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坎笑言“好说好说”,将袖一掩,唇碰到€€杯口€€忽又€€顿住:“殿下起势,与天子式微也不无关系。”
褚尧听懂了这句暗示,略挑起眉峰:“父皇的身子,当真已经€€坏到€€那地步了吗?”
闻坎点点头,道九阴枢的危机化解以后€€,武烈帝的身子就肉眼可见地衰颓下去,简直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那之后€€,钦天监秘密遣人又€€入了几回€€阴山圩,想是奉圣上€€之命欲故技重施,不过都见效甚微。甘州毕竟才经€€历一场动荡,圣上€€行事不得€€不避忌着些€€,只好作罢。”
说到€€这里,闻坎想起什么似的:“怎么,殿下连一点感应都没有吗?”
虞家和太子的百世气运都与龙脉相连,武烈帝请人作法有违天意时理,换作从前,这报应早该落在€€东宫身上€€。
褚尧凝眉思索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闻坎却立时兴奋起来,道:“既然牵制殿下的最后€€一道枷锁也没有了,何不趁圣上€€病重......”
“现€€在€€还不是时候。”褚尧断然拒绝,“孤知€€道,大人急于借龙血破了钦天监的听獬楼,但眼下孤留着他,还有用途。”
闻坎明了:“殿下是想引出那个和尚?”
“外祖之死,告与孤气运一事,还有血覆龙脉的法子。孤隐隐感觉得€€到€€,那和尚做这些€€并€€非单纯针对虞家。”回€€想起和尚在€€一线天说的话,褚尧略见迟疑地道,“他对父皇,似乎有着与孤同样€€深的怨念。”
闻坎拧着眉,还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褚尧已先问道:“孤让大人办的事情如何了?”
闻坎:“卑职按照殿下嘱咐,循着传言散播的轨迹,一年来访遍了那云游僧人出没过的地方,试图挖出他的来历身份。可奇怪之处在€€于,那和尚每每出现€€,都是假以弘法之名,按说见过他的人应该不少。但事后€€不管卑职用什么办法,竟无一人能回€€想起他的模样€€。”
褚尧侧眸:“失忆?”
“这种目的明确的遗忘,绝非一般的失忆可以解释。倒更像是,灵力造成€€的失魂。”
闻坎侃侃而谈:“据我所知€€,灵界三大家族中,以毕方修为最高,千乘擅长操纵灵识,而这种蛊惑人心的本事,便€€只剩下涂山狐族€€€€殿下想到€€了什么?”
褚尧眸光微动,半刻道:“倘若孤没有记错,燕世子身边就曾豢养过一只白面狐。可是它早在€€太庙洗灵时,便€€已经€€死了。”
闻坎说:“殿下有所不知€€,燕王当年抱回€€那小狐时,其实是黑白两只。白面狐的灵力纯正,就留给褚晏当宠物养在€€身边,那只墨尾狐根骨杂糅,似恶非善,燕王后€€来如何处置的,却无人知€€晓。”
如今看来,千乘雪夺舍燕王以后€€,身边出现€€的黑袍士,便€€是当年那只墨尾狐了。
不过这与自己要找的和尚又€€有什么关系?
褚尧转动着茶盖,看向闻坎,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尽管目击者失去了记忆,但小老儿这一手探灵的本事,也不是浪得€€虚名。”闻坎语气间颇有几分自得€€,他说,“卑职探进那些€€百姓的灵识,终于从一堆鸡零狗碎里找到€€了线索。殿下请看。”
闻坎拈动胡须,略抬抬手指,不动声色地掐诀成€€印。
褚尧眼前顿如海市蜃楼般,重现€€一个圆形法坛。穿着灰色僧服的和尚从台阶上€€走下来,行至褚尧身边揖礼,抬头时笑意盈眼,使人不自觉被那双眼睛吸引,霎时恍惚。
好在€€闻坎及时将他唤醒:“殿下看清楚,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谁?”
褚尧神€€识一凛,跳脱出目击者的视角,惊愕地发现€€,眼前之人的脸不知€€何时竟变成€€了黑袍的。
他和闻坎对视一眼,后€€者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否认道:“并€€非易容或者夺舍那么简单。”
闻坎意识到€€事有蹊跷,随即扩大了调查范围,结果发现€€除黑袍外,和尚现€€身时,还曾借用过许多张不同的面孔。与之相对的,他也继承了那些€€人的看家本领。
“这些€€人里不乏修为精深的仙门大能,卑职求证过,他们皆与和尚有过交集,之后€€虽还如往常一样€€生活,并€€无被夺舍的迹象。但€€€€”
顿了顿,话锋一转,“与其身边人交谈后€€卑职得€€知€€,他们虽然看上€€去一切如旧,但在€€某些€€事上€€变得€€越发偏激且执拗,以致做出诸般不合常情之举。仿佛身体里突然多出一个人,刺激着妄念滋长。也正因€€如此,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受困于执念无法实现€€,很快便€€郁郁而终。”
竹帘三叩,褚尧后€€背忽漫上€€一层凉意,“听起来,有点像寄生?”
