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坎的表情顿时有些耐人寻味:“桐庄、禹山、聊县……这些女子的乡贯,都在蓟州界内,从前似乎是蜂云谷的地盘?”
迟老谷主尚在世€€时,因其高超医术颇受今上信赖,蜂云谷几乎肩揽了大€€半个太医院的职责。迟家在蓟州一带的声望很高,迟墨曾令门下弟子于桐庄等地设有医堂,专为当地贫苦百姓免费问诊散药。
“武烈十三€€年,蓟州之地爆发了一场大€€的疫灾,其中尤以女童受害最深。蜂云谷举全谷之力尽心救治,奈何疫病来势汹汹,散播得极快,便€€是迟墨派空了所有弟子,也无法遏制疫情的发酵。
眼看蓟州就快到尸横遍野的地步,老谷主不€€惜违拗祖训,打开了被奉为蜂云谷圣地的珍室。那里头€€贮藏着迟家世€€代相传的奇珍异草,有很多€€便€€是皇帝也无缘得见。迟墨下令将那些已有了灵气的药草研磨碎了撒入水源中,由是才从疫魔手中救下了患病的女童。”
褚尧灵光骤闪,忽然€€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你的意思是,那些最终被允许诞下胎儿€€的女子,都是曾经饮过灵水之人?”
“正是,”闻坎神情倏忽严峻起来,“假如充当炉鼎的母体自带少许灵根,那么产下的胎儿€€就不€€止对人有用,更能延长灵的寿命,这在修仙界,叫作鬼太岁,”
这才是关窍所在!
褚氏宗亲利用官营妓馆的特权,大€€肆搜罗贱籍女子哺育丹药,又从中筛出那些自带灵根之人。这一举动€€恰巧验证了,宗亲之中的确有灵类滥竽充数的冒牌货不€€假。
至于迟笑愚。
褚尧终于明白€€谨慎如他,为何义无反顾地带人直入千山窟。因为囚室的那些女子,皆因老谷主当年善念,方才阴错阳差地沦为旁人的案上鱼肉。
身为神医世€€家的继承人,他岂能容忍父亲的一腔赤诚,反成奸人作恶的引子。
“小侯爷。”褚尧寒声,“既然€€望花楼的秘密已经大€€白€€天日€€,草菅人命、煽动€€□□,桩桩件件的罪名,足以将那些首恶立斩不€€怠。孤以督军之名命你,即刻整合三€€州兵力,荡平宗亲之乱!”
褚云卿眸色一凛:“臣弟领命!那千山窟里的女子……”
“将离,”褚尧取出袖中令牌,“东宫五千人马已在潞城郊外集结完毕,全数交与你指挥。务必将受困女子全须全引地救出来,另则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锦衣卫。”
二人慨然€€应声,褚尧强忍着咳意抿了口茶,就听€€闻坎在耳边道:“殿下,虽说这千山窟的怪谈一多€€半是夸大€€其词,可结怨炼煞终非小事。牵涉到灵界,您看是否要同灵€€€€呃,羽耀道长通个气?”
茶水淌过喉咙,针砭似的刺痛,褚尧抬头€€看向€€刚传过话的褚云卿,后者忙道:“事涉褚氏宗亲,道长说,该由殿下,全权做主。”
闻坎不€€满开腔:“便€€是不€€欲插手人间事,那殿下呢?再怎么说,殿下负伤,也是因为护着他,于情于理,他总该来瞧上一眼吧?”
“天魁星。”褚尧沉声打断了闻坎的抱怨。
褚云卿觑着东宫脸色,小心地说:“道长说,您有恙在身,他不€€便€€叨扰,等您好些,再回话不€€迟。”
褚尧喉间异物感更加明显,嗓音忽然€€有些干涩:“他真是这样说的吗?”
褚云卿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一个故作老成的小奶音冷不€€丁响起来:“人灵有别罢了€€€€”
众人唬了一跳,这才发现,刚刚密谈的时候小虞殊一直偷偷猫在房中。
褚尧不€€忍苛责,抬手柔柔地盖住他发心:“殊儿€€说什么,这话是谁教给你的?”
褚云卿心头€€一惊,刚想出言解释,虞殊已爬上东宫的膝面,边蹭边显摆似的道:“卿哥哥和小神仙说话时,殊儿€€就藏在花盆后头€€,他们一个都没发现我!我听€€小神仙说,说灵界有个什么地方来着,皇室宗亲不€€能随意走动€€,还说,哦对了,终归是人灵有别......呜呜!”
