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帮子女围在床边,项琨说:“爸,你想要什么?”
项行昭说了两个字:“回家。”
办了出院手续,项行昭连夜回了静浦大宅。
家庭医生和护工二十四小时照顾,项琨和项€€都不走,两家人着手商量项行昭的身后事。
项明章全程游离在外,忽然有一种万事抛空的虚无。
他独自从静浦驱车离开,一路上打了七八通电话,把两边公司和家里的事情全都部署妥当。
最后他打去缦庄,这个时间白咏缇已经睡了,被他的电话吵醒也不恼,平静地听他说话。
项明章却没提任何事,罕见地诉苦,只是他自己都不确定,指的是近期还是这些年。
他说:“妈,我有点累。”
白咏缇道:“那就休息一下。”
项明章回了公寓,洗澡睡觉,不出门,什么都不管。
静浦大宅,项行昭挺了两天,每餐饭端来,再原封端走,他残存的力气只咽得下几口白水。
早晨,医生给项行昭注射了一针营养剂,说他今天精神不错。
项行昭抬手指窗户,天很晴,他想坐起来看看阳光。一家人守着,摇床板,垫枕头,项如纲把孩子也抱来了,说宝宝想和太爷爷一起玩。
项行昭想,果然三岁看老,项如纲小时候就喜欢撒娇,经常说想和爷爷一起玩。项如绪内向,会跟在项如纲身后,很少表达自己的意愿。
而项明章永远目的明确,永远比别人进取,他会问,爷爷,你能不能教我下棋?要不要看看我练的字?
项行昭回忆着曾经幼小的孩子,然后看见了门口高大不可撼动的身影。
项明章姗姗来迟,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立在那儿,冷漠、孑然。
灰白的眉毛舒展开,项行昭笑了,回光返照一般,说:“你们出去吧,我和明章说说话。”
所有人离开,门关上,房间顿时显得有些空。
两年多了,或许更久,祖孙二人第一次同时卸下伪装,以真面目相对。
项明章踱到床边,皮鞋踩在地毯上闷闷的,他问:“你想说什么?”
项行昭看着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恨我的?”
项明章说:“不如你想想,你从什么时候就该遭报应了。”
项行昭不记得自己在哪年哪月有了不古之心,不记得用过哪些手段,他思考无果,说:“我忘了。”
项明章道:“作恶的都会忘,受苦的人才会记一辈子。”
项行昭说:“你妈一定很恨我。”
项明章觑着悬垂的被角:“没错,你死了她才会好受一点。”
“那你可以告诉她,我快死了。”项行昭说,“只是我没想到,报应我的人会是你。”
项明章觉得极其可笑:“不然呢?你以为我浑身忠孝仁义,喊你三十来年爷爷,就甘心做你的乖孙子?”
项行昭攥着拳头挤出一丝力气:“我待你不薄。”
“我知道你疼我,所有人都知道。”项明章说,“这一辈只有我是你另起的名字,只有我的学业你亲自管教,我一满十八岁就拿了项樾的股份和职衔,我另起炉灶你也没反对,才有了今天的项樾通信。”
项行昭隐有怒意:“你清楚就好。”
项明章把话说完:“我当然清楚,还有最重要的,你曾经立好遗嘱让我做你的接班人。”
项行昭靠在枕上摇头:“是我……是我看走了眼。”
项明章道:“毕竟我敬你、爱你,又像你,可惜你没发现都是假的,我迟早会背叛你。”
项行昭咬牙切齿:“我亲手养了一匹狼。”
“那你又是什么?”项明章说,“我一直记得你中风的模样,栽倒在地上抽搐呻吟,特别像一条舔了毒药的老狗。”
那一幕项行昭至死都不会忘记,他愤怒地瞪着项明章:“混账……”
项明章讥讽地说:“项董事长,一家之主,多么不可一世的人,死死抓着我的裤脚,口齿不清地求我救你。”
项行昭喘着:“我抢救回一条命,你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以为我糊涂了,很庆幸不会被揭穿?”
“你以为我在乎?”项明章道,“我要是那么容易被扳倒,你也不必两年多装得像个小丑,更不用筹谋一场又一场的意外来害我。”
项行昭冷笑着:“难道等你这头白眼狼来害我吗?”
“爷爷。”项明章问,“你真的想要我的命?”
项行昭愤然道:“我被你蒙蔽了二十几年……你控制着你爸爸,既要谋财,还想让我死,简直是畜生!”
项明章一步踏到床前:“你用卑鄙的手段威胁,一次次强奸我妈,畜生的是你!”
“蒙蔽?是你心脏眼瞎,瞧不出我忍了二十多年。”项明章指着天花板,“这栋大宅曾经是我和我妈的噩梦,我不知道多少次梦见一把火将这里烧了,连带着你这个老畜生!”
项行昭气短难抒,“哧哧”地粗喘,项明章问:“怎么,要咽气了?你等的人还没到呢。”
项行昭动了动唇:“项珑……”
项明章说:“你明明清楚你有多下作,否则不会对项珑那个窝囊废愧疚,吊着一口气也要等他回来,确认他安全。可你儿子是人,那我妈呢?”
