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三郡之西雄据着定侯山,此山南北纵横五百余里,南端缓和,北端陡峭,中间有数个东西向的山谷,这些山谷就是漠狄出没的地方。
西境军营依谷口而设,岳西军营就在总督府正西五十里处,堵住的是定侯山最大关口青骓关。
有六万屯军在,岳西军营甚至比岳西城更加安全。
燕熙确实离不了宋北溟,荣已经开始有中断的迹象,他的身体会越来越差。
枯可以化解荣,也可以驯服荣。燕熙发现只要在宋北溟身边,枯就会蜇伏。他与荣已经进入了某种共生的状态,他离不开荣,荣若全部化解,他将立刻迎来腐朽。他只能驯服荣,就像宋北溟驯服枯那样,而这个过程离不开宋北溟。小夏先生和周慈都说要他和宋北溟多相处,也是存了这个心思。
燕熙也听到外面风声渐重,这风穿过西边巍峨的定侯山来到这里,还有这等风势,今夜天气必有骤变。
燕熙估算着宋北溟大约一会就要走。
军情瞬息万变,宋北溟来回一趟要一个时辰,若是正巧不在军营,误的就是战机。
同在一境,想要时常相见仍然很难。
燕熙想到更远的层面,他脑海中是定侯山数处关口的分部地形,任何一处关口的失守,岳西三郡都会陷入漠狄马蹄。定侯山是不能失守的防线。
燕熙说:“我挪到前线也有好处,各处军需转运不敢怠慢,前方军情也能及时知晓。”
宋北溟听懂了燕熙的意思,他从不怀疑燕熙心中的江山和子民,郑重道:“储君守国门,储君在哪里,哪里就是最坚固的防线。你之身后,即是安宁。”
随着宋北溟的话音落,燕熙手腕上一凉,低头一看,是一串玛瑙手钏。色泽比寻常玛瑙要红上几分,在雪白细长的手腕上绕一圈,衬出惊心动魄的艳色。
燕熙知道宋北溟并不喜欢这些俗物,有些纳闷地问:“这手钏有何特殊之处?”
“我请首饰匠人教我做的。”宋北溟说,“你闻闻。”
“这是……”燕熙抬腕深嗅几口,沉在身侧的手不由收紧,他怔怔瞧向宋北溟说,“这里面,装的是你的血?”
“是。我无法时时在你身边,你若不舒服,只要剥开珠子,里面有用我血炼的药丸。”
“我……”燕熙恨这身体底子不行,宋北溟可以驯服“枯”为己所用,他却拿荣没有办法。他除了接受这样的重情,努力活得久一点,竟是别无他法。旁的事,他都能谋划,只有身体无能为力,他苍白地说,“知道了。”
“想要日夜都在你身边是奢望,可不在我妻身边,心中如有空缺,时刻担忧你吃不好、睡不好,更怕你被荣煎熬难受,无人可解。”宋北溟很少把如此细致的心事剥露出来,可是这次的分别叫他备受煎熬,他的微雨不知还有几许时日,他一刻看不到人,就怕转头人就没了,他握住燕熙说,“微雨,你是我身上的脊骨,谁要把你带走,就是抽走我的尊严和生命。”
这句话太重了,燕熙僵了身子,抬手抚上宋北溟的脸颊:“梦泽,没有谁能陪谁走一辈子,人要有自己的念想。”
“我不是好人。”宋北溟道,“或许年少时,我曾天真过。但五年黑暗过去,我已磨成利锋。暗部的生意,你瞧过账,我那心思藏的再深也瞒不过你的眼睛。这世道太烂,打碎它才能重建规则,我不管善恶,我只要公道。我知道造反用兵会生灵涂碳,可那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你让我看到了另一条道路。微雨,我如今的念想皆系于你,你要出事,就是往我身上捅刀子。”
燕熙无法回应宋北溟:“我……”
宋北溟注视着燕熙:“你不止是我的念想,你若出事,大靖必乱,多少人把生家性命押在你身上,多少学生和百姓仰望着你,你是万万子民的念想,我也是你的子民。我的微雨要长命百岁,千秋万代。”
“我会爱惜身体。”燕熙说,“手钏我收下,难受了,我就剥开一颗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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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还早,燕熙睡意全无。
他心中还有事,而能和宋北溟好好说话的时机太少,于是掀了软被要起身。
榻边两盏高灯,把燕熙身体上痕迹照得清晰。
宋北溟目光凝住,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了,抽了里衣过来,替燕熙穿上。
系衣带时,宋北溟的手指在“溟”字上流连不去,上面有好几个不见血的牙印。
燕熙被宋北溟发烫的指腹勾得想起方才的荒唐和潮热,捉住了宋北溟的手说:“我还有事和你说。”
宋北溟拿外衫把燕熙罩起来,抱在怀里,像哄小孩那样说:“你说。”
燕熙失笑道:“银粮战一旦起势,必会逼得漠狄狗急跳墙,我们的新兵还在练,漠狄来的越早,双方兵力越悬殊。你是武将,为何会同意我的谋划?”
