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散射的灯光和大气层之外的星辉落在每一个仰起的面孔上。
而新闻播报员语气严肃的说道:“下面进行全联邦通讯范围内紧急播报:五日前,联邦卡斯特拉星系偏南,坐标位于α象限(77'08,45'30)的三级行星锡林爆发了大规模病毒性基因异变事件,异变率高达97.9%,基因控制局总局执行委员会于事件爆发后24小时内抵达锡林,事件已得到控制。
“这是宪法纪年以来最严重的病毒性基因异变事件之一,但却首次动用粒子炮进行处理,足见此次基因异变事件的紧迫性和危急性。在此,我们再次呼吁广大联邦公民积极配合每一次基因检测,重视基础基因知识教育普及……
“最后,让我们为在此次事件中失去生命的锡林居民默哀,他们将永远活在联邦的星空之中。”
站于光幕最下方的楚辞听见身边有人这样问道:“动用粒子炮会怎样?”
回答他的人语气很是唏嘘:“那个叫锡林的星球,恐怕都被炸没了。”
楚辞茫然的低下头,看见他手里的空气糖轻飘飘的飞散开来,像是一朵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什么都没有了。
第16章 无人生还
光幕上的新闻播报员水波一样隐去,激动人心的赛事剪辑重新回来,音乐的浪潮在星光的海洋中激荡,飞行机器人恢复了工作,人声重新鼎沸。
那只是一条新闻而已。
宇宙何其之大,联邦的疆域何其辽阔,几光年之外的小星球上蝴蝶煽动翅膀,并不能让空间站的人们遭遇一场飓风。
基因异变事件吞噬去了一颗星球,可怕、恐惧、同情、怜悯,但并不会感同身受。所以有人看见广场中央那个低头盯着手中的糖果,形如呆滞的小孩,以为他是个傻子。
楚辞松开了手,糖果随即飘走,像融化在星空里的云团。清扫机器人“嘀€€€€嘀”响着吸走了他的糖,然后毫无感情的对他照本宣科了一遍《空间站公共卫生管理办法》,又“嘀€€€€嘀”的移走。
“他刚才说什么,”楚辞抬手指了指光幕,问西泽尔,“锡林炸了?”
西泽尔缓缓蹲下在他面前,几次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起初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想要捂住楚辞的眼睛,这个念头过后是深深的震惊和愤怒,震惊于勃朗宁的胆大与妄为,更愤怒于他的武断和草菅人命。
锡林不过一个三级小星球,一颗粒子炮下去这个星球即使不分崩离析也一定会成为死星。哪怕锡林真的爆发了病毒性基因异变事件,要动用粒子炮来清理怪物也需要慎之又慎,但勃朗宁就是这么做了,并且只是为了杀死一个人。
他根本没有顾忌星球上其他的无辜人,甚至还编造了这样滑稽的、荒诞的谎言来欺骗整个联邦!
那些枉死的人……勃朗宁怎么敢……林到底是谁……他的过往到底埋葬着什么……锡林回不去了……他必须对楚辞食言……
这些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在他脑海里浮游,他看着楚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刚才的问题。而楚辞没什么表情的打开他手腕上的终端,吐字清晰的语音搜索:“粒子炮。”
关于粒子炮的词条解释一条一条弹出来投射在空中,楚辞很认真的看过去,最后合上终端,低声道:“我们去吃饭吧。”
“你……”
西泽尔刚说开口,就听见楚辞道:“老林可能死了。”
他说的如此清晰而用力,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心肺里费力的嘣出来,沾着咸腥的血沫,原本是热的,但是说出来后迅速凉透了,冷硬得像石头,像脏污的冰块。明明已经说出来了,却又哽在喉头,堵在心间,上也不去下也不来,隐隐作痛着。
“锡林没有了。”
“我回不去了。”
他没有哭也没有笑,甚至是相当平静的说出这这几句话,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西泽尔抱住他,咬着牙半响,只能道:“不要怕,还有我在……”
楚辞的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很轻的“嗯”了一声,又道:“我们去吃饭。”
吃饭的过程很寻常,什么都没有发生,有个看上去同龄的小男孩送给楚辞一把看上去很奇怪的坚果,楚辞礼貌的说了声“谢谢”,并把西泽尔给他买的馅饼分给小男孩一个,小男孩的母亲大声的称赞他“真是个讨人喜欢的乖孩子”。
吃过饭回到旅店里,楚辞站在窗户跟前半响,似乎在认真的欣赏空间站热闹的夜景,某一时刻,他忽然问西泽尔:“你还去卡斯特拉的主星吗?”
