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风哨声化作了吟叹,与他渐渐粗重起来的喘息抵死纠缠。
直到檐下铁马“叮当”撞响,清脆的振音意€€外€€起到震聋发聩的效果,让人€€清醒。
更阑人€€静时,这间一年前更名为“无尘阁”的厢房寂得如世€€外€€荒岛。
梅如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
这是阿珩曾经待他的期许。
褚尧稍稍离了身,眼前幻象散尽,仍只是一具毫无生气的白骨。
他的失望仅持续了一瞬间,看着鲜血越发快地渗透骨里€€,一滴一滴,由深入浅慢慢晕染开,使整具尸骨表面浮起一层淡淡的粉红,颇有€€点€€活色生香的迹象。
幽黯的瞳孔里€€霎时又腾起新的火苗。
“片羽能化成骨,意€€味着那€€人€€肉身虽陨,神魂兴许还遗落世€€间……”
“精血哺喂,也是一法。只是这过程相当漫长,真要起死人€€、肉白骨,少则三年五载,多嘛,十年百年也不是没可能。”
闻坎的话€€言犹在耳,褚尧下意€€识在心€€里€€算了算,才€€一年零三月又十七天€€。
时候还早,阿珩那€€么刚烈的性子,想来不会如此€€轻易就原谅了自己。
“孤万事皆从你€€愿,行善也好,学着做明君也罢。阿珩,你€€看见便消一消气吧。”
这样想,他把头轻轻靠在棺椁一般的暗格上,又一次闭上了眼。屋里€€暗,四面窗格都蒙上了漆黑的油麻布,隔绝了一切光热。寒气透过口鼻直渗脏腑,呼吸间除了刀割般的痛,还裹挟着阴魂不散的霉腐气息。
褚尧知道君如珩一定不喜欢这样阴冷潮湿的环境。可唯其如此€€,尸骨才€€能更长久地保存下来。
他一遍遍呓语似的重复道,再忍忍,再忍忍,阿珩,你€€且再忍耐一些时候。
虽如此€€说,泪水还是不可避免地流下来,和着掌心€€未曾干涸的血注,成为褚尧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温暖。
殊不知里€€间这一幕,早就被€€人€€看在了眼中。
闻坎收起手心€€的灵光,转过头就看见将离被€€霜打过似的形容。
他朝弟弟兜起一笑,宽慰说:“侬撒好忧的咯。殿下一片痴心€€,总得有€€个排解处,面上已是丝毫不漏,私下若还强撑着,日子还有€€的过头无啦。”
将离缄默了会,问他:“诚如兄长所言,这世€€上当真有€€骨肉复生的可能吗?”
闻坎胡须簌簌抖动着,要不是怕惊动了旁人€€,他此€€刻就该大笑出来:“我的傻弟弟,这问题你€€便是问到阎罗殿,满殿神佛也给不了你€€答案。”
正说着笑意€€一敛,语气忽变得有€€些怅然:“但为兄知道一件事,心€€怀妄念地生,总好过万念俱灰地死。”
这话€€在将离听来,总觉莫名感€€伤。他掂了掂背上睡得正香的虞殊,刚想离开,夜色里€€突地传来一声轻响。
尽管轻,却逃不过盲听百里€€的耳朵。
将离想起了虞殊的话€€,心€€念倏动,目光越过层层重檐,在大张吞脊的鸱吻口中,发现了一只雀。
是最稀松平常的那€€一种,连毛色都中规中矩。
将离松了口气,就在视线交错的一刹那€€,仿佛有€€道急电劈中了他的天€€灵盖。似曾相识的感€€觉瞬间蔓延遍全身,激得头皮隐隐发麻。
他悚然一惊,仓促地移回视线,只见鸱吻之上空无一物€€,唯有€€孤月照悬。
褚尧着人€€给府上捎来口信时,迟笑愚就知道这将是个烫手的山芋。
征收商税的圣旨一经颁下,便在宗亲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要知道,金陵削藩的手腕再强硬,对除首恶外€€的旁系宗亲,这些年一直采取安抚的态度,各藩由是才€€能在经历了雷霆敲打后,还能维持面上的平稳,不致做出困兽犹斗的事情。
可眼下武烈帝为了装点€€门楣,颇有€€些撕破脸的意€€味。各藩宗亲果如褚尧所料,表现出极大不满。
一时间风言风语传的到处都是,但真正成其为气候的却也着实没有€€。多数人€€骂骂咧咧几句,该怎么掏腰包还是得掏。
毕竟“孝悌”二字分量太重,他们在削藩的圭臬下欲继续偷生,就无论如何不能踩到这根底线。
以上这些,同€€样在东宫的预料之中。
不过他还在等。
直到一日寅时,天€€刚刚擦亮,城门口马匹长驱直入,鬃毛上挂着昨夜的露水,随着急速颠簸不断甩出。
“甘、青、蓟三州急报!几地宗亲结私兵暴动,已连克三城!
