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川更不明白长公主此次叫自己来的意思,他暗自揣摩了一会儿:“南愚人是出自惊魂山一脉的蛮夷之族,常年出没在深山瘴气中,更有所谓天神遗族,专修占卜诅咒蛊毒等厌胜之术,胆大包天,于先朝在宫中行走时咒杀皇嗣,犯下株连九族的重罪。但南愚人包庇天神遗族,协助他们逃亡,加上又处于崇山峻岭中,外人难以靠近,所以仅让地方太守长官警惕,不许清白的百姓与他们勾结,让南愚人在深山中自生自灭。先帝在位时,怜悯南愚人贫困哀苦,特意赦免了他们在前朝犯下的罪行。南愚人感恩肺腑,所以年年上贡觐见,已颇为顺服了。”
长公主听了这话,眉眼低垂,漫不经心道:“颇为顺服?若是本宫说,南愚人此次准备以厌胜之术咒杀陛下,同知以为何?”
他这话说得随意轻松,与之前的任何一句并无不同,却恍若惊雷,在章三川耳边炸开,将他惊得一颤。
章三川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第二反应是这件事长公主是从哪知道的,最后才是为何要告诉自己。
但这么点事,也不至于让他方阵大乱,章三川道:“若真有这样的事,臣等必将竭尽全力,捕获逆贼,护卫主上安危。”
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因眼前之人的不识趣,又或者是他的不聪明,于是抬眸看向章三川:“同知不明白吗?本宫将此事告知于你,自然是与锦衣卫有关。”
他慢吞吞道:“锦衣卫中有南愚人的奸细,正等着里应外合行事呢。”
章三川闻言一愣,勉强道:“殿下说笑了。我们锦衣卫中都是些忠心耿耿的好儿郎,愿意为了大胤和陛下而死,怎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但其实心中已有几分相信,他与长公主相交的时间不算长,也知道长公主不是那等口若悬河之人。何况长公主也没有必要以这等事恐吓自己。
没有必要。
长公主也并不因此恼怒,继续道:“同知不信吗?也是了,锦衣卫耳目遍布天下,本宫却是从别处得来的消息。”
锦衣卫是皇帝的耳目,内线遍布天下,论消息灵通是第一流。但四方朝臣之中,多是文人清流,在明面上为官时拦截到某些不同寻常的人或事,知道兹事体大,先行上报给师长同窗,商讨对策也不无可能。
而朝堂清流,大多属意长公主。
章三川终于信了,也不得不信。他能做到锦衣卫同知,自然知晓皇帝的秉性如何,表面看起来温和宽容,内则狠辣无情。若是南愚人的手段一旦暴露,被费金亦得知锦衣卫中竟然会有内奸,一定会惊惧愤怒。他们本深受信任,而这种信任一旦消失,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令他不敢相信。
他单膝跪地,恳切道:“章某愚笨,恳请殿下指点。”
容见在心中一松,他知道事情成了。
至于什么文人清流,自然都是他编的。但章三川却会相信,因为他和对方没有交集,不知道对方私底下掌握了什么消息。
在朝廷中,立场比什么都重要。
立身不正,左右逢源之人,会被两边厌弃。
譬如科举高中的进士,便自成一派。而锦衣卫是个世袭武职,是皇帝的鹰犬,也是埋伏在朝臣中的刽子手。
两方立场完全不同,没有和解合作的可能。
或许也有人私下互通有无,但两个圈子都对对方封闭,拿不到什么好处,只可能是些金银浮财,而不可能长久,因为没有真正的利益交换,也不会长久。
要么有共同利益,要么有相同志向,两者皆无之人便不能同道而行。
容见便是利用了这个信息差,毕竟他的身份特别,唬人还算好用。
他思索了片刻,慢条斯理道:“如今南愚人才入京,只透露了些细枝末节,现在大肆探查,反倒引起他们的警觉,打草惊蛇。”
可对于章三川而言,南愚人的厌胜之术不过是其二,最主要是锦衣卫内部不能出岔子,他忙问道:“那殿下可否将奸细的消息告知微臣?”
容见瞥了他一眼,大约是有点责怪的意思::“同知未免太着急了。奸细之间的沟通手段何等隐秘,怎会说出些能被外人一望皆知的消息?”
不是容见故意吊着人,而是他真就知道个大概经过,至于奸细是谁,不说书里的配角根本没提,就算提了,容见估计也不记得。
还是得走一步看一步。
容见又道:“但本宫也有些眉目,不会叫同知陷入那样的境地的。”
章三川愣了会儿神,他还记得第一次正经拜见长公主,那会儿自己是怎么想的来着?
可如今生死却掌握在眼前这位看似娇弱天真的长公主手中了。
既然长公主说已有眉目,章三川不会再追问下去,只会徒劳无功,毕竟身家性命都可能压在上头,他还是道:“殿下恩情,微臣感恩肺腑。日后殿下有事相托,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几个月前,容见托付给谢都事一点小事,对方都敢推脱,而到了现在,连章同知都要听命行事。
容见站起身,一枝红梅横亘在他的脸颊边,缓慢眨眼时,睫毛几乎落在花瓣上,那么美丽到近乎虚幻的神态。
他波澜不惊道:“一点小事罢了。”
也不知说的是告知的是一点小事,还是要托锦衣卫办的事不过是一点小事。
但无论是哪个,章三川既然得了这等救命的恩惠,就没有不办的道理。
*
走出梅园后,容见肉眼可见的活泼了起来,
虽然令章三川相信只是整件事的第一步,在他的出逃计划中微不足道,但万事开头难,能做成这一步,容见还是心情很好。
回到长乐殿后,时间还早,容见看了眼天色,叫了人进来:“四福,陪本宫出趟门。”
四福问:“是找明侍卫吗?”
