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风不偷月 第124章

车上放着一封文件袋,里面是项珑签了名的协议。

沈若臻清晨赶到机场,见到了项珑,他平生第一次不顾风度地审视一个人,或许还带着几分厌恶。

项珑的模样比实际年龄沧桑许多,鼻子和项明章有一点相似,但两个人的气质和姿态天差地别,哪怕是亲眼所见也难以相信,高傲沉稳的项明章会有一个这样的父亲。

签协议没费什么工夫,项珑本就窝囊,多年来在异国的戒毒中心和疗养院受够了磋磨,如同残废,一心想要回来。

即使一无所有,项珑还剩“项行昭的儿子”这个身份,为了项家的脸面,项琨和项€€总不会€€置他于不顾。

汽车驶进缦庄北区,一路花草烂漫,园林部的工人在给树木修剪浇水,有说有笑的,热闹得不似往常。

今天天气暖和,庭院敞着大门通风,临院的几扇落地窗没拉遮光帘,里里外外一片亮堂。

沈若臻陪同项明章走在前面,许辽落后一截跟着,半路停在了回廊上。

到门口,项明章率先迈进客厅,喊了声“妈”。

白咏缇正在沙发上看书,前两天半夜项明章打电话来,她就预感有事,合上书起身,问:“发生什么事了?”

项明章停在白咏缇面前,没有铺垫,他也不清楚自己的语气,说:“项行昭死了。”

白咏缇神情木然,没听见似的,“咚”的一声,那本书摔在地板上,她垂着的双手紧缩成拳。

项明章俯身把白咏缇拥住,重复道:“妈,项行昭死了,我亲眼看着他咽气的。”

白咏缇伏在项明章的胸膛上,长发遮住了脸,无声无息,披肩从她颤抖的肩头滑落。

沈若臻站在门外,这段隐私太痛苦了,展露人前需要何其大的勇气,过去半晌,等项明章扶白咏缇坐回沙发,然后朝他点了点头。

沈若臻走进来,如常问候道:“伯母,我又来叨扰了。”

白咏缇把头发掖到耳后,说:“你今天陪着明章一起吗?”

沈若臻道:“生死之事,不管惋惜还是痛快,有人陪会好过些。”

白咏缇很愿意听沈若臻讲话,虽然€€方年纪轻,但谈吐成熟,总能令人静心,她感谢地说:“只是麻烦你跟着跑。”

“不麻烦的。”沈若臻道,“€€了,有份文件要给伯母看。”

他拆开文件袋,抽出两沓文件放在茶几上。项明章说:“项珑回来了。”

白咏缇怔着,夫妻关系应当最亲密,而她€€项珑这个名字只有陌生,尝过了彻骨寒心,过去几十年,她心里已经激不起丝毫的感觉了。

两份文件,一份是关于财产让渡的协议,底下还有另一份,沈若臻说:“我猜测明章迟早要办,就自作主张一起准备了。”

项明章心神微动:“是什么?”

沈若臻将第二份文件推过去,说:“是伯母和项珑的离婚协议。”

白咏缇双手将文件拿起来,逐字逐句读过,眼眶和喉咙一并干涩胀痛,读罢最后一页,她哽道:“我签。”

项明章递上钢笔,白咏缇接住,这么多年早晚抄经,写了上万遍“阿弥陀佛”,却没写过几次自己的姓名。

书房里狼毫近百支,她快忘记了普通的笔该怎么握,垫在虎口,指尖捏得泛白,她一撇一捺签下“白咏缇”三字,恨不得穿透纸背。

写完,白咏缇低着头,不言不语,也不动弹,捆扎太久的心结忽然松动,就算解开了,仍需要时间回血。

项明章在项行昭的床前控诉发泄,此时脑子发空,试图劝慰却贫瘠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沈若臻叫他:“我们出去走走吧。”

项明章听话地站起来,跟着沈若臻走出屋子,门外的回廊下,许辽燃尽了一支烟。

挥散身上的烟味,许辽沉默地跨进客厅,他捡起白咏缇掉在地上的书,很厚一本,不是佛经,是从新西兰带回来关于养花的书。

许辽没提过往一字,好像一位不知情的、来串门的老朋友,说:“我看庄园里的花都开了,挺漂亮。”

白咏缇抬起头:“天气暖和了。”

“嗯。”许辽说,“街上的花也开了,你什么时候想看看,我开车带你去。”

项明章和沈若臻朝外走,缦庄不止花开了,茂密的香樟林一片青翠,极养眼睛。

汽车停在庭院外,沈若臻说:“早晨出门,我还带了一样东西,是给你的。”

项明章猜不到,问:“什么东西?”

沈若臻从后备箱取出来,绳带绑着卷轴,是那一幅《破阵子》。

项明章端在手里,说:“你竟然一直保存着。”

他们沿着小路并行,沈若臻回忆道:“当初为了亦思,我曲线救国进项樾当秘书,其实有点烦你。”

项明章轻笑:“所以呢?”

“后来在公司展厅看见这幅《破阵子》。”沈若臻道,“你这个人不露喜怒,写的字却肆意狷狂,我€€你产生了一点好奇。”

项明章€€沈若臻的好奇更甚,从一曲琵琶,或许更早,应该追溯到沈若臻发给他的第一条短信开始,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说:“我发现你的身份,你知晓我的秘密,还挺公平的。”

沈若臻谦虚道:“你更胜一筹,比较快。”

项明章走得有点热了,脱下外套拎着,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接下来就是项行昭的葬礼,花钱能办到的事,不必操什么心。

之后公证遗嘱,项明章说:“这阵子在公司打点得差不多了,我会正式接班。”

沈若臻道:“除去项珑,其他家人呢?”