拂晓的天€€光中,迟笑愚盯着面前似还带有€€北地风尘气的新鲜军报,脸上不见以往放诞,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专注。
“殿下的意€€思,清水已浑,鱼亦咬钩。少谷主想要何时收网,全看您自己。”将离临走前说道。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一个清冷而和缓的嗓音灌入耳中:“太子怎么就能断定,这群起事者中,一定有€€千乘族人€€。”
千乘蚨精瘦苍白的脸上浑无笑容,但神情已不如从前那€€样冰冷。在迟府风雨无碍的“刑囚”生活,让她气色好转,更使眉梢伤疤都淡了几分,整个人€€自内而外€€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毕竟,镜中灵之约后,千乘族四分五裂,各自隐藏身份分散人€€界各地。就连叔父,也未必能分辨谁是我们的同€€类。”
迟笑愚头也不抬:“千乘族再如何改头换面,说到底依附的只有€€君恩。人€€皇从前肯施加庇护,所图不过是在其死后,用他们的魂魄喂养三千灵。现下恶灵灰飞烟灭,人€€皇任何一点€€异动,都会令千乘族萌生兔死狗烹的危机感€€。而惊弓之鸟,往往是最禁不起风吹草动的。”
他言谈间充满了不屑,千乘蚨闻罢,却也只是垂首无话€€一阵。
“你€€便就笃定,蜂云谷灭门惨案,乃我千乘族人€€所为?仅凭......一枚蛇鳞?”
迟笑愚把手掌心€€攥得更紧,青黑色鳞片早已被€€摩挲了无数次,可上头抛溅的血迹却经年如旧,无一日不提醒着他蜂云谷血流成河的惨状。
“无论如何,我都会彻查镜中灵的全部真相。迟家上下一百三十条性命,绝不能就这样白白死去。”
迟笑愚袖起蛇鳞,重新佩上了绣春刀。过分精致的刀鞘并不符合江湖少侠的身份,但此€€刻他是率众平乱的锦衣卫千户,打马倚斜桥的浪荡已成昨日云烟,那€€束于€€腰间的是他终将挑破疑云的利刃。
千乘蚨见他跨门而出,扶鞍上马的动作行云流水,不过眨眼功夫,就已消失在深巷尽头。
恰逢此€€时星光从梢头点€€点€€回收,半明的天€€色取而代之,像在上头覆了一层薄霜。
千乘蚨恍然生出股错觉,这个人€€,仿佛再也回不来。
一念之差,一语成谶。
三日后,锦衣卫奉旨平乱却离奇消失在千山窟的消息,传回了金陵城。
第57章
“锦衣卫到了青州地€€界后, 并未和当地€€州府接洽。监军府哨卡最后一次回禀其行踪,是在青州治所潞城外十里地€€的€€千山窟。”
车窗外,将离的€€声音随着马身的€€颠簸断断续续。但€€三言两语间, 已将迟笑愚最后的€€行动€€轨迹描述得很清楚。
褚尧眉心轻动€€:“千山窟?”
将离回:“正是,少谷主一行从千山窟隘口进入, 便按寻常马队的€€脚程测算, 七天也该抵达潞城。可是眼€€看半个月过去了, 这€€队人马仍旧音讯全无, 就如€€凭空消失了一样。”
锦衣卫乃御前禁卫,眼€€下又逢宗亲作乱的€€紧要关头, 迟笑愚的€€失踪就显得格外敏感。
褚尧凝声问:“遣人去找过没有?”
“青州知州骆敏在一线督战, 留文正侯褚云卿驻守城中。侯爷闻讯, 当夜整集人马搜山, 除了与西羌搭界的€€角木窟外,几乎把每一寸地€€皮都翻遍了,并未发现锦衣卫的€€行踪。”
将离吁住马, 压低音量:“主子,此事有蹊跷。”
褚尧明€€白他的€€意思。
锦衣卫此行名€€为平乱, 实际上只需起到督战的€€作用。从武烈二十年以后,金陵就对各藩兵力€€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裁撤, 除圣上的€€几个亲兄弟外,其余宗亲手€€上掌握的€€私兵极其有限。
这€€回几地€€联手€€起事, 看起来声势浩大, 但€€在金陵眼€€里, 多少有些蚍蜉撼树之意。单从力€€量对比论, 朝廷甚至不€€必派兵来援,仅靠三州自身的€€守备兵力€€, 就足以将其镇压。
武烈帝之所以遣锦衣卫入青,威慑的€€意味远大于支援。原因无他,监领青州守备军的€€文正侯褚云卿乃从前汉王子侄,多疑如€€今上,又怎么放心将自己€€软肋假手€€于人。
既然不€€必承担作战任务,锦衣卫一行按常情忖度,过了夔川渡就该转官道直抵潞城,这€€是进入青州最快捷的€€路径。
可是他偏偏选择绕道千山窟,一条远且崎岖,沿途更充满未知变数的€€道路。
为什么?褚尧想,迟笑愚途中到底遭遇了什么,导致他不€€得不€€改变行进路线。
还是说,其实他早在出发前就已规划好了行程?