闻坎一把€€捂住奶团子的嘴,把€€人强行从褚尧身上扒下来,干笑道:“孩子嘛,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个话也听€€不€€全,殿下千万别往心里去。”
恰此时,窗上啁啾一声,一只黄雀扑棱着翅落在台沿。
黑豆般的眼睛,定凝着褚尧失魂落魄的面庞,一瞬不€€瞬,既冷漠,又充满了嘲讽。
褚尧着了魔地无法挪动€€目光,他甘愿沦陷在这样的注视里,恨不€€能把€€心底埋藏许久的追悔、思念都捧出来,接受对方最无情和最不€€留余地的审判。
一年多€€来,他做梦都不€€敢奢望能得到那人的原谅,只希望有个机会赎偿自己的罪孽。被鞭打被凌虐,皮肉被撕去、关节被砸碎、眼睛被刺瞎,只要行刑的利刃握在那人手中,他尽可以拖着一副残躯坦然€€表示,自己甘之如饴。
而不€€是午夜梦回时分,痛悔交织的呓语只有冰冷的骸骨知晓;
也不€€是被问及“是否放过河灯”时,连呼吸都不€€乱一下的无动€€于衷。
褚尧运起全身力气,面带惨然€€地伸出手,那鸟雀却把€€一双冷酷又迷人的眼睛眺向€€远方,又一次从他的指尖解脱。
那一刹,喉头€€的滋味终于化作实质,生生从嗓子眼一直腐蚀到脏腑。褚尧疲惫地合上一双眼,任惊呼声与孩童的哭喊簌簌坠入耳际的黑暗。
灵场错乱的确只对灵有效不€€假,但东宫身体里残存的同心契,却让他一介凡胎跟着吃了不€€少的苦头€€。
早在一年前,闻坎就曾对他说过,可以彻底剔除掉那点契文残根,永绝后患。
但这叫褚尧怎么舍得?
假使,他是说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成真,他须得是第一个感应到此事的人。
而就算天意不€€肯垂怜,那道与骨血融为一体的契文,亦是他们曾经亲密无间的最后的象征。
“阿珩......”苦痛火一般燎烧着躯体,褚尧仍不€€忘把€€那人含在口中。
和着药。
昏沉中,他恍惚觉得有人抵开了他紧抿的牙关,汤药一勺一勺灌下去,如甘霖,短暂地浸润了他早已龟裂如皱的心田。
“阿珩。”他睁开眼,一道玄影坐在床头€€,眼罩摘了下来,他终于见到那双令自己魂牵梦绕的眼睛。
这是数日€€间,褚尧第一次由衷地笑出了声,嘶喘着,声带就如被割碎似的不€€忍卒闻。
“阿珩,孤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君如珩见他醒来,放下药盏,起身施礼道:“听€€闻殿下病笃,小道心中甚是过意不€€去。望您好自珍重€€身体,宗亲乱治,还得仰赖您坐镇指挥。”
褚尧死死攀着榻沿,一股莫可名状的强烈惧怕从含情眸里爬出来,几乎要压垮那具千疮百孔的病躯。
“阿珩,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看着我?”
君如珩不€€回答也不€€抬头€€,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站着,褚尧极力也无法触碰到他缁衣一角。
终于,褚尧颓然€€放弃了挣扎,他躺回榻上,灯烛幽幽之间,如同一片碎掉的月光。
君如珩默立片刻,还是靠近床头€€,替褚尧掖好被角,放下帘子,移走了油灯。他一如既往为他料理好病中的一切,却唯独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在病榻前守着他醒来。
“阿珩。”
君如珩转身的动€€作一顿,一只手从后牵住了他的道袍:“等此间事了,你能€€€€”
憧憬许久的愿望哽在舌根,对面那双眼中的漠然€€灼伤了褚尧的双目。
他缓下语速,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就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你能,留到寒食那天,与孤同去河灯会上游览一日€€吗?”
已是近乎卑微的愿望,不€€求长久了,哪怕一日€€也好。
“殿下,我不€€是告诉过您,我的过去乏善可陈,连灯座都没挨上过几回。”君如珩脸容半回,侧脸写尽了无奈。
然€€而下一秒,他又笑起来,豁达地宽慰着难掩失望的东宫:“再说,放河灯还是得和心悦之人一起才好,殿下相邀,我若贸然€€应了,来日€€您爱妻追问起来,要我怎么跟人解释?这可不€€妥。”
揪着衣袍的手霎时绷出了青筋。
君如珩约摸是忘了,他早就祝过自己妻儿€€和美,家室履顺,曾经反复涂改的一句话,如今已能脱口而出。那时褚尧只觉得阿珩可爱,现在却发自内心地以为,阿珩竟也可以这样心狠。
褚尧对着冷冰冰的鸟骨痴求了一整年,现在人就在这,他不€€顾一切也要从最微小的罅隙中扑向€€他。
君如珩被反剪双头€€压去了床头€€,许是看在褚尧病入膏肓的份上,他根本€€连反抗都没有。
褚尧哆嗦着寻到君如珩的唇,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害怕得而复失的戒惧,交织在一起,抹杀了东宫引以为豪的章法。
他啄吻不€€够,舔舐不€€够,啮咬还不€€够,唇舌交错间,几乎要把€€对方的气息也一并据为己有。
与此同时,褚尧枕在少年脑后的手颤巍巍拢在一起,点住百会穴。
下一秒,那双深陷情潮的眼睛突然€€凝滞了一瞬€€€€
君如珩缓缓抬眸迎向€€他,褚尧方才意识到,刚刚被欲望裹挟的只有他一个,身下那人的目光从始至终清明,此刻更掺进€€了一丝怜悯。
“天魁星的探灵之法,殿下学得很好。”
褚尧难以置信:“不€€可能,这不€€可能,你的灵府之中,怎会没有孤的半点影子......”