西泽尔蓦地意识到,他从在广场里开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你怎么样”、“我怎么样”,而非“我们怎么样”。他们明明处于同一间屋子,却好像割裂开来,相距遥远,而且正在越来越远。
“你想去吗?”西泽尔直白的问,“如果你想去我们就去,如果你不想去,我们就去中央星圈。”
楚辞回过头来,似乎有些诧异:“中央星圈?”
“嗯。”
楚辞眨了眨眼:“我想想。”
西泽尔只好道:“好。”
楚辞捉弄着一只爬在建筑外壁上的清扫机器人,机器人飞走了,他来回按了几次窗户的开合轴,夜幕霓虹和房间里的暖色灯光来回交替,仿佛割开了晨昏。窗扇半开着,一条浅白色的光带散射切在墙壁上,白€€€€的,里头细微的尘埃浮游,楚辞伸手去抓它们,手掌张开,握紧,张开,握紧,握紧,再握紧,一直到手背上青筋明显的凸起€€€€
“楚辞!”西泽尔叫了一声,楚辞很慢的转身,垂着眼帘,看不见眼底的情绪,他问,“执行总长叫什么来着?”
西泽尔莫名的犹豫了一下,却还是道:“约翰€€勃朗宁。”
我得想个办法杀了他。
楚辞这样想着,慢慢松开了手。可是屋子里所有的灯突然“刷”的灭了下去,不够几秒钟,又毫无征兆的亮了起来,一直待机的通讯晶屏上闪过一道又一道的雪花纹,从窗外路过的清扫机器人像失去了动力源,在空中卡了一秒钟,“嗖”的坠落下去。
西泽尔手腕上的终端发出震动提示音,似乎不堪重负一般€€€€
是精神力!
他不可置信的看向楚辞,这个时候,楚辞抬起了头,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大到眼角都要裂开,甚至连眼珠上也出现了细碎的裂纹。他像是看见了什么极端恐惧邪异的东西,瞳孔猛烈缩小,缩成一道竖起的菱形,泛起暗金色纯净的锐光。
“躲开€€€€”
砰!
西泽尔的话和楚辞头顶的灯板一起炸成无数碎片,他想也没想直接扑了过去,将楚辞护在了怀里。
有灯板的碎片扎在他后颈上,血流浸透了衬衫衣领,猩红刺目。
楚辞依旧下意识的去捂他的伤口,抹了满手的血迹。半响,他呆呆的拿开了手,指尖上血液滴落,“吧嗒”一声,像伤心的眼泪。
“对不起……”他握住手,手心里染上的血都合在了一起。楚辞眨了眨眼,他想哭,但是此时的自己似乎是一条搁浅的鱼,没有半点可以用来流眼泪的水分,他竭力的呼吸着,被曝晒的阳光夺去生命,所剩无几。
他想去找医疗箱给西泽尔包扎伤口,他却拨了拨地上的碎片,单膝垫地跪着,按住楚辞的肩膀道:“没有关系,只是小伤。”
“那你之前的伤呢?”楚辞问,声音沙哑的有些不正常。
“都已经好了,”西泽尔抹去他脸上沾上去的小小一滴血,像一颗泪痣,“你还小,受伤会疼,你又要哭。”
“我不会哭的,”楚辞仰起脸,“老林死了我都没哭,锡林被他们毁了我也没有哭……”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说话的声气越来越低弱,说到最后一个字,眼泪就顺着眼角滑落下去,藏进了他的头发里。
可他还是不肯低头:“可是我没有家了……”
“不要怕,”西泽尔的指腹轻轻揩掉他的眼泪,“我还在,我会陪着你。”
“他们死的时候会不会害怕,”楚辞睁大了眼睛,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盯着某处虚空,像一泊安静的、浓郁的、盛满夜色的湖,“老林会不会害怕,他会怕死吗?”
