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他瞪着陆灵珏,“你说谁死了?”
陆灵珏随手指了指地上已经被盖上白布的尸体:“洪老爷今早被发现死在了书房内,我们是来查案的,你还有什么问题?”
这下洪逸尘终于醒了,他在原地愣了两秒后,突然扑上前去,掀开了洪承羽身上的白布,看见自家大哥可怖死状的一瞬间,他趴在洪承羽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站在尸体边上的苏慕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把洪逸尘拉开,虽说他已经初步检查过尸体表征状况,但时间并不充裕,他也不能确保就已经看得仔细,更要提防有心人刻意毁坏尸体上留下的证据。
却不想洪逸尘喝了酒力气大得很,苏慕拽了两下都没能把他从尸体边上拖开。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另一边搭上了洪逸尘的肩膀,洪逸尘还没反应过来,肩膀上就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酸痛感,直接使得他的半边身子都瘫软了下去,苏慕也趁机把人从尸体边上给拖开了。
趁着洪逸尘还站不起身,苏慕回到原地飞速地打量了下尸身状况,发现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后微微松了口气,这才回想刚刚搭上洪逸尘肩膀的那只手,一抬头,他便看到柳潇然站在刚刚的位置上微微揉了揉自己的手腕,面色一片冷漠肃杀,气场比平日里要强上好几分,让苏慕都觉得有些诧异。
刚刚他不过只是捏了这一下,洪逸尘便几乎半身都瘫倒到了地上,这柳少卿当真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有些本事。
柳潇然对洪逸尘似乎也没什么耐心,皱着眉对一旁早已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县令道:“带他下去醒醒酒。”
吴县令今早战战兢兢地在屋内站了好几个时辰,对着柳潇然的冷脸几乎连话都不敢说,这会巴不得能早点从这个屋子里出去,自然是磕磕巴巴地应了是,然后就让手底下的两个衙役押着洪逸尘出门醒酒去了。
走出门看见天光的那一会,吴清觉得自己有点恍惚,谁能想到这位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少卿一来,这洪府就开始出问题了呢,也不知道是自己这段时间太过水逆,还是这洪府倒了八辈子的霉,前一位都还没能下葬呢,这后一位就挨着来了。
“唉,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他长叹一口气,转过身对着不知所措的衙役瞪着眼骂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去就近的药铺买些现成的醒酒药来,惹恼了里面那位大人,我们都得完蛋!”
尸体和现场的勘验基本上都已经完成,屋内像极了自缢的现场,且发现了在书桌上压着的厚厚一沓债条,看上去洪府早已是外强中干,家产都被洪承羽差不多败得只剩下了个空壳,更让人觉得他是因为于心有愧而选择了自缢。
即便如此,柳潇然还是命人将洪承羽的尸身先带回县衙。迫于大理寺的威严,即便丁紫萍看上去似乎并不赞同,但最终还是没能阻挠他们带走尸体。
随后,柳潇然俯身到陆灵珏的耳边小声嘱咐了几句。
对上陆灵珏的有些疑惑的表情,他也不打算在这里就解释清楚,点了点头便打算离开洪府。临走之前,他下意识地看了眼站在另一边的苏慕,本想开口问问苏慕是否要和自己一起回县衙,却又觉得这话别扭得很,最终什么也没说。
苏慕自然是明白柳潇然想问什么,从善如流地回答道:“我想这尸体的变化一时半会也难以显现出来,所以我不如就留在这里帮陆司直吧。”
得到了回答的柳潇然虽然没有点头认可,但也没有阻拦,又看了一眼苏慕后便带着尸身回了县衙。
走出门的时候,他开始暗暗忖度。
或许是因为苏慕验尸时的手法实在精妙,且他身为侯爷却完全不惧脏乱,以至于自己这两日时常忘了他的身份,竟不自觉地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同僚了。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看来是近几日和陆灵珏呆的久了,也染上了三分傻气。
此时的陆灵珏正颇有兴致,他本以为自己要孤苦伶仃地独自留在府上,却没想苏慕留了下来,因此对上醒了酒后的洪逸尘时,多了三分兴致。
“来来来,说说你昨晚都去哪儿喝酒了。”他笑眯眯地盯着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的洪逸尘道,“你家里二嫂嫂都还没下葬呢,你就出去喝酒,也不怕你二嫂半夜来找你。”
洪逸尘的眼珠转了转,嘴唇哆嗦了两下,最终化成了一句:“二嫂不会来找我的,又不是我害的她。”
这话说得有意思,苏慕警觉了起来,开口问道:“梁夫人不是轻生落入水中过世的吗,怎么听你的话,倒让人觉得她好像是被人害死的?”
