻挡入了魔的王屠部横跨一线天?那临了毅然€€决然€€的自尽, 到底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还是陈伯清楚, 惟其€€如€€此, 才能彻底消灭对手。
难道。
君如€€珩停滞的思绪忽然€€急涌一瞬:难道, 魔兵的出现和毕方族失魂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数息之€€间天色大变, 雷云彻底遮挡了今夜的好月,一道凄厉惊雷撕破夜空, 直接砸在€€悬崖之€€上,山石四分五裂,碎片擦着君如€€珩眼€€角掠过,他无动于衷,眼€€底的萧杀迅速凝结成了冰。
周冠儒对历劫、飞升一类的修仙事知之€€甚少,眼€€前这幕只是激发€€了他内心最原始的恐惧。他张张嘴,想叫君如€€珩离崖边远一些,又欲吩咐手下人€€加快动作,赶在€€雨落前将炎兵尸骨收敛妥当。
可嘴张了半天,愣是一个字也没说出口。空气€€中好似浮动着一股无形的威压,慑得他不自觉连毛孔都缩紧了。
突地,一只手搭上周冠儒的肩头,打破了这近乎僵掉的气€€氛。他回€€头一看,“殿下。”
褚尧眼€€梢尚有酡红未褪,目光却一片清明:“王屠部,尽数全歼了?”
“从土堡逃窜出的一千三百二十七人€€,无一人€€越过一线天。火鬼,”周冠儒声音窒了下,忽觉喉头涩得厉害,“炎兵亦无一生还。”
褚尧再抬头看向那叫人€€不忍直视的战场,心中亦感震动。
陈英最后的心愿是参与驻守九阴枢,他早该想到,这支队伍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可让褚尧意料不到的,是陈英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歼灭魔兵的办法,并将其€€付诸实€€践。
这一场玉石俱焚,不仅弥补了困扰炎兵许多年的愧疚,使之€€彻底摆脱“悬谯之€€殇”的阴影,同时也把褚尧的移魂计划间接地暴露给了君如€€珩。
他毫无疑问是给自己设下了一个圈套,以生命为€€代价。
褚尧恍然€€生出股进退维谷的焦躁感,思忖良久,还是踏着满地血秽走向崖边发€€愣的那个人€€。
原因也很简单,“阿珩,山上风大,快下雨了,跟孤回€€去€€吧。”
光电长€€追直下,君如€€珩眉间隐忍的猜忌与愤怒在€€一片惨白中无所遁形。
他目光化€€作利箭射来的瞬间,褚尧脸上的笑险些维持不住:“阿珩......”
长€€锏尖锐地划响,带起的快风如€€有实€€质,削得褚尧指尖一痛,不远处将离惊呼:“保护殿下!”
“都别过来!”褚尧断然€€喝止,迎着锏端缓缓靠近,像是生怕惊扰了一只小兽那般仔细。
当其€€胸膛抵上尖端的那一刻,君如€€珩手臂倏颤,本能往回€€收了收,但须臾又加重力气€€刺过去€€。
“褚尧,你实€€话告诉我,那命书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屠等人€€突然€€入魔,和炎兵失魂有无关系?那土堡中羁押的是朝廷钦犯,还是你太子殿下的棋子?千乘族的驭灵术,究竟被你用在€€了哪里?”
质问一声激烈过一声,回€€荡在€€狂风漫卷的山隘,非但没有被吹散分毫,撞在€€嶙峋凸起的崖壁上,反震起幽幽不绝的回€€音。
好似万灵愤怒相和。
褚尧彻底把胸怀敞给君如€€珩,甚至还朝前走了几步。金属€€进皮肉的声音清晰入耳,君如€€珩不自觉后撤半步,土石噼里啪啦一阵乱掉。
身后就是万丈深渊,眼€€下的情形,他持杀器在€€手,被逼到无路可退的人€€却成了他自己。
周冠儒惊慌道:“这,这可怎么是好。东宫若出事,叫下官如€€何对万岁爷交代啊?”