“我原本也设想漠狄会再等一个月,粮食收上来再动手。当玉关受袭后,证明设想只是幻想。”宋北溟想到了玉关的战场和杜铉的战死,沉声说,“漠狄想要粮,更想要地。只要有了地,就有了地上的粮食和人口。西境在招兵买马已是众所周知,漠狄不会为那一季的粮食,平白等对手的兵力上升。”
“玉关之战,叫我放弃了拖延之策。”燕熙点头说,“连狄捷这种没怎么打过战的王爷都已经按捺不住想要乘人之危,漠狄王廷不会再等。”
“战争一触即发,与其我们日日如坐针毡猜想对方何时何进攻,不如主动引导这场战事。”宋北溟的思路与燕熙出奇的一致,“我们准备不充分,便要让对方也准备不充分,要打乱他们的节奏,让他们的措手不及中开战,双方之间的差距反而会更小。我这两日都在苦思,如何将祸水北引,而你已经找到了天衣无缝的方法。”
“我们手上有控制他们出兵的诱饵。”燕熙玉白的手指捏着脖颈上吊着的金钥匙说,“我用银粮战让他们没了粮草军饷,逼迫他们出兵。再用粮食做诱饵,我把粮仓建在哪里,他们就会袭击哪里。西境虽然只有八万兵马,但只要我们把对方的兵力分化,集中我们的优势兵力,将对方各个击破,始终确保在单场战役中我方兵力优势,就能一直掌握战局。”
“禀报太子殿下,不是八万兵了。”宋北溟听到这里,机色松快了些说,“臣募了四万新兵,殿下已经有十二万兵了。再过半月,还会有几万新兵入营,我们与漠狄的兵力差距在快速缩小,所差的是时间与时机,就看谁能掌控战局了。”
燕熙侧身,正面靠在宋北溟怀里,他手指停在宋北溟健硕的月匈膛说:“宋副都统,办事能力卓绝,深得孤心。”
宋北溟坏笑了下,勾了燕熙的下巴说:“那么,太子殿下,赏臣些好处?”
燕熙似天真般听不懂他的意思,眨眼说:“雨要来了,你这便要起身赶路,时间仓促,来不及给你备赏。“
宋北溟挑眉,捏着他的下巴,把人吻住了。
夜里的风骤然变急,夹带了冰凉的水汽。
入秋后的第一场冷雨就要来了,往后一场秋雨一场凉,寒潮已经在算着日子来的路上。
宋北溟没有深入这个吻,他松开燕熙,留恋地抚着那润泽的唇说:“我该走了。”
燕熙保持揪着宋北溟的衣襟的动作:“这一去,要几天才能回来?”
