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越顺着宋北溟的思路,观察附近长过膝的野草,每一处的浓密里都似有人,他屏息听着,分辨来自不同方向的声音,说:“若是如此,漠狄只能打埋伏战。”
雨扫在宋北溟脸颊,他在阴雨中双眼炯炯,扫视四周说:“他们想要某一个有象征意义上的局部胜利。苍龙军以师父为主、我为辅,他们想要师父或是我的脑袋。”
苍龙军主帅和北原郡王,都是重彩。漠狄人记仇,他们失了一个王爷,必定想要讨回去一个。
都越也跟着想到了这层,他甚至觉得宋北溟比汉临漠更关键,更可能成为漠狄的目标,他说:“我们誓死护卫主子。”
宋北溟的思绪转到更远的地方,他的马鞭指向前方:“若是冲着我来的倒好,我倒要看看,谁有本事来拿我的脑袋。我就怕€€€€”
宋北溟把话摁在喉头,汉临漠手伤之事不能说,一旦暴露就会动摇军心,还会被漠狄抓住弱点,更加危险。
都越见宋北溟停住了,便知不能深问,他在雨里动了动耳朵说:“主子,这雨看着要小了。”
宋北溟眼露寒光,他隐约摸到了些许漠狄的意图,眼中缓缓地升出精光说:“我们再跑一段,雨小之前,如果埋伏在这条路上的人不出现,我们就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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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五十里外的岳西军营,雨还不见小。
汉临漠巡视一遍军营,回到主帐时淌了一地的水。
他往四个方向加派了巡逻队,让人到营门楼上给神机炮架了雨棚,火药已经堆在营楼上,用桐油纸包好了。
其余的各项装备也都按战时标准到位,汉临漠还是觉得少了什么。
他沉着脸地一遍遍演算,面上是一贯的镇定,亲卫又请他换衣,他仍是拒绝了,说:“这桐油衣是好东西,我上衣没湿,暖住了心肺,在雨天里已经比敌手强出百倍。将士们还在雨里淋着,不用管我。”
汉崎是汉临漠贴身副将,担心的是汉临漠的手。
他看汉临漠虽湿在下身,但水汽和寒意会蹿到全身,他看汉临漠无意识地去捏右手,便知道汉临漠现在大约湿痛发作不好受。
见劝不动汉临漠换衣,汉崎张口想传碳盆,正张口间,突然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报!”
汉临漠放下正要喝的热茶。
门边的侍卫掀了帘子,哨兵浑身湿漉漉地进来扑通一声跪地,喊道:“来信!西三卫被漠狄左贤王狄啸六万兵包围,求援!”
军帐内霎时陷入死寂。
大家敛息,沉默地交换着视线,又在同一刻发出了重喘。
他们从未想过西三卫会在这场战中首当其冲。
因为西三卫的地势最有利,且魏泰和严瑜治下的西三卫从未吃过败仗,漠狄不会轻易挑战这样难啃的硬骨头。
主营把西三卫摆在了可以增援他营的位置,没料到西三卫反而来求援。
所有人都望住了汉临漠。
战事已在弦上,而拉弦的手在敌方手里。
苍龙军陷于被动,在派出宋北溟之后,面临着要再派出一名主将。
要救被六万兵围的西三卫,算上西三卫自己的两万兵,主营起码得派出四万兵才能勉强兵力相当,还得有经验老道、战力卓绝的主将带领才行。
西境有十二万兵,除去四个卫的五万兵,主营只有七万兵,宋北溟带出去五千骑兵是精锐,剩下的六万五千兵以步兵为主,其中骑兵只有一万。
若派出四万兵增援西三卫,主营只有两万五千兵,就太空虚了。
汉临漠在众将的注视中,沉稳又平静地开口:“漠狄显然是在分散我们的兵力,我们若分兵三处,兵力分散,乃是大忌。”
汉临漠望向众将。
有将领问:“大帅,为何是三处?”