“我有数,不会亏待他们。”项明章说,“公司以外,项行昭名下的财产很庞大,具体切割交给律师去处理吧。”

沈若臻问:“静浦大宅还去么?”

项明章摇头,说:“谁愿意要就给谁,茜姨那几个老人在项家做了几十年,还愿意做事的话,我就让他们来缦庄南区。”

沈若臻道:“缦庄又没人住。”

项明章用外套甩沈若臻的小腿,说,“怎么没人?我们偶尔可以过来,你要是不方便下床,起码有人端茶送水。”

沈若臻扬手从树梢摘了一片叶子,掷飞镖似的朝项明章一扔:“注意你的言辞。”

项明章没躲,侧身用胸膛挨了一下,春日的树叶太鲜嫩,在衬衫上擦出一道浅淡的绿痕。

不知不觉走到湖边,碧波中多了十几条白金龙凤锦鲤,像一团团浮动的白纱,左岸的水杉林长势良好,比冬天时茂盛了一些。

工人正在清理沿湖的杂草,一辆装满草屑的小皮卡缓缓地跟在后面。

项明章忽然停下,把手中的《破阵子》奋力投向车斗,绳带在半空松开,整幅字展开飘落在杂草堆上。

小皮卡驶远了,卷轴背面的青绸和绿草融为一体。

阳光下只剩飞扬的细尘,在项明章眼中,一切已是“尘埃落定”。

第115章

项行昭的葬礼办完,第二天,律师公证遗嘱,所有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

项明章握着压倒性的股权份额和董事会过半人数的支持,再加上项行昭的遗嘱,他正式接任,名正言顺地成为项樾的实际掌权者。

多年来,项明章的锋芒一向瞩目,他卓众,年轻,野心勃勃,如今上任更有无数只眼睛盯着,容不得丝毫马虎。

这一切得来不易,项明章把全部精力投入公司,每天早出晚归,不过他没回波曼嘉公寓,最近陪白咏缇住在缦庄。

沉疴日渐消解,白咏缇的精神还不错,她过去几乎不关心项明章工作和生活上的事,现在会问项明章累不累,兼顾两边的公司会不会太辛苦。

小半个月了,其实项明章只去过项樾通信两次,开完会便匆匆离开。他来不及和沈若臻单独说句话,只能趁会议途中多瞄几眼。

第二次散会他先走,别人扭着脸说“项先生再见”,沈若臻不知是避嫌还是有恃无恐,低着头整理资料不看他。

经过座椅背后,项明章目不斜视,抬手在沈若臻的颈后摸了一下。

当晚凌晨,项明章打给沈若臻,他刚忙完,带着慵懒的倦意,一点都不诚恳地说:“不好意思沈总监,白天对你动手动脚。”

沈若臻直接挂了,打过去视频。

项明章顶着黑眼圈,怕不够英俊,磨磨蹭蹭地接了:“干什么,要我当面道歉吗?”

沈若臻望着镜头,照猫画虎地说:“不好意思项先生,白天少看了你几眼。”

隔着屏幕,听着无线电波传送来的人声,项明章以为能缓解心头念想,不料却像饮海水解渴,愈发惦记另一边的真人。

周五,亦思销售部有一位老职员过生日,沈若臻升任总监后一直没机会请客,干脆请部门聚餐为寿星庆祝。

工作时沈若臻要求严格,但私底下绅士斯文,和下属相处得很自在。

一场聚餐酒足饭饱,到家将近凌晨,沈若臻洗完澡,靠坐着床头浏览朋友圈,经理主管组长,七八个人发了聚会合照。

他检查工作总结似的,给每个人都点了赞。

很快收到一条消息,沈若臻切到聊天列表,项明章发来:还没睡?

沈若臻回复:你怎么知道?

部门经理是他们的共同好友,项明章看见了动态,说:光点赞别人的照片,自己怎么不发一张?

沈若臻从没发过朋友圈,旧时的人没条件经常照相,所以他平时想不起来用手机拍照,特殊的时刻才想要记录一二。

就算拍下照片,他喜欢保存起来,也不习惯公之于众给人瞧。

沈若臻问:你忙完了吗?

项明章:还没。

沈若臻:那怎么有空消遣。

项明章: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沈若臻编辑了“辛苦”,怕项明章说他行长口吻,又删掉了,正琢磨着回一句什么,别人发来一条新消息。

退回聊天列表,是项目主管发来一张照片,聚餐中无意中拍到的€€€€照片中沈若臻西装革履,该握高脚杯,却不相称地端着一块生日蛋糕,寿星亲手给他切的,好大一块。

沈若臻觉得有点滑稽,按了转发,意图搏项明章一笑。

他发完等了会儿,项明章没有回复,估计是喝完咖啡又接着忙了。

关掉台灯,沈若臻躺下睡觉,一个多小时后,手机突然在床头柜上振动起来。

屏幕光线刺眼,沈若臻没看是谁,把脸埋在枕头上接听。

耳畔,项明章温柔得不多不少:“我打扰你的好梦了吗?”

沈若臻霎时清醒,马上三点钟,他问:“没有,出什么事了?”

项明章抱怨道:“好端端的发一张照片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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