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在颈脖上的铁镣越收越紧,不多时,便有血痕渗出来。
萧衍疼得冷汗淋漓,冬夜的风在湖面上方呼啸徘徊着,他听不清风声的呜咽,紧贴耳畔的只有无休止的嘲笑与谩骂。
那人接着说:“可那又怎么样呢?野.种就是野.种,你就是入了宗玄剑派的门,也改变不了你这个贱命,别他妈以为翻身给人.骑,就能麻雀变凤凰。喘啊,喘给我们听听,让我们见识见识你是怎么一副贱骨头在晏顷迟身.下承.欢的。”话音未落,他一脚将萧衍踹翻在地。
萧衍浑身浸在肮脏的血渍里,脸就沉在泥泞边,心口的闷痛让他大脑变得混沌迟缓,他抬不起身,就只能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道:“我没有……我没有勾引晏顷迟……没有……”
他一边又一边的重复着,作着毫无意义地解释,换来的却是旁边人视如敝履地哂笑,那群弟子们始终以一种观戏人的姿态谛视他,冷淡的眼睛里泛起嘲讽的怜悯。
“放你娘的狗屁,晏顷迟都在掌门那亲口认了,你还在这自欺欺人呢?”那人蹲下身,恶狠狠地扼住他的脖子,啐了一口,“我先前称你一声师弟,那是给你脸,你既然不要,就怪不得我无情了,不知好歹的杂.种。”
萧衍被掐的逐渐透不过气,他挣扎着,在混沌中费力地喘息,眼前全是浸了水的重影,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涨潮的水淹没,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来。
“你说咱们也算是同门师兄弟一场,当年的事你装瞎,不就什么都过去了吗?你为什么非要和老子过不去呢,嗯?你贱不贱呐。”
视线里的景色在转淡,萧衍呼吸越来越艰难。
“不过幸好,老天有眼,叫人给我放出来了,还让我看到了被扔进无池的你,真是天道好轮回,”那人忽地松手,拍他的脸,“你害老子被关在天牢吃尽了苦头,你在外面倒是知道快活,夜里面喘两声,连他妈修炼都省了,是不是啊,萧衍?”
萧衍蜷曲起来,剧烈地咳嗽,他知道自己今日落得这番境地,是条狗都能在他头上撒泡尿,他反抗不得。
残喘尚存,他唇角却忽然漾起一抹笑意,带着深深的嘲弄:“好师兄,当年你想捞好处,勾结外教,灭了江氏满门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样的下场,我不过是顺水推舟,送了你一程而已,又何必如此置气?”
他不等对方回应,又满是恶意地笑起来:“师兄啊,你的仇敌从来都不是我,是江之郁,是对江之郁念念不忘的晏顷迟啊。我贱命一条,你杀我,可以逞一时之快,可你难保后顾无忧,你该不会以为我死了,晏顷迟就会放过你了?”
他面颊上都是脏污血秽,却偏偏目色清亮,透着悲悯:“你好天真呐……我在下面等着你呢!”
“萧衍!”那人闻言,登时目眦欲裂,伸手将萧衍重新拖拽起来,不给他反应的空隙,再度将他按进水里,“去你妈的,死到临头还在这狗仗人势,老子这就让你清醒点!”
寒冷的湖水猛地灌入口鼻,耳边的咒骂声戛然而止,萧衍被那群人死死按住,沉入无边的晦暗。
……
厢房里的烛台在夜风里明明灭灭,萧衍沉默着,火苗的光恍惚撩到他脸上,将他从尘封的过往中唤醒。
记忆里的面孔和眼前人的模样逐渐重合,萧衍面无表情地望住那张脸,玩味儿似的将他的名字在心里轻轻念了一遍€€€€裴昭。
阁老最得意的门生,私下里却是个放浪形骸的坏胚子。
当年江氏之事里就有他的涉足,然而耐不住他生来高贵,父母仙道贵胄,后又师承白辞先阁老,晏顷迟就是要杀他,也不得不给白辞先面子,事到最后,众长老竟然硬生生将这事压了下来,裴昭不过是在天牢里被关押了半年,便又给放了出来。
裴昭记仇,但他不会将这笔账记在晏顷迟头上,他没那个能耐,就只能阴恻恻地盯住萧衍。
羞辱,谩骂,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萧衍尝过这其中滋味,不好受,可他都受过来了,现如今,他看见裴昭仍然恣情纵.欲地坐在这里,心里反而格外难受起来。
裴昭要是今晚死在这里,实在是太便宜他了。萧衍微抿起唇角,看着坐在厢房里人,眼中笑意又浮了出来。
他要让裴昭死,但绝对不是一走了之的死。
厢房里香气太重,熏得人昏沉,裴昭翘腿坐在椅上,手里捏着玉杯把玩,他似乎是在担忧什么事,整个人都惆然不已。
“公子三月未见,今夜怎么舍得来了?”十三娘又为他斟了杯酒。
裴昭呷了口酒:“义庄今晚出了点事,他们都忙去了,我才有空来吃花酒。今日之后,估计还得有段时间见不着,你可别思我成疾。”
十三娘娇笑,顺着他的话茬问:“是走尸的事吗?前些日子也听闻了不少。”
“是也不是,”裴昭将酒盏置于桌上,搂美人入怀,打趣道,“许久未见,十三面色倒是更甚从前了,是不是遇到什么名门贵客,给你娇养着了?”