洪逸尘听了这话又开始哆嗦,半天没说话,就在陆灵珏想要趁着自己头儿不在好好耍一把威风的时候,他开口了:“二嫂怀着孩子,若不是因为出了事,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就自尽了?”他抬起了头,盯着苏慕和陆灵珏小声地说道:“我觉得,大哥这个死,蹊跷得很。”
苏慕更好奇了,刚刚在场的人中除了他们三人,恐怕还真没人会觉得这件事有什么蹊跷,一般都会觉得洪承羽是因为些生活琐事一时想不开而自缢身亡,难不成这洪逸尘知道些什么,才会觉得自家大哥死的蹊跷?
“要我说,是二嫂,是二嫂回来把大哥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和我一起念!封建迷信要不得!
第19章 深宅(五)
这话一出,洪逸尘本以为这两位好歹也会变个脸色,却没想无论是陆灵珏还是苏慕,都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他本以为是这两位没信自己的话,便又刻意压低声音地说了一遍:“我说€€€€我大哥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洪老爷和你二嫂有过节?”陆灵珏打断了他的话,“怎么个说法?”
洪逸尘的脸色变得微妙起来,显然有些纠结该不该开这个口。
苏慕也不着急,在一旁幽幽地说道:“我是听说,这人的怨念一旦成了,魂魄就会一直停留在地面上等待真相大白的一天,你今日若是不说清楚,你二嫂指不定会连你一起给……”他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后半句话戛然而止,里面的含义却是不言而喻。
洪逸尘听了这话面色又是一变,过了半晌,他才低低说道:“这事儿不止我知道,大嫂其实也是知道的,我曾经还听到过他们俩因为这件事闹过,只不过后来好像就翻篇儿了。”他咽了口口水,神色有些紧张,“我大哥和二嫂之间,不干净。”
饶是苏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个答案后还是不免心下一惊,这古话不是常说“兄弟妻不可欺”吗,这洪承羽居然敢当着夫人的面勾搭二夫人,实在也是让他长了见识。
比起苏慕,陆灵珏则好像是听惯了这种故事,依旧是极其平静地问道:“那你呢,你是怎么知道他们之间不干净的?”
这话题已经开了个头,洪逸尘便好像干脆不再想要隐瞒些什么了,一五一十地讲起来:“有一日我在外回来得晚,刚进院子没多久呢,就看见我大哥笼着衣服往自个儿房间里走,这本来还没什么,毕竟晚上起夜也正常。”
“但是呢,我看见他出来的方向是二嫂的屋子所在,而二嫂的屋子里还亮着灯,我这一时兴起,就凑上去看了眼。隔着窗户倒是看不真切,但是我仔细一听,就听到屋里头有女人的啜泣声。这下我可就真有些好奇了,便扒开了一条门缝往里面看了眼。”
“这一看,我就看到了地上丢了一地的衣衫,最上面的是个绣着粉色莲花的红肚兜儿,你说……这我还能不知道么?”洪逸尘说完了,揣起了自己的两只手,换上了一副颇为不屑的神色,“我之前不过是当着外人的面夸了句我二嫂生得美,大哥就严加斥责,说我是轻薄大嫂,没想到转头就能做出这种事儿来,当真是……”
兴许是想到了这话里的大哥在几个时辰前变成了一句尸体,他又讪讪地闭上了嘴,示意自己已经说完了。
“听上去你似乎对你大哥很是不满嘛……”陆灵珏眯了眯眼睛,随即厉声问道,“那你刚刚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是在做给谁看!还是说你对你大哥积怨已久,这才痛下杀手,刚刚那些全是演出来欺骗本官的!”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全然没了陆灵珏平日里的活泼友善,听得苏慕又是一怔。
大理寺的人摆起架子来气势都挺足啊。
洪逸尘被陆灵珏这突如其来的喝声吓得一抖,人也有些发懵,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后才听明白了这句话,当即涨红了脸争辩道:“我……我和我大哥之间虽然是有些不对付,但……但这毕竟我的大哥,更何况我昨日喝的酒又多,刚刚还没醒全,哭上一哭又有什么问题!”
