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请公子留下来喝盏茶。”晏顷迟微笑道。
萧衍也是笑:“没空。潋花坊的姐儿一个比一个娇俏,您都来这了,总不能是喜欢男人。”
晏顷迟不再接话,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另一只茶盏里添了茶,邀请萧衍坐过来。
萧衍没动,只是看着他。
“一盏茶耽误不了多久,但公子要执意如此,恐怕就会耽误很久了。”晏顷迟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来么?”
萧衍在他的目光里,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潋花坊那么多厢房,”晏顷迟说,“公子偏偏出现在此处,委实让我意外。”
“你问我啊?”萧衍指腹摩过杯口,无端笑了,“潋花坊那么多厢房,我怎么会知道自己会撞到这里?”
他说完,又倾身向前,看着晏顷迟,轻声道:“仙长留我下来,是想听什么呢?”
两人面对着面,近到能看清对方眼中微末的情绪,偏偏又被一张桌子隔开了。
晏顷迟今日喝了茶,也饮过酒,离得稍近些,便能闻出来浓厚的茶香,是敬亭绿雪。细闻,能从茶中辨出黔酿,不似他平日里爱喝的,想必是被人喂了酒。
他和萧衍对视着,眼中含笑,不冷不淡,“你今夜所有的路程。”
他在怀疑自己。萧衍垂下眼,看见晏顷迟手里握着一只形似短哨的东西,萧衍认得此物,是门派里专门用来传信号的暗器。
晏顷迟今夜竟然在这潋花坊里安插了人手?
那就绝非是来吃酒这么简单了。他要捉人?捉谁?捉裴昭吗?义庄的事,他已经查到裴昭这里了?
难怪他咬着人不放,原来是自己出现的时机不对。得想办法离开才行,免得殃及池鱼。
思及此,萧衍靠回椅子上,故作无所谓地说:“早就听说潋花坊新来个花魁,艳绝八方,想着见一面而已,谁晓得灯笼都挂出去了,人没见着,我不爽快,在包厢里自饮自酌了会。满意了么?”
晏顷迟并不在意他的说辞,只问:“敢问公子师承何门何派?”
“都穿着便装了,再说门派,合适么,”萧衍回忆着路上看到的人,继续说道,“坊里见着我的人那么多,你想要证据,那不都是?跟我一个酒囊饭袋费这么多口舌,又能问出点什么来呢?”
晏顷迟:“此言为真?”
“字字句句,肺腑之言。”萧衍喝了口茶,面不改色地说,“仙长还想听什么,我都说与你听。”
晏顷迟温声道:“公子要这样说,我倒是不敢信了。”
“信不信还不在您一念之间,我哪儿敢说假话啊,”萧衍笑,“谁晓得溜出来吃顿酒,酒还没吃两口,脑袋倒是要保不住了,亏得很。”
“公子要是觉得亏,那下顿我请了,”晏顷迟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天色不晚,也不差这一时半会,我们出去慢慢吃。”他言罢端起茶盏,话里意思不言而喻。
萧衍觑了一眼外面渐起的晨光,笑而不语。
晏顷迟也不说话,他端着杯,拨着茶里沉浮的叶,在等萧衍开口。
“都在这后院坐着了,大家都是非富即贵的爷,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要我跟你走,且不说凭什么,”萧衍客客气气地问,“我不走,你又能怎样,杀了我?”
晏顷迟手下一顿:“公子想离开,我自不会拦着。”
他就着茶盏浅尝了口,又抬眼,黑沉沉的眸子望住萧衍:“今夜,外面人手只多不少,出点差错在所难免,另外,这种是非之地,讲出去怕是有损门面,想必各家长老明面上也不会愿意承认,不过公子无需担心,九华山义庄虽然葬的人多,但我们打理的很好。”
“……”萧衍眼中笑意一分分凝固。他知道晏顷迟这是在威胁他,他今夜就算能跑,一招一式落在晏顷迟眼里,也都是在指明自己是萧衍的证据。
还不能让他发现自己的身份。萧衍回望他。
晏顷迟仍旧是笑,笑容温润,两个人对视着,落在旁人眼里,有几分色授魂与的意思。
“原来是九华山的人啊,那不从还能怎么办呢,”萧衍意味深长地说,“官大压人啊,谁叫我是鼠辈,明个儿死了也只能往义庄里一丢,连丧葬都免了。”
晏顷迟眼中笑意渐盛:“那就有劳公子随我走一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晏顷迟又欺负我,再记一笔€€€€正一
小本子上今日新增: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N
ps:以后更新时间改为每晚九点,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009章 沐浴
萧衍出了门,才发现晏顷迟在诓他。
哪有什么人手,夜里面的静,全是因为在晏顷迟的结界里,连传音的暗器,也是在故意露给自己看。
兵无常行,以诡诈为道。他太擅长这招了。萧衍跟在他旁边,眼神不断从街道两边滑过去。
这路不是去九华山的路。萧衍又瞧了眼晏顷迟,晏顷迟察觉到他的目光,偏过脸来看他。
“我看饭是吃不上了。”萧衍避开他的视线,看向别处,“你要是不准备请,就别跟我这儿费功夫了,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晏顷迟不说话,只是笑,笑里作春温。
萧衍欲言又止,他见过晏顷迟的很多面,薄幸,深情,温柔,狠戾,诸此种种,他也知道晏顷迟绝非看起来的儒雅清贵,他千人千面,他是覆满水雾的€€琳,没人见过他真正的底。
萧衍在这瞬息间,想明白一件事,想要晏顷迟死,这殊非易事。
他思及此,眼风一偏,正巧发现晏顷迟在看自己,晏顷迟的目光黑漆漆的,像是将人笼在一潭死水里,可在天边渐盛的晨曦下,反倒衬地他眼里有浮光。
晏顷迟好似有所察觉,在萧衍目光偏来的一刹那,避开了。
“好看么,”萧衍一说话,就带着股淡淡的嘲讽,“你这样看着我,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眉目传情。”
晏顷迟不接话,他在路边铺子前停下步伐,问道:“公子想吃什么?”
