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衣服换得勤,府里下人们都挺忙,我如今身子重,帮不上旁的事,不如多做些针线。”汉临嫣是将门小姐,来到北原从未摆过千金大小姐的架子,把内宅操持得十分利索,温婉地说,“你连水都没喝,平日里你不这样急的,形势很不好么?”
“你别担心,”宋星河在妻子担忧的目光中安抚道,“长姐就要回来了,阿溟又在京中斡旋各方,北原比之当年境况要好,不至于太艰难。”
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婚后相敬如宾,鲜少在外人面前展露浓情,此时屋门未关,宋星河说不上为何,心中百般眷恋,竟是抬手揽了妻子入怀。
他闻着妻子清幽的发香,不舍地说:“嫣儿,去靖都待产吧,北原怕是近来不安定。”
“原来是为着我的事情为难?”汉临嫣靠在夫君怀里微红了脸,她感受到宋星河难过得紧绷的身体,轻轻环住了夫妻的腰说,“前几日母亲来信说,家里为我安排好了产婆和奶娘,我原也打算这几日就找你拿主意。牧之,你不要为难,我都懂的。”
宋星河心中愧疚难当,更紧地拥住了妻子:“其实也不止是要你去换回阿溟,确实是北原近日形势紧张,靖都太平,你和孩子在那里能安稳些,。”
“你啊,就是心思重。”汉临嫣细声安慰着,“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和孩子,否则也不会犹豫到快临盆了才提此事。牧之,嫣儿也是宋家的一份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
宋星河瞧向怀里的妻子,轻轻托起妻子的下巴。
北原自去了老王爷和老王妃后,宋月潇和宋星河外事陡然加重,内事又都落在了汉临嫣身上,大家都忙得团团转。
他们夫妻其实一日里也说不上几句话,这白日里陡然的亲昵,便显得格外的弥足珍贵。
就在宋星河缓缓低下头时,外头突然传来急报:“二帅!莽戎来袭!”
那个对他们夫妻来说,略显出格的吻,到底是没能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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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都。
册立大典的次日,天玺帝便下旨西境总督宣隐即日赴任。
大臣们一听都急了,挨个去找天玺帝哭,说储君不能以身犯险。
天玺帝边看折子,边听大臣们哭,等哭完了,再叫明忠客客气气地把大臣送走。
宣隐赴任之事帝心已定,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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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就要出发,燕熙在晚膳时分叫人去请商白珩。
如今商白珩作为太子少师兼少傅,是东宫第一辅臣,燕熙名正言顺地在东宫给商白珩留了间院子。
商白珩来时,燕熙从椅子上起身。
他正要招呼老师用饭,商白珩已经当着宫人们的面跪了下去,行礼道:“臣叩见太子殿下。”
燕熙微愣,转瞬便明白了老师的用意。
如今他们是君臣关系,不能再平辈共桌了。
燕熙其实没有严格的等级观念,但他知道商白珩苛守礼义,于是他也没有坚持,一个人食之无味地用了饭。
用完膳后,宫人们都退了。
商白珩在这师生独处中,竟是提出一壶酒来,说:“现下左右无人,你我还是师生,明日你就要启程,老师来请你喝送行酒。”
燕熙这回直接愣住了。
他没想到商白珩会有这种变通的做法,直到商白珩倒了一杯酒,递来给他时,他还有些怔忪。
在商白珩慈爱的目光中,燕熙连日紧着的弦松了些许,然后像从前喝药一般,一饮而尽。
商白珩像是料定他会这样喝,笑出声道:“微雨,酒不能这样喝的。”
燕熙没喝过酒,他咂巴了下,没品出这酒与水有什么区别,愕然地问:“这是酒?”
“用一小勺女儿红,兑了一壶凉水,估且算是酒吧。”商白珩道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催热,你的‘荣’怕热,不饮为好。你自小没沾过酒,便别开这个口了,免得惦记酒味。”
燕熙看商白珩喝酒的姿势像是个老手,他递去酒杯,找商白珩又讨了一杯,问:“老师喝酒吗?”