十三娘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不能直抒,于是娇嗔道:“瞧裴公子这话说得,贵客倒是有,但可没有娇养我,他回回来,只留小半个时辰,吃茶闲聊而已,其他的,好像也没什么。”
“真就如此?”裴昭刮她鼻子。
“真就如此。”十三娘发髻被蹭掉了些,她被搂着,咯咯直笑,“公子且放心,他兴许真就是寂寞了呢,我们之间的事,他不会知道的。”
裴昭笑而不语,他连喝了几盅酒,才满是酒气地说道:“今晚义庄之事,有点棘手,怕是要牵连出不小的麻烦,我今个儿来,也是为了提醒你,以后做事悠着点,上次的卖掉了,这段时间就暂且收手吧。”
十三娘见他总算讲到正事上了,压低了声儿,附耳问道:“义庄今晚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点岔子,今晚不知哪里来了个邪物,搅乱了义庄,”裴昭醉醺醺地说,“姓晏的带人去查了,要不今晚怎么有空来你这儿呢。”
“那邪物是……”十三娘模棱地问。
裴昭:“邪物是怎么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点子扎手。”
十三娘稍稍会意:“那阿松那里,不要紧吗?”
“呵,阿松……”裴昭哂然一笑,“我让阿松盯梢,他早就跟我们是同条绳上的蚂蚱,断然不敢将此事说出去,他便是说了,也没人会信,而我也会要了他的命,到时候人财两空,这买卖可不划算。”
十三娘点头,又道:“上批尸体,我已经按照吩咐处理掉了,还是同一个买主,卖了个好价钱,您要不要过目一遍帐?”
“不必,近来门派事多,这些麻烦能省一点是一点,你那位贵客,怕是今夜过后,也要盯紧义庄咯,”裴昭躺上罗汉榻,似是有些乏了,他闭眸说道,“另外,你下回告诉那人,别他妈犯神经,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天天在西边放走尸,要是给姓晏的查出来,大家就一起死好了,谁都别活。”
“妾身明白。”十三娘把酒喂到他嘴边。
萧衍隔着虚掩的门,将事情听得真切。看来,城西的走尸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在炼尸,为他提供尸体的,正是裴昭,裴昭收买了阿松,用最直接的方法来获得货源。
而十三娘是青楼花魁,人脉汜博,还多为修士,让她来当这交易的中间人,再妥当不过。
他们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算盘敲得直响。
萧衍摸了摸自己的荷包,里面鼓鼓囊囊,心想难怪一个守墓人能有这么多钱财,原来是有人在暗度陈仓。
酒意上头,裴昭越喝越焦灼,上回晏顷迟就是查到他的行踪,才来了潋花坊,要不是自己察觉了,故意叫人去走露风声,让晏顷迟进窑子的消息闹得人所共知,他现在就又该在天牢里关着了。
晏顷迟绝非善茬,惹不得,这事儿要真查自己头上就麻烦。
今晚义庄之事,是个转机,那邪物虽不知是谁派来的,但却是给自己栽赃的一个好机会,就算晏顷迟发现了义庄走尸的端倪,他也可以把屎盆子扣那邪物身上。
思及此,他蓦然睁眼,却突然发现,厢房的门是敞开的,没关实。
“他妈的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这狗东西欺负过我,记小本。
第008章 再逢
十三娘和裴昭对视一眼,匆匆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门边。
门敞开小半边,门缝下,能看见透进来的光,十三娘拿出面小镜子,贴着门缝,朝外照,扇形的光影里,走廊空空如也。
片刻后,她合上门,转回身,对裴昭摇了摇头,轻声道:“你每回一来,我就叫人把这里严加守着,这里除了我们,应当不会有旁人的。”
裴昭舒了口气,低声说:“姓晏的手段非常,你不要以为他什么都不说,就是不知道了,想当年萧衍的事……算了,你要知道,他是老狐狸了。”
“我会留意的。”十三娘微颔首。
裴昭用手垫着脑后,又说:“义庄一直是他大弟子管的,说来还真是怪,阿松在贺云升眼皮子底下搞这档事,晏顷迟没察觉就算了,贺云升竟然也没察觉。”
“会不会是那位大弟子也非贤者?”十三娘揣测。
“那倒不会,贺云升这人可比他师尊要清廉的多,估计是管的事太多,忙不过来,谁会天天盯着死人看,”裴昭说,“这件事牵扯甚广,想要查清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晏顷迟地位虽然高,但总归也要给我师父几分薄面的。怕只怕,会和那人有点关系。”
“哪人?”十三娘问。
裴昭默了会,沉声说:“萧衍。”
十三娘没明白他的意思:“萧衍不是早就死了吗?这件事能和他有什么关系?”