汉临漠站到沙盘前,指着地形说:“西边和东边同时出事,那么正中的主营其实已经被包围了,很可能还有漠狄的兵马在等着来攻主营。如今梦泽的五千人往西走,那条线上的战局不可预料,他的兵力少,主营得留出兵力预备支援他。而主营自己也得有守军,西三营又不能不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西境与漠狄兵力悬殊,这在当下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汉临漠指着沙盘里正中的总督府道:“我还是那个意思,守住主营,就是守着五十里外的总督府,主营不能空虚,总督府不能见刀光。派往西三卫的援军还是要以机动为先,拨五千骑兵、二万步兵前去增援,同时给西四卫去急报,叫他们一万兵全部出动增援西三卫。留四万兵守主营。”
没有将领提反对意见,因为这显然已经是最稳的布局了。
汉临漠从沙盘上转过身,面向了帐外,汉崎抢先跪了下去说:“末将请命去增援西三卫。”
汉临漠重新系了头盔的绑带,他忽略了汉崎的请命,听着雨声说:“你们谨记,就算漠狄主力的目标是主营,主营也不会有太大危险。主营有神机炮,火药也足够,只要不冒失地往外冲,主营能守许多日。外面的战场一旦有转机,腾出兵力回援,主营还可以内外联合,痛击漠狄。”
汉崎和汉临漠想的一样,守在主营比外出应战安全,所以汉崎想要汉临漠来镇守主营。
汉临漠没有选择退居营中,他知道此行凶险,他是主帅,也是军中最有经验和战力的主将,他有责任把这些兵带回来。他把“冷锋”握在手中,扣紧了桐油衣,说:“外头的战局复杂,不容有失,本帅亲自前去。”
第106章 苍龙扬名
西三卫的雨倾盆而下。
西三卫的两万兵自编入苍龙军后, 也收到了来自太子殿下的补给,营楼上架起五门神机大炮, 火药管够。纸做的桐油衣容易坏, 将士位平日不舍得穿。
营楼上给神机炮搭了雨蓬,严瑜站在雨蓬下,趴在营楼上看外面乌泱泱的漠狄兵, 侧身劝魏泰:“指挥使,命将士们穿上桐油衣吧, 寒雨伤身,人淋上一会就冻得受不了。”
要准备随时应战了。
这些年来, 魏泰这个卫指挥使穷得叮当响,他心疼银子和粮草,花钱的东西都是省着用。
乍一编入苍龙军,装备、粮草不仅不必追着衙门和户部讨要, 还有专人负责统计和运送。
那董正甫隔几天就来送东西,还周到细致地问他缺什么, 董正甫手底下那根笔似能点金, 写下的明细, 用不了几天就能送来。
西境是彻底与之前不同了。
魏泰的穷病深入骨髓,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严瑜看魏泰肉疼的模样,在凄风苦雨中叹气说:“今时不同往日, 太子殿下恤下宽仁, 不仅把粮草军饷管了, 还把装备一并管了。你算算, 这要多少银子?西境根本负担不起这样的供应, 我瞧着太子殿下是用了自己的私库, 且不知从哪里举债, 才有了负担西境军供的银子,殿下倾囊养西境,护的是西境乃至全大靖的百姓。如今西三卫兵强马壮,你现在还为被苍龙军收编不安吗?”
魏泰为着此事日夜不安,尤其受了太子殿下诸多供应,越发觉得无颜面对天玺帝。
他是朝廷委任的指挥使,不是太子的属官,可他现在旗号改了,又吃着太子的粮,觉得自己是个吃里扒外的混账。
他皱着眉说:“毕竟储君尚未登基,用了储君私人旗号,咱们这名头就不够正。”
严瑜侧身瞧过去,恨铁不成钢道:“苍龙军的旗号是经了礼部、内阁和陛下点头的。指挥使,您还没转过弯来吗?”
魏泰于权谋上实在不上心,他好在对严瑜绝对信任,当下被严瑜没好气地抛了个冷眼,他心中发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哄人:“心存,你就别再说我了,我这不是都听你的,同意收编了吗?”
