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岭:“……”
萧岭以为,就谢之容的洞察能力而言,应该看得出,自己不想和他对视。
他刚要再闭上眼睛,却听得谢之容开口唤了声陛下,又沉默,犹豫半晌,问道:“陛下觉得很勉强吗?”
同旁人,亦如此吗?
萧岭张口欲答,然后离家出走了一早上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勉强什么?”
谢之容的语调比方才还低沉些,“与臣在一处,很勉强。”他垂下眼睛,像是不想被萧岭看到内里的情绪一般,斟酌着词句,近乎小心地问道:“臣,是不是太任性了?”
即便垂眼,萧岭却还是能看到谢之容涌动潋滟的眸光。
萧岭狠狠地将眼睛闭上了。
谢之容的信任与好意,可谓珍贵,萧岭并不介意同谢之容拉近关系,况且谢之容的举动从头至尾也没有逾矩之处。
但是男主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脸有一种可以跨越性别的冲击力。
萧岭很清楚自己对谢之容并没有超越友情和君臣之间的感情,然而……
然而。
是他疏于修心,定力不足。
是他之过。
萧岭自暴自弃般地把手移开,“没有。”
萧岭的额头被自己打的发红,黑漆漆的眼睛里因为疼,隐隐泛着水光。
这两个字太敷衍,萧岭仰躺着看头顶,眼中透出一种生无可恋来,“朕先前睡不着,亦问过太医是否可用熏香助眠。”他转移话题转移的硬邦邦。
他过于盯头顶盯得过于专注,就错过了谢之容眼中方才流转的光泽。
似是笑意。
“太医说了什么?”谢之容配合问道。
“太医说,一时有用,若是用了太多次,恐会失效。”萧岭道。
也就是说,浮光香也用不久。
谢之容不知为何,心情莫名地有些愉悦,沉吟道:“陛下每日在殿内太久,几不踏出殿门,白日多思,夜间更少眠。”
疏于锻炼,多思多虑,又从来眠浅。
萧岭颔首。
谢之容想了想,轻声问道:“不若陛下每日寻个时候,多在外散散步。”
萧岭亦以为然,随口道:“朕先前还想,请个武师来教朕骑射,不为有何成就,权作强身。”
“是。”谢之容道。
两人便再无言。
萧岭极少何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两人并躺一处,初时令萧岭有些不习惯,安安静静地躺了片刻,慢慢放松下来。
诚如顾勋所言,浮光香确能安神。
周遭唯听呼吸声,萧岭呼吸渐稳。
而后,一个声音很轻很轻地对他说:“陛下若不弃,不妨启用臣。”
声音很好听,明明清冽,却因为主人语气的缘故,似在引诱。
半梦半醒间人意志最是薄弱,哪怕精于算计如萧岭,半点不曾设防,便此刻顾不得许多,嗯了一声,只做答复。
随后,耳边彻底安静了。
谢之容躺回萧岭身边。
这香似乎对萧岭格外好用,谢之容则觉无甚特别。
知他睡得沉,谢之容的目光这次肆无忌惮地落在了萧岭脸上。
真是,奇怪。
谢之容想。
他此刻的心情,只能用奇怪二字来形容。
在初入后宫那一日,他对皇帝满心厌烦憎恶,还有无数的,身为人臣的痛心与纠结,若非皇帝以人命相胁,他或许极有可能,会真的,杀了皇帝,他不解至极,为何如武帝那般英武君主,竟养得如此荒谬无道的儿子,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成了皇帝。
如果那日有人告诉他,你会心甘情愿,甚至有了点小小手段,才能和皇帝躺在同一张床上,谢之容只会冷笑三声,深觉此言,就如痴人说梦一般。
他从未想过,会有今天。
还是在他心甘情愿,皇帝略有勉强的情况下。
皇帝为人处世与他想象中的暴虐君主大相径庭,谢之容知道他在作伪,却不知他欲演给谁看。
为了使太后与赵誉放松,需要做到先前那种地步吗?
眉头深深拧起。
想不通。
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不管是萧岭先前的所作所为还是迫使他入宫,都想不通。
想不通一个人的前后改变竟如天上地下。
可不管他怎么试探,皇帝也只会扬起笑容,低柔暧昧地和他说一句,“朕命之容入宫,自然是因为喜欢之容。”
皇帝说喜欢他时总是真挚又带着几分羞赧般的小心。
但谢之容清楚,皇帝绝不喜欢他。
萧岭看他的眼神,同看任何人一个人,都没有差别。
即便那双眼睛在看他时,偶有欣赏,亦或惊艳。
谢之容垂眼。
无论是示好、示弱、亦或者引诱,萧岭面对他的反应,都与情爱无关。
比起容色,萧岭更感兴趣的无疑是自己在朝堂上能给皇帝带来多少益处。
是,再寻常不过的君臣关系,只是无有君臣之名而已。
谢之容应该觉得自己应该放心,也应该庆幸€€€€庆幸皇帝并非昏聩无道的暴君。
皇帝恪守君臣之礼,他为人臣,自不应该违抗帝王心意。
只不过,先逾越的人,竟是他自己。
目光临摹着萧岭的面容轮廓。
皇帝骨相美丽妖异,很适合以手指,或以其他,擦磨抚摸。
谢之容眉头越皱越深。
若只是侍君,对帝王动心,好像也不是不可理喻之事。
可他不是。
他与萧岭有名无实。
他没想过,更不愿意,以这样的身份在皇帝身边。
于臣子而言,觊觎皇帝,简直可谓大逆不道。
食指揉按眉心。
不明白,怎么想都不明白。
不明白皇帝的目的,更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谢之容从来目的明确,这是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茫然。
倘想做朝臣,那么他应该凭借着皇帝如今对他的仰赖,想方设法地出宫,重回朝堂,倘做侍君……他根本没想过做侍君。
谢之容出身太高,资质太出众,从来都是天之骄子,他不可能没有傲气,甚至,他比旁人更矜傲,只是未曾表现出罢了。
皇帝剥夺他世子之位,将他囚于宫中,抱负不得实现,才能无可显露,所作所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莫大侮辱。
被困于宫中,为帝王宠爱汲汲营营,与后宫中人共分帝王恩宠,这样的事情,谢之容想都不曾想过。
既然不曾想过,那么就该和帝王保持距离,与一般君臣那样相处。
他没做到。
他既为帝王筹谋划策,又与帝王行止暧昧,最重要的是,后者全然由谢之容主动。
萧岭根本无意于此。
如果萧岭这个时候醒来,看见谢之容的眼神,应该会被吓一跳。
书中那个砍了暴君脑袋的谢之容就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以一种,再沉郁冷淡不过的眼神审视着他。
我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
思索间,手指不自觉地落在了萧岭的脖颈上。
那块皮肤温暖细腻。
谢之容师从张景芝,亦上过战场,杀过人。
军营中的武师同任何地方的都不同,他们不会教任何华而不实的招式,只会教杀人的技巧。
杀死别人,活下来。
在连刀刃都劈断的时候,无论是手指,牙齿,亦或者身上的每一处,都能拿来杀人。
那时候人不像是人,倒像是一把拿来杀人的刀。
谢之容认真地向军营中的武师学习过,所以他知道,手指压在脖颈上时,如何用力,能最快地杀人。
萧岭的喉咙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眼前。
只要他想,杀死萧岭,会容易得像是拂下落在肩头的细雪。
有时候谢之容自己都觉得疑惑,萧岭为何会对他不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