“殿下所想,与卑职不谋而合。”闻坎道,“和尚依附凡人执念而生,不动声色地影响了他们一言一行,宿主甚至不曾意识到€€这点。而当其终为执念所害时,和尚便€€将他们从面貌到€€修为尽数据为己有,变成€€自己一人千面中的一张皮儡。”
说到€€这里,闻坎猝不及防噤了声。
茶盖“叮”一下磕出脆响,褚尧的脸陷在€€阴影里,分辨不出是何表情:“大人猜到€€了。孤差点,也成€€了被寄生的受害者。”
这话闻坎不好接,也接不了,只能低头默默饮茶。
“继续挖,断不能容这等妖僧再继续逍遥法外下去。”褚尧沉声道。
闻坎仓促咽下嘴里的茶,在€€苦味里别有深意地打量起褚尧,对方有所察觉,问道:“怎么了?”
闻坎嘿然一笑,掸掸袖,站起了身。
“无他,只觉得€€殿下如今说话的口€€气,像极了一个人。”
褚尧浅啜了口€€茶,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孤既然要做这天下的主君,首当学会见贤思齐。禁足一年翻遍了大半个胤史,说话做事有先祖的影子,也不足为奇。”
闻坎未置可否,摸着胡子慢慢道:“殿下急于找到€€此人,当真只为社稷安定?”
褚尧抬头定定地望住他,眉间坦荡:“那是自然。”
闻坎捋须的手顿了顿,忽就笑了€€€€太子殿下和老于刑讯的酷吏到€€底不能比,他不知€€道,真正的坦荡不需要通过长久的对视来表达,那反倒成€€了心虚的佐证。
“尧哥哥,尧哥哥!”虞殊兴冲冲地从外面跑进来,趴在€€褚尧膝头撒娇,“他们说宫外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放河灯,殊儿还没见过呢,你带我去好不好?”
河灯,深谙内情的闻坎眉心一跳,忙拉住他:“小世子啊,几盏灯有什么好看的,这会街上€€人挤人,更嫌聒噪得€€紧。不如随我到€€内廷,再看一场审讯如何?”
虞殊想起上€€回€€躲在€€尧哥哥袍袖下听到€€的惨叫声,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褚尧见状,不得€€不出言阻止:“罢了,左不过憋闷这些€€时候,也该出去走走了。”
虞殊两眼放光,得€€寸进尺地又€€提出新€€的要求:“那我们也做一盏河灯,晚上€€拿出宫去放吧。”
褚尧的笑容便€€在€€这句话里彻底淡去,他别过了脸,凝视着窗外碧空万里,四方高墙和过往十€€数年并€€无分别。树影如渺,黄叶落尽,空无一物的枝头连声鸟叫都听不见。
按说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安静,可今日不知€€为何却觉得€€太静了,静得€€甚至能听见从心底泛上€€来的叹息。
良久,褚尧和着那声叹息,似要把胸中积攒多时的郁气吐泄一空,摇头说:“尧哥哥,不会做河灯,从来都不会。”
……
这一晚,墨蓝色的天幕拱出了一轮满月,光辉流泄,照亮人间好景。
古洛河畔依旧是人来人往,车马如云,褚尧那身白衣,在€€五光十€€色的街头依旧显得€€落落难合。但此刻已无人迁就他的脚步,相反,他不得€€不把全副精力都放在€€提防虞殊跑丢上€€。
小家伙过惯了放养的生活,在€€宫里憋坏了,出门跟泥鳅似的专往人堆里扎。
褚尧逮了几次后€€突然发现€€,要想追上€€前面人的步伐,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虞殊今夜不知€€第几次被人揪着衣领提溜出来,看着东宫默声不豫的表情,花猫一样€€的脸上€€挤出讨好的笑。
“尧哥哥别生气了,殊儿保证下次不乱跑就是。”
褚尧眉心微蹙,从袖里取出一小段红绳,上€€下打量,娃娃手臂太细,瞧了半天只好绕在€€腰上€€。
牵住绳子一端,轻声道:“缠住,就跑不掉了。”
虞殊霎时泄气,老老实实跟在€€褚尧身后€€走了一节,忽然扯住绳子:“尧哥哥快看,那有一个飞镖摊€€!”
“诛心者重彩,封喉者截半,是一次,一次十€€镖!”
褚尧下意识看向镖靶,发现€€上€€头的画像已经€€换了人屠王的样€€子,摊主还在€€卖力吆喝:“谁若能蒙眼取中,彩头再添一倍!”
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显然都对那彩头动了心,却无一人敢贸然尝试。
虞殊费劲扒着前面人的腿肚子,好奇向里打量:“蒙上€€眼还怎么投镖?尧哥哥,”他问,“你见过吗?”