“这是我们身为苍龙军的第一战,”在严瑜听来魏泰并没有想明白,哄人的话在他耳里听着倒似敷衍,他看漠狄的兵在雨里像是一只沉默的巨兽,神色愈发严肃说,“武正,你要弄明白现在谁是苍龙军的主子。岳西军营直辖殿下,这是圣旨定下来的。殿下对西境诸事上心,你且看今日谁来驰援,便可观殿下对西三卫的态度。”
魏泰站在营楼上,身边就架着那五门披着红衣的神机大炮,这玩意儿一门就要十万两白银,五门就是五十万银,再加上成百箱的火药,堆在他身边的足足有一百万两白银。
而且这些东西有钱还买不到。
光这一项,就能顶得上西三营三年的军饷!魏泰一场战都还没有为太子殿下打,就已经受了太子殿下泼天的恩惠。
魏泰其实就是心里扭不过来,并且心里边隐隐预感,苍龙军有朝一日会挥军入京,他吃太子的粮吃得忐忑,武将的忠诚折磨着他。
他听得懂严瑜的意思,他这是愚忠。
他理智上知道形势比人强,如今太子殿下是西境主官,不听太子的,他们西三卫连根草都不是,严瑜的判断合情合势。
他信严瑜,是因为严瑜总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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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略减。
魏泰看漠狄兵还伏在神机大炮的射程外,他于打战上老道敏锐,站在雨棚里,伸手接着豆大的雨滴,喃喃自语道:“他们在雨里淋着,是在等什么?”
严瑜站在里侧,斜雨被魏泰都挡了,他在吹进来的雨雾中,略沾了水汽,他也瞧不明白,不解地说:“他们再等下去,援兵就该来了,难道不怕被前后夹击吗?”
“等援兵……”魏泰捕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们为何不怕援兵来?”
“漠狄有六万兵,主营只要派四万兵来,加上咱们的两万兵,又有神机炮掩护,只要援兵一到,漠狄就失了偷围的先机。”严瑜推演着形势,“然而漠狄仿佛胜券在握,或许他们并不止六万兵?”
“那也不必等到援兵来再动手,徒失时机。”魏泰咀嚼着时机这两个字,猛地想到什么说,“除非他们的时机不在西边三卫,而在援兵里?”
严瑜倏地瞧住了魏泰,他们在被风吹乱的雨势里陡然变了色。
如果这样,援兵就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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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那边漠狄的军队动了。
漠狄在后撤,骑兵先退了,投石车和步兵还停在原地。
“他们只退了两万兵,留下四万兵是为堵着不让我们出营。”魏泰探身在雨里,眉拧到一起,“他们确实要去打主营来的援兵!”
严瑜想到更要紧的地方,脸色陡变道:“如今西境不仅兵力不足,将也不够,主营能派出来的主将不多。”
魏泰道:“能领四万兵以上的将领确实不多,我瞧着只有宋小王爷和汉都统可以。”
“你现在知道了?”严瑜意有所指地说,“太子殿下治下的西境,是会为救友营调动统帅级别的主将。”
魏泰面色尴尬地点头:“我没有不敬太子殿下的意思。”
严瑜脸色沉郁,他望向雨帘里的动静,两倍于西三卫的兵力,堵得他们连营门都出不去,他望着魏泰,面色出奇冷峻地说:“汉都统和宋小王爷,他们任何一个出事,都会搅乱大靖的政局。武正,是时候亮出我们的忠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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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兵在雨里走得很慢,半天只走了五十里。
汉临漠勒马挥停队伍,骏马的前蹄踩在水里,传说中的仙女湖瞧不清真容,水已经漫出来了,一眼望去茫茫一片,分不清湖岸的分界线。
方循骑马跟在汉临漠的身后,他被临时调为副将,来之前受了宋北溟嘱咐,要寸步不离护着汉临漠,还要领着原踏雪军的将士们照应好其他兄弟。
湖水澹澹,在雨里开着水花,可它绝不似表面那样柔顺,方循在北原见多了雨湖溺人之事,皱紧了眉。
踏雪军也有无能为力之处,虽然可以用北原云湖的地形做参考,但踏雪军没有来过西境,单靠比照地形,在此处无法做最准确的判断。要在这凶险的地形中走出生天,得有能摸清湖边每一颗石子的熟悉度。
新募的兵里有本地人,他们倒是熟悉地形,可这种大雨天本地人也少见,他们也不敢轻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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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变小了。
然而水一时半会退不了。
凑巧得太过微妙,汉临漠的两万五千人恰好被堵在仙女湖畔。
往东往西,离着军营都差着五十里,就算有援军,在泥泞中,来救最快也得半日。
半日,足够漠狄来一次奇袭了。
汉临漠在脑海里快速地捋着今日的局变和用兵。
他在援兵出营时原想推上炮车,可是雨太大了,炮车太重,车轮陷在泥泞里根本出不来。
漠狄远比他们更了解西境的气候与地形,精确地计算好等着这场雨,把他们逼出营地,叫他们用不了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