“和江之郁有关系,那就是和萧衍有关系。”裴昭抬眼,望向那明明灭灭的烛火,“下面的人告诉我,今天义庄来的邪物,提到了三百年前江之郁和萧衍的事,话里有话,只可惜来之前被人下了咒,话没说完,人就死了。”
“江之郁……”十三娘思索,“江家的小公子,和萧衍长得神似的那位?”
“嗯,”裴昭斟酌了会,继而说道,“你想办法弄到江之郁的下落,我要亲自见见他,萧衍都他娘死了三百多年了,也掀不起风浪,不管他。”
一想到当年的事,裴昭便恨得牙痒,但这种仇恨很快又变成了难以启齿的快感,萧衍死了,到底连捧灰都没留下,这种结局,对他这样的杂碎再合适不过。
真是天道好轮回。
十三娘见他面色愉悦,揣测地问:“您是想借江之郁之手,对付晏顷迟?”
裴昭笑:“当年江家的事,谁人不晓,晏顷迟带江之郁回来,天天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就差没把他给宠上天,谁看不出来这其中意思?两人本来情深意笃,可惜掌门棒打鸳鸯,把江之郁赶出去,还把晏顷迟软禁了,两个人最后话都没说明白就散了,江之郁当时跪在门派外哭得梨花带雨那劲,谁瞅着不心疼?可晏顷迟偏偏就没露面,就冲这点,他怎么能不恨晏顷迟?只要他恨,我就有办法说动他。”
十三娘没想到他会把这种事说给自己听,一时间愣了神,过了许久,才缓声道:“那,都过去这么久了,晏顷迟还会喜欢他吗?”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他一直收着江之郁的画像呢,”裴昭说着打了个哈欠,“天色不早了,下回来再说给你听。”
十三娘闻言,娇声道:“我扶大人去歇息。”
“今个儿不过夜,该走了,往后估计有的忙,静观其变吧。”裴昭慢腾腾地坐起身子。
十三娘跪坐氍毹,替他穿好鞋:“我这里,您且放心,在您没有吩咐之前,一切都按照往常去做。”
“十三向来聪慧会做事,这点我几时质疑过,”裴昭笑着站起身,十三娘又替他束衣,“等这事过了,本公子重重有赏。”
“谢过爷。”十三娘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出去。
裴昭临走前又顺手摸了她一把,外面曲正唱到最风雅下.流的地方。
另一边,萧衍正逡巡在走廊尽头,十三娘的那面镜子是法镜,便是掐了隐身诀,在它面前也毫无作用。
他只好借机拐入了一处角落,谁料想这边还有一个包厢,他紧贴着这扇门,见裴昭离开,将将松口气,身后门突然吱呀一声轻响,竟是开了。
搞什么明堂,这些人都不爱把门锁好了再做事吗?萧衍意外撞入房内,撞跌了两步,很快又稳住身形。
隐身诀骤失。他刚要寻个由头解释,一抬眼,却见厢房里的人已经望住他了。
两人在层叠交融的烛火里,目光交错而过。
晏顷迟今夜没着锦衣,穿了€€蓝色的短袍,宽阔的衣袖垂在腕下,衬地腕骨瘦削,白里透着青。
他背对着窗外的月色,于醉人的香气里,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捏着瓷盖儿,慢条斯理地拨着沫。
萧衍目光沉了沉,更是不虞。晏顷迟今晚怎么会在这?!他不在阁里整理事务,他跑这里来做什么?色令智昏了吧……
萧衍很快镇静下来,他在来这里之前为了确保不被人认出来,已经易容过。只要不动手,晏顷迟绝对认不出他。
晏顷迟和萧衍对望了一瞬,须臾,他搁下茶盏,问道:“阁下来我这是有事?”他说话时,眼中融起笑意,人也是温沉有礼。
“喝多了……”萧衍摆出宿醉未醒的模样,打着哈欠说道,“不小心撞进来的,扰了仙长雅兴,我赔罪就是。”
“无碍,”晏顷迟笑着,“我这里有醒酒茶。”
“不必,不劳烦您了,”萧衍跟着笑,“我叫小厮再上盏茶也是一样的。您吃您的,不扰仙长雅兴了。”
“不喝么?”晏顷迟又问。
萧衍从他的眸子里窥到了一丝别样的意思,他佯装不觉,步履蹒跚地转过身,要往外走:“相识是缘,仙长今日酒钱,算我头上,就当是赔罪了。”
晏顷迟没作声,下一刻,门在萧衍面前重新合上。
萧衍转回身,看他:“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