这话说的别说是对面两人不太相信,连洪逸尘自己都显得很是心虚,梗着脖子红着脸杵在原地好一会儿后,像是认命地叹了口气道:“我……我晓得了大哥和二嫂之间的事情后,想拿这件事换些好处来,便和大哥打好了商量。你们是不知道,洪家里头这几年看着还算光鲜,其实大哥早就把家底给花得差不多了,那我也要为自己攒个本儿不是?”
“本来他不愿意,我就扬言要把这事儿告给二哥,这才松的口,但说是要过几日,届时会有一批银钱到手,那个时候再给我。”洪逸尘撇了撇嘴,“可这谁能想到,大哥竟然就……”
苏慕听得眼皮直跳。
这家人可真是有意思。
敢情这位弟弟不是在哭兄长,而是在哭自个儿的钱呢?
陆灵珏也是难得地有些语塞,他在大理寺的时间虽然算不上长,但也见过不少奇闻,能像这家人这样一人一个样的,样样都不像人的,倒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随后两人盘问完了这人昨日的行程,便也不再揪着人不放了,开始在府里转悠起来。
到日落时分,两人基本上已经问完了府内几乎所有的下人,不仅问清楚了洪承羽的状况,也顺带着问清了梁萱萱死的那一日府中情形。
最后两人吩咐了在洪府留守的衙役几句,让他们不要掉以轻心,遇到什么人出去都要及时汇报后,便打道回了县衙。
柳潇然回了县衙也没闲着,没待多久便出门前去排查借据上的人,前脚刚迈进县衙的大门,后脚就传来了陆灵珏很是兴奋的声音。
“大人大人!我和喻之查到了很多很多很多东西呢!”
柳潇然颇为无奈地转过了身,就发现陆灵珏的身旁少了个人。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嗯?你说喻之?喻之刚刚进门往另一边拐了,说是先去看看尸体的情况,一会就过来了。”陆灵珏解释道,“他说,我们的很多猜想都必须要建立在尸体的确切死因上,因此着急去看看。”
柳潇然沉默了一瞬,那停尸间偏僻又阴森,如今仵作又不在府内,这人倒是真的一点都不怕。
“走吧,我们也过去看看。”柳潇然开口道,“我嘱咐你问的东西可有结果了?”
陆灵珏点点头:“我问了很多照顾洪承羽起居的丫鬟,她们都说洪承羽虽然谈不上是个品茗的高手,可是屋里都是会备茶水的,书房就更不例外。且她们都说没进去屋里收拾过茶盏,若是这茶盏不是被洪承羽一时兴起自己丢了,那必然是被人给刻意丢了。”
柳潇然点了点头,这与他猜想的无异。
那取走茶盏的,多半便是最后一个见到洪承羽的人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停尸房的院落,柳潇然刚走进去,就撞上了急急忙忙往外跑的苏慕。苏慕本身跑得着急,被撞得是一个后仰,差点没直接坐地上,好在柳潇然及时地伸了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才让他借着力没摔下去。
“柳少卿!”苏慕缓过神来后也没顾上道歉,着急忙慌地说道,“洪老爷在死之前,还被人用同样的绳索勒过!他很有可能是被人勒晕之后套到房梁上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皮革样化是啥捏,就是人的皮肤本来是有水分的,人死了之后,因为没有水分补充,也失去了血液循环,水分会渐渐流失,然后就会呈现出一种局部干燥,呈蜡黄色、黄褐色或深褐色,质地变硬,和皮革一样。
第20章 深宅(六)
说完了他带着两人走到停尸间里头,给他们指了指洪承羽脖子上的伤口。只见洪承羽的脖子上有两道痕迹都清晰可见,一者交于上,一者环于后,是两种方向完全不同的痕迹。
苏慕解释道:“人身上的很多伤痕在死后的一段时间里可能无法完全显现出来,但是过一段时间后,皮肤会发生……一些变化,使得本来看不清的伤口变得更清楚,大概就是现在这样了。”
“不仅如此,你们看这里。”苏慕伸手扯了扯洪承羽的衣物,露出颈后方的斜方肌来,几道紫红色的擦痕赫然在上,虽然颜色并不及脖子上深,但也足够辨认,“从这里的痕迹到这里,绳子的粗细都是一样的,痕迹也都相似,所以我猜……”
苏慕走到了柳潇然的身后,虚虚地在他的脖子上比划了下:“他应该是坐在椅子上,被人从后面勒住了脖子,并且那人力气应当不大,这种斜向下的姿态多半是为了借助人蹲下时自身的重量来加大手上的力量。”
“喻之。”陆灵珏听了这一席话,满楠€€心满眼都是佩服,“你居然能从一具尸体上看出这么多东西来,我本以为能推断出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就已经是很厉害的人了,却没想到你懂这么多!你简直比京兆府里的老仵作懂得还多嘛!”