萧衍:“吃什么不行。”
“那就这家罢。”晏顷迟说着,先一步踏入了铺子,萧衍跟在他后面进去。
正值辰时,日光却已经高过头顶,热风夹着雨后的潮湿气,卷入铺子里,吹得人又燥又闷。
暑气难散,店里小二打着手巾,擦着汗,跑过来问道:“二位客官要吃点什么?”
“小酥饼,米粥。”晏顷迟说。
萧衍默了一瞬,说道:“跟他一样。”
“好嘞。”小二忙不迭地去了。
两人临窗对坐,相继安静下来,外面街道熙来攘往的,吆喝声混杂着鸟鸣,闹得沸反盈天,青石板路被太阳烤得干燥,在一辆辆马车的碾压下,扬起阵阵尘土。
从二楼往外看,远处有连绵不绝的青山,往近了看,楼下灰瓦挨着灰瓦,绿荫连着绿荫。
数百年未见的景色,迎着晨曦,都在眼前铺陈开。
萧衍喝了半盏茶,说道:“你还真吃饭呐。”
晏顷迟不禁一笑:“看来公子是准备好和我说什么了。”
“我说,你就会信么?”萧衍百般聊赖地说。
“洗耳恭听。”晏顷迟答。
“客套话大可不必,”萧衍笑说,“你要是信,咱们现在也不会坐在这一起吃饭了。”
晏顷迟微颔首,倒了一杯茶:“那是公子没有拿出诚意。”
萧衍笑地虚情假意:“我告诉你我的身份,你就会告诉我你的么?”
晏顷迟不答,他抿了一口茶,放低了声音:“九华山宗玄剑派的三长老,姓晏,名顷迟。”
他就这么不吝啬的说了,像真要推心置腹似的。
萧衍轻磕茶盏,静默了会儿。晏顷迟当然不怕说,因为他早就声名显赫,他这样摊牌无非是在施压,一方面是告诉自己他的身份地位,让人有所顾忌,不敢撒谎,既然有了担忧,那心理防线自然不难攻破。
而另一方面,如果自己非名门正派弟子,他抓人都不用顾虑明面上的问题了。
插科打诨是混不过去的。萧衍在脑海里仔细过了一遍潋花坊里的所见所闻,他不能信口开河,因为晏顷迟会去查验。
他必须要未雨绸缪,时刻提防晏顷迟在话里下套。
不消片刻,小二将餐食端上来,刚熬好的米粥还在升腾着热气,模糊了两人的视线。
“我啊,”萧衍将粥端到面前,从容说道,“姓萧,单名一个翊字,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终日游手好闲的纨绔,不过沾着门派的光,才得以同晏长老在一个地方玩儿。”
他说到这,用瓷勺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等粥咽下去,脑子里过完话,才接着说道:“门派自是不敢跟您比的,京墨阁。”
不比宗玄剑派盛名在外,京墨阁,是所有仙门中最挂不住颜面的存在,以掌门“随性”而昭著于世,喜爱在门派里养小倌就罢了,偏偏还是个爱高调出行的显贵。
其门下弟子更是不讲门风,出入青楼赌坊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可即便如此,他们却还是仙道中的名门贵胄。
不过大家也都晓得,他们的地位全靠自家师祖和宗玄剑派师祖那份匪浅的情份,才得以立足于今,名不副实罢了。
宗玄剑派掌管的势力范围虽大,但无法去芜存菁,其下大大小小的仙门众多,泾渭分明,遑论这种靠师祖留名的半吊子仙门,宗玄剑派根本懒得去管,对于他们门风骄奢淫逸这件事,至多就是痛砭时弊几句。
大家对此都是心照不宣。
而京墨阁有权有势,里面多的是纨绔,胡搅蛮缠的人,只要他们不想见,管你是谁,哪怕天王老子来了,都会直接给你拒之门外。
是以,就算有人想杀这门派里的弟子,都不敢直接动手,还得给掌门几分薄面,将人捞出来,在别处灭口。
晏顷迟想从京墨阁中捞人,不啻于登天。萧衍算准了这点,准备给自己延出点时间来。
€€€€他要先拿京墨阁掌门开刀。
晏顷迟目光黯了黯,面上却盛着笑意:“原来是京墨阁的弟子,一向久仰。”
“你也不赖。”萧衍漫不经心的寒暄,“能和您这样的仙道贵胄一并用膳,这顿吃得还真是值。”他边说边将米粥搅了又搅,却迟迟没再下口。
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至于晏顷迟信不信,查不查都是他的事了。
“看来这早膳不合公子胃口。”晏顷迟见他搅了半天粥,就尝了那么一口。
萧衍没做声,在沉默里冲他笑了笑,笑里意思让人琢磨不透,但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知道就好”。
晏顷迟被他这样瞧着,竟没了话说,他搁下勺子,夹了块小酥饼浅尝。
两人用完早膳,从铺子里离开,外面日光高照,倏尔有人纵马而去,疾风卷起热浪,迎面刮来,挥之不去的热意像是要滚沸到血液里。
萧衍看着眼前的闹市,平静道:“时辰不早了,晏长老还有别的事要问么?还是说,想和我回门派坐坐?”
“昨夜之事,失礼了,”晏顷迟微笑道,“我还有事,就不多打扰了,公子请便。”他言罢,先行离去。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晏顷迟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交错涌动的人流里。
萧衍等人走远了,一转身,面上再无笑容。
他在刺目的日光里,顺着街道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