宋北溟想要起身,身子却似灌了铅般沉重,说:“玉关战事一起,各郡军营都加紧了。募兵、练兵和固防,样样都得赶,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我……”宋北溟说不下去,顿了声说,“微雨要按时吃饭,好好睡觉。若得空了,到军营去住几日。”
“嗯。”燕熙松开了手,知道该要推人离开,手却不忍使劲,很轻地说,“我会听话,郎君。”
宋北溟正要起身,猛地僵住了身子。
他娘的,这一声郎君。
回身又和燕熙接了一个短暂的吻。
北风惊风还是按时踏夜奔出,宋北溟一袭蓑衣融进夜色。方循和都越打马跟上。
雨转瞬就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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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正,岳西军营已完成早训。
昨夜天气突变,子时后暴雨如注,夜里出巡的队伍迟迟未归。
这让所有人都提起了心。
汉临漠望着大雨皱住了眉,他的副将汉崎说:“许是路上被雨困住,不一定是遇袭了。”
汉临漠身上背着“冷锋”,望着雨帘:“我们会想雨能困人,漠狄也会如此想。他们刚折了一个王爷,必会有报复之举。巡逻队连个消息都没有,若非出了意外,绝不会一个都回不来。西境边线漫长,卫所分散,驿站建了许多,论理若是巡逻队歇在驿站,也该有驿报传来。”
宋北溟从校场下来,在主帐外报了声,掀帘进来先朝汉临漠见了礼,解了蓑衣说:“雨太大了,路不好走,沙土松散又连着草根的地方遇着大水便要烂,人若踩上去,眨眼便陷进去。西境的草莽中这种地形不少,这是入秋第一场大雨,新来的将士们不熟悉情况,路上凶险。若赶上熟悉地形的人埋伏,几乎无力还击。”
第105章 战局诡谲
巡逻队一个人都没回来, 实在过于蹊跷。
巡逻队不同于中军,他们是放在队伍前面的眼睛、鼻子和耳朵, 首要任务是侦查军情, 一旦有异,不惜代价,就算牺牲全队, 也要护着一个活下来,把消息带回营。
这个道理在场的将领都知道, 大家面色沉重。
宋北溟思维敏捷,率先说:“无人回来,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遇到事故,全员被困。可是在草原的雨天,再大的灾害, 也不至于一百人都无人幸存。另一种是遇袭,可要想全歼一个机动灵活的巡逻队, 必得是敌军把包围圈拉得天衣无缝, 厮杀必定十分惨烈, 对方要付出数倍人数的代价。”
汉临漠点头:“可是全歼巡逻队也无法阻止主营出兵来援。因为巡逻队有铁规,超过预计回营时间半个时辰未回营,便是最高的遇袭的信号, 主营会派最精锐的部队去驰援。”
汉崎跟上思路, 问:“那么, 漠狄不惜代价不肯留一个活口, 反而要迎接最精锐的部队来援, 这不合常理。”
“事反必妖。”宋北溟眸光冷沉, “要么敌方不惧我方精锐, 要么敌方想要声东击西。”
汉临漠点头。
以目前的消息,只能赌。
作为主帅,必须做出选择。
汉临漠扫视在场的将领,他在性命攸关的事上拎得很清,没有逞强选汉家军出身的将领,目光落在宋北溟身上说:“梦泽,你点五千骑兵,沿巡逻队路线探查,路上做好标记,千万小心,遇到意外,不要恋战,立刻撤回,即时求援。”
姜还是老的辣,汉临漠做战一直以“稳”著称,在很多时候,“稳”并不容易,一个能稳住战局的将领,比能突袭的将领还要珍贵。
汉临漠做出的,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了。
失踪的巡逻队是往西走的,西边离总督府远,位置不如主营重要。大军一动,烧的就是粮草的银子,不能轻易派大军出动。五千骑兵是不多,但胜在速度快、反应灵敏,只要主将调动得好,可攻可退,能为主营的主帅争取更多布局时间。
“末将领命。我带想一部分北原的兵去。”宋北溟施礼,他没有再提踏雪军的旗号,考虑到汉家军这些年主要充在靖都禁卫军,不了解西北的气候,但这话说直白了就太难听,于是迂回地道,“北原的云湖边也有很多沼泽,和西境雨天有相似之处。”