“当然€€什么都没有。”君如珩在他掌中轻轻仰首,与他鼻尖相触,带着冰凉的喟叹,“与殿下有关的所有一切,阿珩都不€€记得了。”
第63章
不记得了。
短短几个字, 如一场轰然雨落,砸得褚尧脑中瞬时空白。
等他再睁开眼时,房中早已寂无一人。方才种€€种€€, 仿佛只是他病中多思的一场梦。
夜,依旧那么长, 一眼望不到尽头。褚尧转眸看见壁上悬着的佩剑, 暗暗下定了决心。
烛火幽微, 褚云卿的眼眸里€€却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在他面前的军案上, 并排放着三州守备军的兵符,还有€€一方叠放整齐的罗帕, 帕子一角绣着几朵烈烈灼灼的凌霄花。
“霄儿€€, 我的霄儿€€, 我终于能替你报仇了。”
他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才敢让这个名€€字从舌尖滚落,为此他不得不日复一日地重复,好€€让自€€己散漫的记忆长长久久地接住它。
那是他束发以后第一次点金大选, 到处是甜腻腻的脂粉香混合着花香酒香,每个姑娘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媚态, 仿佛戴久了便再也摘不下的面具。
而眼前不饰铅华,惨白的小脸上爬满了泪水的女子, 相比之下,就好€€像满堂仿生花里€€的一支挹露娇蕊, 不算惊艳, 但€€鲜活得使人心动。
门外催促她上妆登台的唤声不断, 这是每个下楼女子摆脱落溷命运向上爬的唯一机会, 可€€她却好€€像浑不在意。
“五郎,我知道你对我是有€€意的, 你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只要五郎一句话,什么花魁不花魁,我尽可€€以抛了追随你去€€。这辈子只求能和五郎长相厮守,哪怕就这样没名€€没分€€,我也愿意!”
玉霄抓着他的手,泪如雨下,每一声都像刀子割在褚云卿心上。
两人相识已有€€三载,从最初单纯的听€€箫唱曲,到后来懵懵懂懂的互生情愫。只是那时候,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褚云卿虽然从未将€€“爱”字宣之于口,但€€明里€€暗里€€的照拂与偏爱,却是有€€目共睹。也正因如此,才越发激起了玉霄刨根问底的决心。
“你说话啊,你到底,有€€没有€€对我动过心?”
然而一迭声的追问都如泥牛入海,玉霄嗓音泣哑,褚云卿的那颗心也早已鲜血淋漓。
他袖里€€分€€明就压着玉霄亲手绣的帕子,却不敢拿出来给她拭泪,面对玉霄的哀哀求问,褚云卿声带上就似坠着一小只铅球,每震动一次,都离失声近了一点。
“人,灵有€€别。对,对不住......”
他很早就知道玉霄是只灵狐,而她也只在他面前展露过一身€€火红顺滑的狐皮,与她荏弱的外表出入甚远。
褚云卿如鲠在喉,但€€还是硬着头皮说:“点金大选,我祝你,一举夺魁。”
玉霄蓦地止住了哭泣,怔怔望着褚云卿,像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一样。那双干涩以后只剩下厚厚一层绝望的眼睛,比堆满了人畜骸骨的河床更为可€€怖,曾一度成为褚云卿午夜时分€€的噩梦。
假使玉霄稍稍冷静下来倾听€€,就会发现,他衔着恨意咬重的音节,其实是落在了那个“人”上。
那天的点金大选,本€€有€€望夺魁的热门人选玉霄姑娘没有€€出现。
而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褚云卿将€€竹扇压在了帕子上,然后将€€两者一并箍进怀里€€。他手攥得很紧,以至于不由自€€主地发起颤来,但€€那帕子与竹扇始终牢牢贴在心口,就好€€像它们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窗外疾风骤起,烛光轻晃间,掩去€€了他脸上的泪痕,也使得角落里€€一个身€€影慢慢浮出暗夜。
“阿弥陀佛,有€€情使人气短,有€€情也使人意坚。施主此番也算破了自€€己心魔,不枉费贫僧悉心点拨。”
褚云卿悄悄揩了下眼角,沉声说:“多谢大师成全,而今只差一步,就能使‘镜中灵’的秘密大白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