虞珞沉郁不言,空空的袍袖在€€罡风中鼓荡作响。他静默许久,缓声道:“让弓箭手从两翼靠近,若有人€€对东宫不利,即刻射杀。”
周冠儒眼€€角狠抽了一下,半晌,他€€平打皱的官服袍角,低低应道:“下官明白。”
风吹得更急,山峦震动也愈发€€明显,好似君如€€珩胸中搅扰难平的情绪。
“世传毕方族三魂赤忱,其€€中顶顶不可缺的谓之€€本心。修为€€于他们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褚尧道。
君如€€珩心跳空了一拍,忽想起这是他在€€六合冢内亲口对小道士所言。
就是这片刻的语迟,褚尧温声又道:“若非移魂的过程中发€€生意外,世上从此便不会再有炎兵这一支。陈英之€€流虽沦为€€凡胎,却可以安然€€无恙地度过今后十几、乃至数十年。”
说话间他将手搭在€€沾满血污的锏身,两相对比之€€下,有种赛霜欺雪的干净。
“孤答应过阿珩替你保全毕方一族,自然€€说到做到。”
颤抖经由铜锏阵阵传递而来,褚尧微然€€一笑,掌心翻转,安抚地伸向前:“听€€话阿珩,我们回€€家。”
然€€而下一秒,铜锏忽然€€又被拿捏得奇稳无比。褚尧感到胸口压迫感陡重,抬起头,就见那双眼€€里明若悬镜,透亮得几乎折射出冷光。
“褚知白,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很好骗?”
褚尧微怔,下一秒,君如€€珩握锏的手用力向前刺了寸许,白衣之€€上血色瞬间弥漫开€€。
“便是要保全毕方族,那王屠部呢,你将炎兵的三昧真火移转他身,究竟意欲何为€€?”
第49章
雷电耀得四下一片雪亮, 弓箭手弯腰疾行,罡风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厚底靴踩过断枝发出的声响。
然€€而君如珩只消余光轻抛,就€€能看见杂丛里伺机而动的箭镞。长弓拉满, 如同蓄力中的毒蛇,时€€刻准备给他以致命一击。
但€€君如珩已经变得毫不在乎, 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铜锏上。探询每向深一厘, 被撕裂的痛楚便会原封不动地加倍反弹到自己身上。
对峙眼看没有破冰的可€€能, 虞珞唇角紧绷, 两条随之浮显的法令纹暴露出他内心极度的纠结。
“弓箭手€€€€”
“等等!”周冠儒一惊一乍地叫起来,“殿下他......”
褚尧周身忽然€€泛起隐隐幽光, 数道样式雷同的符文€€相互串联成网, 将他与君如珩紧密地笼罩其间。随着符文€€流转速度不断加快, 网格密度几乎到了严丝合缝的地步。
虞珞对符术称得上精通, 他看得出来,褚尧这是在拿命护着那€€只灵鸟,要€€的就€€是自己投鼠忌器。
好半晌, 虞珞高举的手掌捏紧拳头,而后重重落下, 终是选择了放弃。
褚尧失血过多,又因催动符阵折损了太多元气, 危立崖边就€€如一牙荏弱的孤月,随时€€有跌落的风险。
君如珩看在眼里, 狠狠心, 手上力气半点€€没放松。
“阿珩, 有些事很长很复杂, 孤需要€€一点€€时€€间同你解释。”褚尧重新€€将手搭上锏身,他说话声音很低, 低得像是在乞求。
四面气温陡降,褚尧整个人如堕冰窖,冰凉潮湿的水汽渗透肌理€€,舔舐得他从骨子里觉出寒意。而那€€冷铜一端残存的些许体温,成了他能感知到的仅有的生气与鲜活。
他沿着铜锏伸长手臂,在冻死的边缘试图拢住一星火种€€,“你相信我,炎兵之死,只是一个意外。”
君如珩猛一振臂,掼得褚尧肩膀后仰,掼得那€€缕余温云消雾散,再一上扬,将那€€副既作装点€€又是伪装的琉璃镜挑飞了出去。
“意外?褚知白,你说这话心不亏吗!”