“他更怕的一定是离开你,”西泽尔微微前倾身体,距离楚辞很近,一片刀刃般的光从他们之间切过去,明暗参半,绰绰影影,“他很爱你。”
“也许我们明天都会死,但是这件事情不会因为死亡而改变。”
楚辞鼻音很重的“嗯”了一声,又嘟囔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带哲学家……”
西泽尔笑了一下,道:“我们去中央星圈,我会保护好你。”
“我想先去一趟主星,”楚辞低声道,“老林说希望我去一趟的。”
“好。”
随后西泽尔叫了服务生上来打扫走灯板碎片,老板非常疑惑的嘟囔着“该死的老多克竟然敢卖我劣质灯板”之类的话,给楚辞和西泽尔换了房间。
窗户闭着,繁杂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楚辞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忽然开始回想自己前世的时候,仿佛已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而从锡林离开到现在,也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告别老林的时候他以为只是暂时,离开锡林的时候他也这样以为,于是今晚,站在中央广场的光幕之下,他以为自己做了个梦。
而等到他醒来,他还能看见锡林的天光。
可是没有了。
那颗星球被毁了,除了他和西泽尔,没有人活下来。
从今之后,他没有来处,只有去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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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空间中转站,除了需要迎接夜晚进港飞船的港口还有值班的接引员,其他地方都已然陷入了安静。
陈泽是三号港口的接引员,今晚刚好轮到他值夜班,他运气比较好,前半夜只有一艘货船进港,等到接引完这艘货船,他就可以去值班室休息,等待后半夜的同事来换班即可。
货船是宇宙标准时间凌晨一点十二分抵达,引航员的定位信息刚刚发到港口的主控终端,现在才零点刚过,陈泽觉得还有点时间,于是决定去便利店买点吃的先垫垫肚子。
他前脚刚迈出值班室的门,身后的通讯员就喊:“老陈!快,有船进港!”
陈泽愣了一下:“不说一点才来吗?他们的定位报备又延迟送达?”
“谁知道啊,”通讯员头也不抬的道,“我叫迈克尔看看航线网。”
陈泽忙不迭的奔向了控制室,港口的廊桥缓缓移动,大型机械轴轮转动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夜空分外明显。
星舰巨大的舰体逐渐展露在了港口接引员的视线中。
“不对啊,”陈泽挠了挠头皮,“不说是个小货船吗?”
说着他已经打开了港口的牵引点和对接门,那艘星舰距离空间站越来越近,另外一个接引员猛地道:“这不是刚才报定位的卡斯比号,这是€€€€”
陈泽盯着舰体上鲜明的标志皱起了眉:“是春秋星系的钟楼号。”
说着连忙按照一级星舰的规模重新打开牵引点和对接门,一边对通讯员道:“通讯钟楼号的通讯官,他们怎么回事?不知道不报备直接进港很危险吗?万一接引员反应不及时€€€€”
他话音未落,钟楼号已经无限接近空间站,陈泽不得不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牵引点的操作臂上。
通讯员在他们的通讯频道里喊:“这艘船的通讯官干什么吃的?也太不专业了,这个时候竟然不接线!”
十分钟,钟楼号进港,陈泽嘟囔着:“不就是春秋星系来的,架子这么大……”
他抄起终端走进廊桥,动作熟练的打开了对接门,一边低头在终端上调出进港登记表,一边例行说道:“您好,这里是斯托利亚空间中转站三号港口,您需要€€€€”
他的声音梗在了嘴边,因为冷白的降温气体弥漫而开,对接门后的走廊上,凝固着大片大片狰狞涂鸦般的黑红,是血迹。腥臭味刺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拐角处,张克莱的头颅滚落在那里,后脑勺破开一个洞,红的白的脑浆肆意横流。
而他的正脸上,凝固着一种极端惊吓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什么邪异的、不可名状的恐惧。
整个钟楼号静悄悄的,没有一点活物的声音,似乎,无一人生还。
第17章 钟楼惨案
陈泽愣在原地半响,随后短促的尖叫了一声,脚步趔趄的转身就从对接门口撞了出去。
迎面遇上通讯员:“你怎么了?我要去找他们的通讯官,这简直€€€€”
“都死了,”陈泽死死的攥住他的得胳膊,神情惊惧,“都,都死了!”
通讯员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什么都死了?”
陈泽手里的终端“咚”一声砸地,滚出去老远,他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墙壁上,神情扭曲惶然,有气无力的指向对接门,可是尝试了几次手都的没有抬得起来,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道:“船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