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顷迟被漫天漫地的猩红遮蔽了视线,他急促地喘息着,脚下忽然间失去了支撑,身子也跟着失了重,坠入无边晦暗。
睁眼的一霎,呼吸好似窒住了,晌午的光被窗棂切割成数块,落在地面上,细看,能看清光柱里沉浮的灰尘。
晏顷迟艰难的翻身,喉咙里像火烧似的,刚启唇,便吐了一口血。
这个梦太长了,长到醒来时仍像陷在梦里,四处都是天旋地转的。
萧衍的二字就如惊雷般炸在耳边,那些藏压了无数个日夜的失意和愧疚,如奔涌的洪流,肆意冲刷过他的骨血缝隙,在身体里留下了浑浊不堪的泥污,永难逝去。
等清醒时,晏顷迟已经再没回溯的勇气。
偏越是想忘,越是镂骨铭心。晏顷迟蜷起指节,心在一抽一抽的痛,像被刀剜过去似的。
他抬手,抹去眼角渗出来的水汽,勉力克制着呼吸。
因伤痛,他的衣裳被汗浸湿了,贴在背脊上,借着日光,能看到一道道冷汗的痕迹。
那一道伤口横切在晏顷迟的脖颈处,深可见骨,血从绷带里渗出来,稍稍一动都是钻心的痛,无法言喻。
小院里,贺云升本来在端药膳,听见屋子里的响动,赶紧搁下碗,忙不迭的跑进来了。
“师尊!”突然的惊呼声入耳,晏顷迟刚抬眼,就见贺云升撩袍进门,朝自己这边跑来。
晏顷迟恍惚了半晌,人很憔悴,像是还沉浸在旧梦里。
贺云升将他慢慢扶起来,避免动到他的伤口,这伤口极深,锋利的剑刃沿着颈脉横切,几乎是没有要给人留下活路的意思,只要再深半分,就会将晏顷迟的头切下来。
对方故意给晏顷迟留了一线生机,但分明又不想让他好过,只要晏顷迟的伤一日不好,他便要一日被这样的疼痛摧残,这倒比直接取命来得可怖。
谁会下这么狠的手?贺云升心里暗暗揣测了几日,却是跟谁也没说。
良久,晏顷迟哑着声问道:“我还活着么。”
贺云升微微愣怔,顿了片刻,回道:“您当然还活着。”
“过去多久了。”晏顷迟阖眸稍许。
“十五日了。”贺云升答道,没说太多,也没将心里疑问全盘托出,接连几次的重伤,让晏顷迟的身子状况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差,交给外人不放心,上头查得太紧,他跟师弟一直是找机会,偷摸着轮番来照顾。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晏顷迟又问道。
贺云升捞起一块湿帕子,拧干水,才递给师尊,说道:“我那天来小院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晏顷迟问道。
“见不到面容,但是有您的信物,”贺云升说道,“他说您在城西遇险了,让我赶紧去找你,然后人就消失了。我赶到城西的时候,您已经受了伤,我怕给宗门里的人看见,就把您赶紧带回来了。”
他本想问那递消息的男子身份,但晏顷迟不说,他也不便多问。
“城西那边,你除了我,还看见旁人了吗?”晏顷迟用干净的帕子擦去了那些血痕。
血在素白的帕子上立时晕染开。
“没有,”贺云升回忆起当日的场景,交代道,“我当时见您受了重伤,也不敢耽搁。”
“知道了,”晏顷迟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把帕子搁到旁边小案几上,问道,“上回让苏纵告诉你,去查的事情如何了?”
“嗯,都按照吩咐做好了,您放心,”贺云升说道,“师尊下次离开这里之前,能不能留一封信?若不然再发生这样的事,我怕€€€€”
晏顷迟抬眼看着他,没说话,贺云升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己这是多嘴了,连忙岔开了话:“掌门那边下了令,本来说七日内要找到你,结果到现在也没个音信,这几日宗门里的长老们,已经决定把段问的事情公之于众,这样一来,您再回去,也没什么不妥了,您准备何时动身?”