容见:“……你怎么知道的?”
四福道:“奴才一眼可就看出来了。”
容见恼羞成怒:“那你别看了。”
总之,一码归一码,容见还是去了,主要是为了把铃铛送过去,以备不时之需。
到了那处小院子,容见还未敲门,就听明野说:“进来。”
明野能听得出他的脚步声。
容见推门而入,明野似乎才办事回来,官袍脱了摆在一边,身上穿着件宽大的氅衣。
明野站起身,走到容见面前:“这么冷的天,殿下是来找臣读书的吗?”
容见含糊了一句:“不读书。有点事找你。”
“有点事”,这点事自然就是那副双生铃了。
因担心在路上不小心被碰响,容见将双生铃放在同一个锦囊里,现在拿出来,将其中一个递给明野,有点得意地和眼前这个人介绍这样宝贝的新鲜奇特之处。
他说:“你上次掐……总之有了这个双生铃,下次我再进屋,你不就立刻能分辨出来了吗?”
又觉得自己很聪明,等这个人称赞自己,于是抬头向对方看了过去。
明野笑了一下,双生铃置于他的掌心,这么珍贵的东西,他没有推辞,而是说:“殿下很厉害,能想到这样的法子。否则在殿下的身上留下痕迹,似乎是恩将仇报。”
他今日穿的是深青色的衣服,将脸衬得愈冷,孤高且难以接近。
可面对容见的时候,那样冰冷的神色就消失不见了,无论说什么,都似乎带了些引诱的意思。
刻意欺负他,使他说出那些会后悔的话。
这似乎是难得会令明野觉得有趣的事。
明野望向容见,慢条斯理道:“我曾在书中见过这件东西,似乎是南愚贵族子女婚配时,长辈送上的新婚贺礼,殿下就这样送给臣了吗?”
容见茫然地“啊”了一声,他的第一反应是,怎么明野连这个都知道,到底学识有多广阔,然后慢半拍地想起来自己的重点又错了。
他终于记起来花喜后面说的话来了。
……是夫妻之间隐秘的闺房乐事。
这都什么和什么,什么靠近就会响,什么接触就会沉寂下来,再怎么摇晃都不会有动静,听起来不像什么清白的好铃铛会有的品德。
容见觉得脸热,很不坦然地偏过头,磕磕绊绊道:“我是……本宫是,好心想帮,你不要乱想。”
明野抬起手,将那只铃铛轻轻摇晃了一下,容见手中的那只也响了起来,在这样安静的房间中,铃铛的声音淹没了彼此的呼吸声。
幅度不大的震动,竟让容见觉得烫手,想要丢开。
明野便很好心地替他扶了一下那只铃铛,不让它掉下来。
容见缩回了手,指尖蜷缩,将铃铛握于掌心,他不想让它再发出声响了。
明野垂着眼,他似乎有些疑惑,真的不明白容见话中的意思,就那么对视了一眼,若无其事道:“臣明白是殿下好心。那,殿下乱想什么了?”
“能讲给臣听听吗?”
容见:“……”
他想跳楼。
就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
€€€€采访一下,欺负见见就这么让你开心吗?
€€€€嗯。
(我也很开心qwq)
感谢追文,评论抽二十个红包。
晚安。
第49章 无名之辈
跳楼是不可能跳楼的, 这辈子也不可能跳,但逃跑却很容易。
恼羞成怒之下,容见想要溜走, 却被明野留了下来。
明野没有动手阻止, 他用很道貌岸然的方式,问:“既然殿下送了这个铃铛, 要不要先商讨后日后戴在何处?以何为暗号?否则突然有事, 岂不是手忙脚乱。”
容见的脚步一顿, 他不能拒绝。
但也没有考虑太多, 仅凭第一反应作答:“戴在手上啊。还能戴在哪里?”
明野轻声道:“这是南愚进贡的年礼, 东西过了明路,阖宫众人都知道此物的新奇之处。若是殿下戴在手腕上,被别人看到, 或许会心生误解。”
容见觉得明野的担心很有道理。
实则这么点小事不可能传的阖宫皆知,一般路过的宫人也根本不会也不能细看长公主身上的配饰,天真的容见完全被这个信任的人忽悠得很彻底。
他又想了一会儿,若是放在锦囊里, 又怕到时候无法发出响声, 岂不是本末倒置。
明野看容见纠结犹豫, 目光停留在他的手腕上, 就那么看了片刻, 提出很合理的建议:“系在脚腕上吧。”
顿了一下, 又解释道:“行走之间,铃铛一定会发生响动,又藏在裙子里, 外人无法发现。”
容见一呆, 不过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在明野面前一贯不聪明。
于是,他顺着明野的意思道:“你说得对。”
明野便继续引诱他:“要试试吗?没有尝试过,怕到时候出现什么意外。”
明野人生的前三十余年,经历不知凡几的绝境,从未有过演习的机会,却未尝一败,现在这么点小事还要试。
容见更怕出错,觉得他说的很对,随身没有携带绳子,想出去找四福要来着,被明野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