话音未落,只觉腰间红线倏地一动。
虞殊回€€过脸,见尧哥哥把手捏得€€很紧,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虞殊瞧着都替他疼,褚尧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而那张脸上€€流露出的茫然神€€情,是虞殊做梦都想不到€€会出现€€在€€他尧哥哥身上€€的。
任何时刻都仿佛成€€竹在€€胸,给他讲解课业信手拈来的太子哥哥,居然会因€€为这么一个小问题犯了难。
虞殊突然好想叉会腰。
这时候褚尧拍拍他骄傲的小脑袋,唇边笑意轻得€€几乎看不见:“尧哥哥也没有见过。”
仍是那副温平如水的语气,末了,却连虞殊这个小萝卜头都听出几分怅然之意。
“骗子,他肯定见过。”小殊儿在€€心底笃定地想,一面又€€不禁羡慕起太子哥哥见识过那么厉害的人。
古洛河畔人越聚越多,骤闻马蹄声响,街心自觉分出一条道,几列锦衣卫疾驰而过。
褚尧带紧了红绳,把虞殊揽到€€身边,就听身旁有人小声议论。
“神€€庙今夜怕不是又€€挤满了人,每逢初一十€€五,锦衣卫都要着人出城去,名为巡防,实际上€€还不是怕上€€头那位心里不痛快。”
“不痛快又€€能怎的,架不住神€€鸟灵验啊。东关闹了水患,流民成€€片涌到€€京郊也无人问津,后€€来有人扛不住去神€€像前哭诉一通,第二天散棚的草棚就支了起来。”
那人哧的一笑,“银钱虽说是官里拨的,可到€€头来谁也不念朝廷的好,桩桩件件的功德,最后€€都化作金箔贴在€€了神€€鸟的塑身上€€......”
古洛河的风入夜刚劲,把私下的耳语一字不落吹进了褚尧耳中。
他微然一笑,想起迟笑愚的话:“殿下拿自己的内帑赈灾原是好事,可为什么又€€要折腾这样€€一出。如此,岂不是叫朝廷颜面扫地?”
彼时迟笑愚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此举,怕不是想在€€人间造一个活神€€出来?”
褚尧替小虞殊掖紧了风帽,拇指摩过鹌鹑蛋大小的东珠,银泽流转过他眼,久违地照破了那里头掩饰完好的冷意。
造神€€么,倒不至于。再鼎盛的香火,再虔诚的膜拜,都不过是胤人迟来的赎罪和偿债。
人欠了神€€的,须得€€用日复一日的膝行叩首来补救,褚尧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仁慈的刑罚。
相比之下,人要是欠了人的,却连个补救的机会都求不来,那才是全天下最酷烈最无人道的折磨。
河灯还没有开始放,虞殊已经€€困得€€直打跌,伏在€€褚尧肩头呼噜声迭起,手里还紧紧攥着刚买的河灯€€€€
不能亲手扎一盏,让虞殊沮丧了好大会。可是出门见着满大街花样€€翻新€€的河灯,小人儿顿时把什么都忘了,死缠烂打非要褚尧给他买。
不知€€是否近朱者赤的缘故,这孩子对小雀儿式样€€的花灯格外钟情,抱在€€怀里就再也不撒手。
灯显然是放不了了,满河灯彩映照在€€半透的薄绡上€€,意外折射出隐隐红光,随着手的摆动,在€€离褚尧不远不近处一晃一晃。
褚尧蓦地失了神€€,追逐着那盏明暗不定的河灯,错了路,甚至走反了方向。
熙攘欢腾的人群从身边喧笑而过,他犹如陷入一场猝然发作的隐疾,渐渐丧失了五感,满眼繁华只剩下那一点微末的光。
褚尧就这样€€走着,过了很久,血液依旧像凝固住了,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灯亮了,又€€暗了,复复如是,像极了从前失而复得€€,现€€在€€不曾拥有的......光明,被他亲手捻熄。一撮余灰洒落心穴,扯断血管、碾碎经€€脉的难过。
“褚知€€白,褚知€€白!”
几声熟悉的呼唤,终于叫停了褚尧漫无目的的行驰,他猛然回€€过头,现€€世的生气铺天盖地将他包裹住。
褚尧侥幸免于堕入黑暗的噩运,可再回€€望时,顺流而下的河灯抵停在€€斑驳的岸石,一阵云障遮蔽了朗月。
四下除了他自己,什么人都没有。
第55章
十月过半, 一不留神就踩着岁末的€€尾巴。某天晨起看见€€院中黄叶铺满一地,寡言如将离,也不由€€得€€发出“真快啊”的€€感叹。
窗前捧卷的€€褚尧碰巧听见€€, 抬头眺往青天远,哑巴侍卫的€€一个“快”字, 囊括了€€这一整段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