“不急。”晏顷迟接过话,“我再过几日,便会回去的,你在这之前,就别再来了,免得让人起疑。”
“可是,您的伤不要紧吗?”贺云升想起了自己放在外面的药膳,不禁朝窗子外瞧了几眼,“这段时日是我跟苏纵轮流来照顾你的,我们都是特意避开了宗门里规定的时间,不会让人起疑的。”
“剩下的事,我自己来就好了。”晏顷迟话音方落,忽地掩唇,连咳数声。
身子因咳嗽时的发颤,震裂了刚要愈合的伤口,疼痛一寸寸的钻入骨血缝隙,侵蚀了全身。
血从指缝间滴落,贺云升赶紧把帕子递过来,关切道:“我去给您把药端过来。”
他说罢,起身出去端药膳。
外面日头高照,晌午的阳光灼烈,泥巴砖头垒成的院子墙壁上,有几支花柔柔的斜伸过来。
贺云升把烫炉子的火灭了,打湿了手巾端起药罐进屋,着急忙慌中还洒落了点汤水。
“你慢点,这么着急做什么。”晏顷迟虚弱的叮嘱道。
“哦对了师尊,京墨阁那里,也有人继位新阁主了。”贺云升把炉子搁到桌上,掀开盖儿,凝成水珠的雾气顺着盖儿滚落。
晏顷迟目光一掠,扫过贺云升的背影,“谁?”
“就是先前那位说是从你手底下死里逃生的萧公子,萧翊,段问的外甥,”贺云升说道,“就在昨日继位的,由京墨阁的二阁主亲自扶持上位,他们二阁主也没有继位的打算,所以这位置就给了萧翊,萧翊也同意了,其实我还挺好奇的,他舅舅刚去世没多久,他就上位的话,门派里不会有意见吗?”
他边说边将汤药倒进瓷碗里,滚烫的水,撞入白瓷碗底,热气袅袅。
晏顷迟难以置信的问道:“这件事,已经朝外传开了吗?周青裴对于此事没有异议吗?”
“还未,但是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贺云升说道,“人家自己门派都没有意见,我们这能有什么意见?不过掌门这几日一直在派人出去招魂,十八路弟子,挨家挨户的查,凡是逃避招魂的人,一律带回宗玄剑派,听从处置。”
“招魂?”晏顷迟低声喃喃。
招魂术是修士们为了查死魂而存在的法门,八荒九州之内,凡是已经逝世的死者,只要由此术来招,必定现行。
“嗯,这主意是墨辞先阁老提出来的,他们怕义庄逃出去的死灵附身了百姓,故此提出招魂。”贺云升说道。
不对。晏顷迟微蹙眉,墨辞先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招魂绝非是因为怕死灵逃逸附身,而是要打着这个幌子,做别的事。
他难道是在怀疑萧衍被夺舍了?可他如何能把事情联想到萧衍身上去……
晏顷迟在这瞬息间,思绪几经翻转,难以沉淀。
“师尊,你先把药喝了吧。”贺云升端着碗递到晏顷迟面前,“你别担心,他们查不到这里的,这里由我带路,已经避开了。”
晏顷迟接过碗,没喝,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过了片刻,他对贺云升沉声道:“你立马回去告诉周青裴,说你查到我的线索了,再故意把我的位置透露给他,要快。”
贺云升闻言,立时起身,惊诧道:“您这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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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的时候,京墨阁的长廊上,并肩而立着两道身影。
长廊曲折蜿蜒,周围寂寂无声,落日的斜阳穿透繁密的花叶,零落下来,照在眼皮上,暖融融的。
沈闲看着浴在落日里的那张侧脸,萧衍的脸因为瘦,而显得骨相分明,这种分明不同于男人最纯粹的刚毅,而是带着柔软的侵略性,光照在他的面上,让他每一处柔软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寻常人带着假.皮的时候,虽说能换面,但往往遮不住自身的骨相,沈闲觉得萧衍就是如此。
摘下这层皮,这人一定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他如此想着。
“宗玄剑派这几日查的很紧,得留心。”萧衍偏过脸来看他,意味不明的问道,“有这么好看?原来二阁主也好男色?”
许是闲散的氛围,缓和了他的戾意。
“见你模样,莫名想到了一位已故之人而已,那人是个绝色,偏偏没落个好名声。”沈闲打开扇子,自成风雅,但在那风雅里,萧衍瞧出来一丝装腔作势的意思。
他没说,因为现在他需要用人,此人能为自己所用,是再好不过的事。
“美人在骨不在皮。”沈闲解释道。
萧衍唇角抿开一抹笑:“什么人,能让二阁主都记挂着?”