项行昭突然涌起强烈的不安,嘶吼道:“你答应让项珑回来……项珑在哪?!”
项明章答非所问:“姑姑找大师看了风水,大伯为你买了全市最昂贵的墓地,听说安葬在那儿,能保你下辈子继续风光。但我不那么打算,我要把你的骨灰撒进大海,这么多年,芙蓉鸟的叫声应该听腻了,听听海鸥怎么叫吧。”
一顿,项明章说:“就亚曦湾怎么样?”
项行昭听见“亚曦湾”,神色怔愣,项明章俯身靠近,压低了调子:“楚识琛死了,幕后真凶是不是应该偿命?”
项行昭瞠目,仿佛回到了痴呆的状态:“楚识琛……”
项明章重复道:“Alan没有弄错,楚识琛早就死了。”
项行昭双手揪着被单,喉咙里发出呜咽似哭的声音,他面部充血,枯槁之中透着病态的红润。
项明章挺直脊背,看了眼手表,说:“项珑应该在路上了,我忘了告诉你,他早就想回来,可他染过毒,为了这一家老小我得把他弄干净。”
手臂一痛,项行昭抓住项明章,一条一条筋脉在衰老的皮肉上鼓起,像顶出地面的老树根。
项明章继续说:“你的儿子在戒毒中心待了好几年,又关在疗养院,崩溃发疯,给人下跪,什么丢脸的都干过。”
项行昭浊泪奔涌:“求、求你……”
项明章印象中,白咏缇这样乞求过无数次,他道:“不用求我,你儿子肯签协议就快一点。”
项行昭虚弱得有些茫然,屋外传来引擎声,他抓得更紧。
“你还能坚持多久?”项明章说,“不过早晚都无所谓,他来了,在床前哭和在棂前哭区别不大,都是给活人听的罢了。”
项行昭眼神呆滞,张着嘴巴,喉间逸出的叫声越来越细微,漫长的分秒中一双瞳孔涣散失焦。
项明章最后说:“在游艇上我决定,如果活着离开,一定要让你死不瞑目。”
屋外一阵骚动,脚步声伴着惊呼声,潮涌般靠近门外。
不知道是谁喊,项珑回来了。
大门洞开的一刻,项行昭紧绷的手指猛然一松,停留半空瞬息,然后顺着项明章的袖口滑落下去。
床边的仪器“滴滴”作响,一道鲜红的横线驶过屏幕。
项行昭心跳停止,大睁着眼睛。
所有人扑到床边,屋中霎时响起叫喊和痛哭,项明章转过身,在众人背后看见了呆若木鸡的项珑。
那张脸比项琨还要老一些,头发很长,翻起的夹克领子挡着下巴,眼神充满畏惧和迷茫。
项明章从项珑身旁经过,一脸凉薄犹如与陌生人擦肩,他走到柜子前,上面摆着他送给项行昭的寿礼。
玉松椿,项明章伸手抚摸,他想做的已经做到了,想得到的也得到了。
“看富贵,有儿孙。”他用当日的贺词昭彰胜利,亦是与项行昭告别,“爷爷,走好。”
项明章在高高低低的哭声中抽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别墅大门。
屋外阳光温暖,项明章却如一匹走失的头狼,孤身踏在苍茫的雪原灌了满腔寒风。
忽一垂眸,他看见沈若臻静立在台阶下,望着他,等候他。
项明章一步步走下去,低声道:“他死了。”
沈若臻只一句话安抚了项明章颤动的神经,说:“恩仇已尽,到此皆休。”
第114章
汽车停在外花园的甬道上,许辽坐在副驾驶位子,长途飞行后难免疲倦,他却没合眼打盹,全神盯着整栋大宅。
沈若臻在太阳下晒得暖洋洋的,他勾住项明章微凉的指尖,反客为主地拉着项明章往外走。
别墅里,茜姨追出来:“项先生,你要出门吗?”
这两天项行昭垂危将死,所有人提着一口气,每一步都等着项明章的命令不敢有任何闪失。
项明章停下问:“屋里怎么样了?”
茜姨说:“家里人哭得厉害,刚缓了缓,正在给老爷子换衣服。”
人死了,剩下琐碎的身后事给活着的人。项行昭刚走,亲属要先在家里设灵布置,通知亲友来吊唁。
作为孙子,这个时候离开有违情理,可惜项明章不在乎,说:“让他们看着办吧,不用管我。”
“这样行吗?”茜姨顾虑道,“你大伯问了好几遍你去哪了,肯定会找你的。”
项明章冷漠地说:“告诉他们,我悲痛过度,需要静一静。”
茜姨领悟了他的意思,回去了。
沈若臻感觉手心里的指尖在回温,他摩挲过项明章的指节,说:“我们走吧。”
上了车,项明章做了个深呼吸,吩咐道:“去缦庄。”
汽车调转方向,静浦大宅在后视镜中不断缩小,沈若臻记得来参加婚礼那一天,项明章说过不喜欢这栋房子。
沈若臻从疑惑到了解,仅仅数月,而项明章深藏在“不喜欢”里的刻骨沉痛,是童年至青春期的漫长累积。
项行昭如今死了,静浦大宅会易主,那一群芙蓉鸟大概也将停止被豢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