汉临漠眉间沟壑深重,面色却是沉稳,他是众将士的主心骨,主帅气魄威严如同定海神针,在令人揪心的诡雨中把将领的心都按回去,他对宋北溟点头,嘱咐道:“西边有西一卫和西二卫,两卫刚重建填兵,西一卫在西洲境内离此处有三百里,镇守着一万兵;西二卫在西洲与岳西交界,离此处一百五十里,亦有一万兵。沿途驿站虽多,但驿站里兵力多则几百,少则几十,不足以补给大战。你若有危难,大局形势必定已到混乱之际,往西走只会更危险,只能往东边岳西主营撤。”
汉临漠说到这里,看向大家:“务必谨记,保总督府就是保西境,岳西最重要,无论在何处战场,凡有余兵,皆回主营。”
汉临漠的字句落地有声,在场之人皆是一凛。
战事一旦起,形势瞬息万变,他们听出了战局或许超出想象,也听明白了在交战中必须力保的底线。
守住汉大帅划的底线,战局就不会全线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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铠甲上的水珠滑了一地,汉临漠盔甲里面是桐油衣,因着雨太大,他又走得急,下身和军靴都湿了。
亲卫请他换一套新衣,他还打算要去军营里巡视点兵便回绝了,转身向其他将领说:“岳西军营往东一百里是西三卫,魏泰手下两万兵是精兵强将,若岳西主营有难,往西三卫求援才有活路,你们都记住了。”
众将应声。
宋北溟已经准备出发,他想到了往东的路在雨天里更凶险难行,因为路上有一个仙女湖,岸上泥泞不好走,湖边的水一旦漫上来,水湖不分,一个不小时就掉到深湖里。
他委婉地提醒道:“都统大人,往东走的路上有仙女湖,水岸相接、河湖交织处,地形错综复杂,在雨天里更不好走,必要有熟悉气候和地形的人。”
“梦泽有心,请众将注意,雨天出行,把原来的踏雪军放在领路的位置。”汉临漠大步走过来,拍了拍宋北溟的肩说,“宋副都统,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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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点出的五千兵马以踏雪军为主,原踏雪军走在前面和两边,原汉家军被保护在中间,五千兵沉默地骑马在雨中,马蹄把泥泞的草地踩出大大小小的水坑。
因着有河清号和暗部供应,苍龙军全员都备了踏雪军的油纸衣,连马身上也绑了一圈。
这桐油纸衣造价昂贵,在娘子关一役大显神威,此时在初寒的雨中,为兵马隔出了一腔干燥和温暖,这既保存了将士们的体力,又暖了将士们的心。
这是苍龙军用重金打出的优势。
北风惊风在雨中嘶鸣,五千骑兵疾驰了五十里,宋北溟沉沉地看向前方。
在晴天,骑兵跑五十里用不了一个时辰,而在雨里用了双倍的时间。
大雨把把眼睛、耳朵和鼻子都遮住了,宋北溟勒马,雨柱从他的头盔往下滑,滴落在桐油衣上。
“都越,”宋北溟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全军跟着停下屏息,“你能听到什么动静吗?”
都越是斥侯,有超乎常人的五感,他摇头说:“气味被雨冲刷了,视线也不清,雨声把动静都掩了。主子,走了五十里还没动静,我觉得反而危险,漠狄蓄意挑中了这鬼天气,不知在雨里藏了什么。”
“以定侯山为界,普通的水汽,到了定侯山就被拦住了,落下来变成泽养草场与林地的甘霖,西境是一块被定侯山滋养的宝地,而山阴的漠狄只有大片的荒漠,一年里也见不了几场雨。漠狄兵更加不适应雨天,他们习惯疾攻快跑,在雨里施展不开。”宋北溟敏锐地捉住了一点线索,沉思着说,“可他们偏偏挑中了不擅长的天气,我猜,他们此举不为大战,因为当下双方都准备欠妥,谁也不敢挑战一次定输赢,漠狄是为了某个单独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