“他逝世的那年,我尚且年少,现在再算,已去了三百多年。”沈闲像是喟叹,白玉扇骨自他指尖转了几个回合。
萧衍避开了日光,盯着他,漆黑的眸子里看不见光,“人死不能复生。”他随口敷衍了句。
“也许未必呢?”沈闲回道。
萧衍不咸不淡地说道:“是么,那你欣赏的那位美人回来了吗?”
“或许回来了?”沈闲像是反问,他看向远处的落霞,复而说道,“他那样的出色,本该是做神仙的人,偏偏落得那样声名狼藉的下场,倒真是可怜,初看时觉得可叹,再回首时,仍觉得惋惜。”
萧衍总觉得他在暗示什么,没说话,廊前的花枝繁密,只是站上片刻,香气便浸入了衣袖。
风过,吹动了廊前的花枝,小枝颤巍巍的抖动着,一簇簇的花拥挤过来,颜色像极了红梅,却因枝上布满荆刺,叫人只敢远观。
萧衍抬手摘落一片花瓣,缓缓含入口中。
沈闲看过来时,正巧看见这幕。殷红的花瓣和萧衍的唇色好似糅合了,衬地人面白如玉。
不知怎地,沈闲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就像这布满荆刺的花,€€丽的只是表面,诱着你靠近,一旦深入了,就像是踏入了荆刺林,再想出来时,除非遍体鳞伤。
“你不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沈闲又问。
“不是很有兴趣。”萧衍如实答道,“与其同我说这些,倒不如告诉我,你查到的有关江家当年的事。”
“小半个月了。”萧衍又道,“我们不是有约定么?”
“江家的事,比想象中查的要困难些,毕竟这段往事被人有意掩盖了,”沈闲说道,“来日方长,萧公子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的,我只是答应扶持你,可没说要被当下人被使唤,同舟共济不该是这样的。”
“啊,”萧衍意外笑了,无辜地说道,“那可怎么办。我现在茕茕孑立的,可没人使唤了。”
“二阁主有那个本事的,”他放软了语气,“难道不是么。”
“萧翊€€€€”沈闲放长了尾音,万般无奈的说道,“这京墨阁上下都是人,你哪儿没人使唤?”
“那都是酒囊饭袋,”萧衍认真地说道,“真本事还得看二阁主,我信得过你。”
“你前段时间还不是这么说的,不是只信得过自己吗?”沈闲笑问。
“时不同往日。”萧衍说道,“人不能只认一个死理,那太蠢了。你我既然都谈好了,那自然得是信得过对方,这关系才能继续维持下去,不是么二阁主?”
“我可不敢恭维你这声二阁主,每回这么一叫,准没好事。”沈闲笑着叹息,“一开始还晓得客气一下,现在倒好了,直接都不客气了,动辄就指挥我去做事。”
“同舟共济么,”萧衍无所谓的轻笑,“我也可以为二阁主两肋插刀的。”
“当真如此?你别把我项上人头挂在门匾上都不错了。”沈闲打趣道,“我打不过你,我还是清楚的,我这也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二阁主口才过人。”萧衍偏过脸,跟着逗趣道。
“能得此赞誉,沈某荣幸之至。”沈闲也是笑。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小半个时辰,萧衍表面上很有兴致,心里却在思忖着别的事情。
他那日一直等在城西的结界口,守株待兔,等来的不是那个陌生男子,而是贺云升,他一路跟着贺云升来到了晏顷迟的藏身之处。
那座院子临近商道,白日里人多口杂,晚上冷冷清清,于是,萧衍在靠近院子的附近,安插了数名眼线。
这些眼线皆是藏在商贩里无名小卒,也只在白天盯梢,是以,贺云升和苏纵完全没有注意到。
晚上,则是萧衍亲自去盯梢。可一连半月,他都再也没见过那道身影,连晏顷迟也没醒。
事情迟迟得不到进展。萧衍白日里要忙着阁里事务,他既然要继位,就得做好一切准备,屋漏偏逢连夜雨,宗玄剑派忽然又出了什么招魂的幺蛾子。
他必须要用人。于是萧衍重新把目光放到了这个二阁主身上。
沈闲功法不算太高,好在人不蠢笨,是个聪慧的人,萧衍试探过他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