车身略微一震,打断了褚尧的€€思绪,将离在外道:“主子,离到潞城还有一段路,前头有个茶寮,咱们先歇歇脚吧。”
褚尧还未及答话,忽听厢尾传来“咕咚”一声响,将离打帘:“什么人!”
虞殊睡眼€€惺忪地€€仰起小脸,摸着脑袋上磕出的€€大包,哇地€€哭出声:“尧哥哥,你不€€要殊儿了吗?”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脑仁不€€约而同突突跳起来。
锦衣卫失踪的€€消息传回京城,武烈帝龙颜大怒,斥令东宫即刻赴青州彻查此事。
三地€€骚动€€频仍,对宗亲征税的€€主张又是太子最先提出,今上此时遣褚尧入青,不€€啻将他推向危墙之下,故而褚尧启程前尽可能低调。谁知跟将离商议行程时,却被躲在架子后的€€虞殊听去了只言片语。
将离光顾着封锁消息,连小家伙什么时候偷溜进马车的€€都不€€知道。虞殊到底是个孩子,出发前又巴巴盯了东宫一宿,猫着猫着竟在车厢尾就这€€么睡了过去。
虞殊脸上又是泪又是哈喇子,哭得肝胆俱裂:“我,不€€要尧哥哥,走……你走了就、就不€€回来了,跟爹爹、爹爹一样……”
闻言褚尧的€€神情柔软下来,他抱起虞殊,对枯眉无措的€€将离道:“去前头瞧瞧有什么吃食,跟了一路,殊儿指定饿了吧。”
他们走的€€是出入青州唯一一条官道,平常往来商旅络绎不€€绝。自打宗室□□以来,官道上明€€显冷清许多,然而茶寮里还是坐了三三两两歇脚客,有一搭没一搭就着茶水闲聊。
“千山窟那地€€方€€邪乎着呢!听说好些商队进去以后就再没出来。事后有东家不€€甘心遣人去寻,你们猜怎么着?”
听到“千山窟”三个字,将离本€€能留了心,侧耳听起几人的€€对话。褚尧则一脸专注地€€给虞殊喂着米粥,不€€时用帕子替他揩去下巴上的€€汤汁,恍若未觉。
旁人催促道:“你倒是别卖关子啊!”
说话那人呷了口茶润嗓,故作神秘道:“派去搜救的€€家丁非但€€没找到失踪商队,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侥幸逃出来的€€也变得疯疯癫癫,一会说商队里的€€人都死了,一会又说他们变成厉鬼索命来了。那以后,千山窟上方€€常年笼罩着一层黑色水雾,你们说说,这€€西北之地€€哪来的€€瘴气,不€€是冤魂游荡是什么。”
旁听者倒抽一口冷气,不€€约而同用低头喝茶来掩饰心头的€€害怕。
粥碗已经见底,褚尧拔掉塞在虞殊耳朵里的€€两团棉花,拍拍他脑袋:“去玩吧。”转身看向将离,神情微收:“死而复生,怨气结煞,你想到了什么?”
将离反应很快:“殿下想说,锦衣卫的€€失踪与千乘族脱不€€开干系?”
正巧小二送来茶点€€,褚尧噤了声,拿起一块枣泥糕慢慢掰着,暗自思忖。
迟笑愚原就是为了调查千乘族和迟家灭门惨案而来,能促使他舍近求远改变路线的€€理由多半与此有关。
可有一点€€褚尧想不€€明€€白:倘若千乘族真的€€夺舍了褚氏宗亲,必然对此事讳莫如€€深,又怎会在锦衣卫入青州的€€紧要关头露出破绽,以至于引起迟笑愚的€€注意?
这€€可不€€像千乘族一贯谨小慎微的€€作风。
“不€€过么€€€€”传闲话那人口风一转,“千山窟虽险,锦衣卫是干什么吃的€€,他们能跟普通商队一样,误打误撞闯进去,被牛鬼蛇神困住脱不€€了身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那人随意将臂一划,点€€向西南角,意味深长地€€道:“不€€是误闯,便是拿千山窟的€€怪事做幌子。哥几个别忘了,那角木窟离羌人的€€地€€盘可近着。”
众人瞿然色变,半晌,有人出来打哈哈:“好好的€€说会话,怎么又扯到国事上。锦衣卫乃天子心腹,皇帝老儿还能在自个身边养条狼不€€成?”
那人干笑了声:“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听说这€€回领队的€€千户姓迟,向来跟东宫走的€€很近,都说近墨者黑,你想能是什么好东西?”
一听他连“东宫”两个字也敢直言不€€讳,旁人忙道:“话不€€能这€€么说。九阴枢平乱,多亏太子殿下运筹帷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