商白珩捏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道:“不喝。”
燕熙觉得商白珩藏了话。
燕熙的心思敏感,其实隐约在前一阵就发现商白珩有些异常,似乎一直在极力地远离他,然后又突然变正常了。
此时他瞧着商白珩白了一半的头发,想到明日就要分别,不免升起别情,关心地问:“老师,您的头发还能黑回去吗?”
商白珩略怔,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以此断开了与燕熙的对视,说:“大约黑不回去了。人的头发都要变白的,不打紧的。”
燕熙看商白珩回避的态度,便不好再深问,可他心中还是难过,商白珩才二十九岁,不该如此早便白了头。
他忧心老师或身有隐疾,或心中有极难消之郁,可这些商白珩从不对他说,他知道问不出来的。
他在商白珩面前,比对旁人多几分坦诚,就这样表露着担忧的情绪。
商白珩叹了口气。拒绝了学生的关心,他放下酒杯说:“今日为师有两样东西要给你。”
燕熙心中叹息,正襟危坐。
商白珩递过来一个卷轴。
燕熙认得这是商白珩之前在病中画的《大靖皇舆全览图》,他将卷轴展开,看到里面山川河流修得比上次再加精细,不由赞叹道:“老师画的太好了,比官制的还要好。您去过这些地方?”
商白珩道:“只去过少数地方,大多数还是读游记算出来的。我请汉少保瞧过,他说这画比行军用图要准,应该对你督管西境有助益。”
这皇舆图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和日夜,燕熙郑重地收好了。
“还有一物。”商白珩从书匣中拿出一张画,在燕熙面前摊开。
画中有一棵桃树,树下有田,田上有耕牛,旁边一句诗。
“这纸的形状像是用来做灯笼的。”燕熙歪着脑袋细瞧着,他赞叹着画工奇巧,目光缓缓来到诗上,蓦觉一阵触动,缓声念道,“‘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这首诗与我的表字有什么关系?”
商白珩有些复杂地瞧着燕熙,面色中竟是有些不忍之意。可今日一别,后事凶险,商白珩也该给燕熙一个交代了。
他说:“柔嘉皇后给你取的表字,用的就是这诗里的意思。”
“这首诗说的是惊蛰节气天地回暖、春雷乍动、雨水增多,万物复苏,一年春耕自此开始。”燕熙学过现代地理,知道惊蛰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农忙节气,“母后是想要我照顾农时?”
“你理解的这层意思也没错。只是,还有别的意思。其中一样就是‘微雨’与‘燕’字正好能凑上‘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如此能叫陛下从你的表字,念及与娘娘的情分,善待于你,此为娘娘的良苦用心。”商白珩道,“同时,也能叫陛下不往别处想,顺利地同意你用此表字。”
燕熙听出点蹊跷来,猜疑道:“为何怕父皇往别处想?”
再一言难尽的话,说到这份上,商白珩也知道无法回避了。他缓缓地道:“微雨,还记得我给你的那本《执灯志》么?”
燕熙点头,他记得文斓非常喜欢此书。
商白珩道:“那本书中,有些内容是娘娘写的。”
燕熙豁地一下起身:“可那是本禁书……”
商白珩仰头望他:“你觉得那本书该禁吗?”