陈伯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三百年于君如珩而言是场劫数,对举族沦为丧家犬的灵兵来说焉知不是。
灵主下落不明的那€€些年,是身为主帅的陈英一力挑起了生死存亡的重任。重逢以后,君如珩甚至没有一次问起过他这些年是怎么€€逃过人族追杀,又吃了多少苦头。
认真回想起来,君如珩与这位亦师亦臣的昔年肱骨再相遇,只打了他一拳,喝了一顿酒,看他舞了一次锏,便从此€€天人永隔,仓促得就€€像一场梦。
可€€陈英的尸体却真真切切躺在面前€€,屹立如山的脊骨被刀劈断,翻卷的血肉里露出了白森森的骨茬。
闪电刺得君如珩双目快要€€淌血,狂风更撼动得他心肝快要€€迸开!一股异常强大的灵力瞬间充满整座灵府,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他再度体会到力量冲破樊笼的滋味。
只是和蓟州那€€回不同,灵力骤然€€席卷遍浑身上下每一处经络,并€€没有让他在过载的情况下陷入癫乱,而是化作无数只小手,攀附在血脉筋骨上使€€劲搓揉碾压。
剧烈的疼痛迫使€€君如珩不得不保持清醒,他能够清晰感受到身体正在经历的变化,淬筋炼骨,剖肝沥胆,然€€后浴火重生。
迟来了三百年的飞升可€€谓是地动山摇,周冠儒一介方巾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他一个没站稳,“啪叽”坐倒在地,随着陡然€€出现的坡度哧溜向下滑。魂飞魄散的周大人逮到什么€€抓什么€€,好容易抱牢了扎进地里的虞家枪,没来得及松口气,身一轻,竟被人连枪带人提溜了起来。
“国,国舅老爷,拿稳,拿稳,我怕高......”
周冠儒上下牙疯狂打颤,顺着虞珞枪尖所指的方向,牙关猛地一合,狠狠咬到了舌头。
“那€€是......九阴枢,动了?”
从天而降的山石把蛇尾压了个正着,千乘雪咬咬牙,狠命一拧身,鳞片连同血肉被成块剥了下来。他忍痛游出没两步,眼前€€黑影快闪,当胸一脚把他踢得倒仰。
千乘雪五脏六腑都似颠了个位,他张口见血,也顾不得擦拭,恨声叫出了一个名字:“黑袍。”
黑袍士稳稳落地,身后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魔兵尸体€€€€早在土堡之中,千乘雪就€€暗暗留了一手,一旦王屠部飞越一线天失利,这支隐藏的小分队便是他最后的底牌。
可€€谁曾想,眼看魔兵突破九阴枢在望,半道却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千乘雪恨得面容扭曲,颈侧蛇鳞若隐若现:“黑袍,我自问待你不薄!三百年前€€灵界落败,涂山狐族四处流浪,连个容身之所也没有。要€€不是我好心收留你兄弟二€€人,你焉能逃过人皇追杀,更别说吸取人间怨气助长修为,你怎敢恩将仇报!”
黑袍冷冷道:“灵界众生流离失所,究竟拜谁所赐?千乘族当年背弃灵主,将三座仙山拱手相让,你好意思说旁人恩将仇报。”
千乘雪哑口无言。
黑袍趋前€€几步,居高临下地俯瞰他发心:“燕王府给我兄弟二€€人提供庇护不假,可€€我那€€呆子弟弟也为了替燕世子报仇而死,这份恩情到他那€€就€€算还完了。我跟他却不一样。”
顿了顿,话中捎带了一丝鄙夷:“凭你,也配和我谈恩情。若非千乘族与人皇立下镜中灵之约,三华巅陷落以后,你们一群天生畸骨的下等灵还想独善其身?做梦去吧!不妨实话告诉你,就€€算灵主没有归来,亦或毕方举族皆殁,千乘,也休想登上灵界的大雅之堂!”
千乘族闻言暴起,幻化出蛇身,疾疾向前€€扑去。可€€他为了锻造魔兵不惜搭上自己半身修为,此€€刻根本不是黑袍对手,没过几招就€€被击翻在地,大口大口呕着鲜血。
“蓟州兵变,驳天煞气......你做这些,就€€是为了借人皇之手除掉我......”千乘雪低声喃喃,“魔兵,锻造魔兵之法,最开始也是你的提议......”
脑海中灵光乍现,他失声叫出来:“不对!你不单单只是不甘心,你利用了我,所图亦在龙脉!”
千乘雪终于想明白了这点€€,可€€惜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