这话说出口后,陆灵珏突然晃晃悠悠地反应过来了:“但是你的这些本事都是在哪学的啊?你可是安定侯府的小侯爷,平常那些公子看见尸体是巴不得有多远逃多远,偏生你既不怕又不避讳,上手也不觉得脏,实在很是难得。”
苏慕也觉得这不合理,古代人对这些神鬼多有忌讳,寻常侯爷谁会亲自检查尸体啊。
但又能怎么办?
坐视不理?
若是自己做得到,就不会阴差阳错地穿越到这里了。
苏慕颇为心虚地笑了笑,含糊地说道:“倒也没有这么神啦,只是从前在家中翻过一些书,印象颇为深刻罢了,有样学样的事谁不会呢,对吧?”
陆灵珏还想继续问是哪本书,自家大人冰冰凉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你不是说发现了很多东西么?今日你什么时候罗列完,什么时候用饭。”
这下陆灵珏仿佛被火烫了一下似的跳起来嗷了一声。
“我这就开始说了嘛!”
苏慕见状也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瞟了眼柳潇然的神色,照理说连陆灵珏都能品出不对劲了,这位柳少卿当是早就觉得自己有问题了,只是如今他面色如常,似乎对陆灵珏的追问也并不在意,倒让苏慕有些不太明白了。
琢磨了许久,苏慕回过神来了。
尸体上的伤痕是有目共睹的,池边的脚印也是切切实实的,正如柳潇然所说,他相信的从头到尾都只有自己的判断而已。
所以,不是柳潇然没因为这件事起疑,而是他应该从头到尾都并没有信过罢了。
就在他发呆的当口,陆灵珏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怎么了,叫你半天了也没个反应。”陆灵珏朝外怒了努嘴,“大人让我们去正厅里头呢,这儿说话不方便。”
“啊好,走吧。”苏慕点点头,将尸体上的白布盖上后说道,“我去净手,你先过去吧,我一会就来。”
等到他跨进正厅的时候,陆灵珏正在绘声绘色地给柳潇然讲他在洪府里听到那出堪称精彩的大戏。
“他那一看,嘿,就看到了地上落着自家二嫂的衣物,所以觉得是大哥做了错事,而梁夫人的死也是因为羞愧才自尽的。只是啊,要我说€€€€”陆灵珏把手撑在桌面上,手指轻轻点了点,“这本来呢是件难以坐实的事,若是两边的人都不说,那天知地知还有谁知道呢,可这洪承羽居然答应了洪逸尘的要求,这不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么。所以说若是做了坏事,心虚可是大忌。”
他老神在在,刚说完就看见了柳潇然投过来的一眼。
“不,大人,我没有要做坏事的意思。”
苏慕回忆起了刚刚洪逸尘的话,觉得还有一处自己很是在意的地方:“那洪承羽在外欠了不少债,居然也能答应了洪逸尘的要求,而且说过几日便会有一笔银钱到手,这究竟是什么意外之财,竟然连洪夫人都不曾知晓。”
陆灵珏也点点头:“是啊,我们问了洪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没有人清楚洪承羽的这笔钱财究竟来源何处,现在又在哪里,若说因为这笔钱财惹来了杀身之祸,倒也不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