不该禁,燕熙想。
相反,那本书讨论的是哲学层面的精神追求,是比四书五经更加深遂的思维逻辑。
燕熙很难形容那本书的内容,他垂眸思考着,蓦然想到,若要形容这本书,有两个字再切合不过€€€€文斓。
想到这里,他顺藤摸瓜地明白为何它是禁书了。
因为像文斓那样的君子,金钱、美人、情感、权势都无法左右他,他所追求的是心中的道。那道若落在黎民,便是为民请命;那道若落在天下,便是为万世开太平;那道若落在清廉,便是两袖清风。
这样的人,难以用世俗的手段控制他。
燕熙不敢说自己全懂了,他斟酌地说:“若君主是一心为民的,《执灯志》便是治国利器;若君主是为权贵的,那么就会惧怕《执灯志》。依我来看,不必禁。”
“如此甚好。”商白珩松了一口气,“若你在西境遇到困难,只需在府前挂上此灯,自会有人来助你。”
燕熙猝然一愣。
他意识到商白珩今夜想要与他说的事情可能极为重要,他在这没有酒味的共饮中,触及到了他最近一直在思考问题的真相。
他轻声地问:“来助我的,是什么人?”
商白珩道:“像文公那样的人。”
燕熙心中升起由衷的敬意:“老师……您也是那样的人吗?”
“我是。”商白珩直视着燕熙的眼睛,坦然地说,“周慈也是,你母后也是。”
“所以你当年才会来皇陵教我?”燕熙找到了解开迷团的线头,他接着扯出真相,“可为何,我在文华殿读书,不见老师来教我呢?”
商白珩道:“因为这是娘娘在临终时才定的意思。”
“我母后临终那日,老师并不在现场。她走的突然,后事都是临时叮嘱的。”燕熙不解,反问道,“我母后又是在何时何地与老师交代的?”
商白珩十分满意学生的敏锐,他由着学生打量,说“娘娘未曾与我说过,我与娘娘亦从未见面,并无旧交。”
这与燕熙的判断一致。
以商白珩出生地、经历以及入仕的年龄,不可能与唐遥雪有交集。
燕熙与老师视线交换,他从商白珩鼓励的目光中,缓缓地瞧向了桌面上的那幅画,良久道:“那么,是与我的表字有关么?”
“是的。”商白珩郑重地说,“娘娘的遗言只留了‘微雨’两字,这两字陛下瞧不明白,旁人也不明白,但‘我们’都懂,于是,‘我们’都来了。”
第71章 暗夜执灯
燕熙缓缓坐回去, 撑着案沿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来自各行各业,彼此之间鲜少接触, 但我们有共同的志趣。”商白珩坐得端正, 有问必答。
可他拿不准自家学生的接受程度,便拐着弯反问道,“文公临终有否对你说过什么?”
燕熙陷入沉思。
文斓在临终对他说的最多的是:微雨, 不要害怕。微雨,不要难过。
思绪将他拉向那日的沉暗中, 他记得文斓说的每一句话,那些话在许多个夜里会时不时的跳出, 一遍一遍在他脑海里嘶喊。
燕熙思维敏捷,很快找到了最关键的内容,他沉声复述:“寒冬之下,执灯者尚在坚持……无论这世间如何糟糕, 总有人手执明灯,对抗暗夜, 这种人无处不在……若有一日, 你也走上这条路, 你要记得,志同者就在身边。”
燕熙目光落向那张灯笼画纸,再怔怔望向老师, 他又陷入了那日的哀戚, 嘴唇€€动, 极轻地说:“执灯者, 是么?”
商白珩点头。
燕熙一时感慨万千, 竟是生出无比的心疼来, 他隔案倾身问:“你们每一个人, 都会做文斓这样的事,对不对?”
商白珩还是点头,他也极轻地问:“我当日到皇陵寻你,并不只是为你。你可怪我?”
“老师……”燕熙略怔,他心底自然是有些这样的想法,但他更多是能理解商白珩。于是神情严肃了说,“我何至于狭隘到那等地点,‘你们’所图,无欲无利,我只是正好幸运,站在了那个位置,才得你们倾命相助。可是,你们有否想过,若我不如你们之意,又待如何?”
“不会的。你本性纯良,本就是可造之材。我商道执这点识人之能还是有的。”商白珩轻笑着安慰着燕熙,他的目光微有歉意,“而且€€€€”
燕熙看懂了商白珩的目光,他苦笑道:“若我并非可托之人,你们大约也会弃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