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始终不言,他指尖搭在葫芦的封口上,阖眼,轻吸了口气。
紧接着,一层层绯光缠上来,拢住了他的手腕,葫芦里的东西发出了凄厉的哀嚎,几近疯狂的撞击起葫芦。
与此同时,江面上忽然间掠出无数蝴蝶,深远浅近的红,于月色下蔓延,无始无终,无数蝴蝶汇聚成洪流,层叠掀起,席卷了月神的身躯。
于漫天的猩红蝶光里,所有教民无不虔诚仰首。
这是幻术!晏顷迟立时掐诀,在绯光及目的刹那,避开了幻术的侵袭。
然而沈闲闭目不过是稍稍一迟,身子便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控住了,墨色的瞳孔骤然缩紧,倒映着江面上猩红飞舞的蝶。
晏顷迟再抬眼时,江面上的月神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他不再如方才那般清冷无暇,褪去了冷艳,他的脸在光下四分五裂,深黑的裂痕占据了大半张脸,原本清冽的眸子里,透出诡谲阴森的光。
“你€€€€”晏顷迟往旁边再看时,沈闲的影子已经不见了。
他失去了意识,不受控制的朝江畔那走去,走进了月色中,还不等晏顷迟把他拉回来,月神已然注意到了这个突然现行的陌生人。
“来者何人。”
话音伴随着“唰”地一声轻响,一条银链飞掠而来,扣住了沈闲的腰身,将他往江上拖去。
沈闲在刺痛中憬然回神,然而身体已经被银链卷起,抛向高空,他挣扎不出,眼见就要被拖到月神面前时€€€€
但见三尺清光倏然绽开,青碧色的剑光自夜色中一掠即逝,不过眨眼之间,束缚住腰身的银链节节寸断!
沈闲受不住力,登时重重坠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晏顷迟一手持剑,轻飘飘落于他身边,偏过脸去低咳了几声。
“抱歉,下回会注意的。”沈闲踉跄着爬起来,抖了抖自己的袍子,掸去了上面的砂砾。
“没有下回。”晏顷迟目光严肃,却不看他,“下回就自生自灭。”
沈闲笑笑,抬眸时,才瞧见眼前的形势€€€€那些原本跪拜的教徒都在朝着这里看来,神色各异,目光却不约而同的皆是空洞冷彻,他们只是静静的看,既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
沈闲在无数交错的目光里,看向了盛弦歌,盛弦歌并没有看他,而是漠无表情的看着晏顷迟。
四野寂然,只有江浪一波波推搡上来,涛声不绝。
“何方妖魔,胆敢扰我月神祭典?”月神面上原本四分五裂的裂痕在渐渐变淡,直至消失不见,露出无暇的肌肤。
见晏顷迟不答,沈闲移开视线,也侧目看向他。
许是夜色过沉,晏顷迟冷淡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正当此时,两人不约而同的嗅到一股浓重而腐烂的味道,却见那群人仍旧跪于江畔,没有动作。
沈闲还欲要说点什么,便听晏顷迟低声吩咐道:“这里有别的东西,我对于苗疆的邪术了解不甚多,你判断方位。”
“好。”沈闲说话时,再次看向他。
不得不承认,晏顷迟比想象中的更要有定力与气魄。他看似温和谦逊,实则凌厉决断,在那儒雅清贵的外表下,是不露声色的锋芒,只是眉目间的清秀,掩去了他藏压的戾意,让他的冷淡与锐利都柔和了不少。
“不要浪费时间。”晏顷迟冷声说道,“以盛弦歌为主,其余之事我不想多管。”
“嗯。”沈闲话音未落,忽然觉得空气中腐烂的血腥变浓了,他朝后一退,手中迅捷施术,在鬼影抓过来的瞬间说道,“西南十五步!”
然而,晏顷迟却没有往西南方向去。
刹那间,白衣掠起,青碧色的剑光斜封在暗夜里,暮霜剑凌空一个转折,十三道青锋凌厉迅猛,封住了东南方向,速度之快,让人目不暇接。
月神微微眯起眼,不理解他的用意,袖中绯光一揽,银链呼啸而至,在半空中织起一片银色的光幕,如天罗地网般迎头罩下,分别封住了晏顷迟所有的退路。
那群教民没动,眼里却有深深的冷笑。
“晏顷迟!”沈闲惊觉,“你疯了!你把剑封在这个方位做什么!”
晏顷迟没说话,银链已然及身,要将他的动作钉在虚空中。“唰€€€€”就在这刹那间,半空中忽然传出了呼啸声,似有什么利器披荆斩棘的破空而来。
与此而来的,还有一声剑鸣清啸,所有人骇然抬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半空中似乎有股无形的气劲,劈开了夜色,让激射的砂砾纷纷朝两边退让,令直刺周身的银链乍然一缓。
“唰€€€€”又是一声呼啸,银链再度一缓,所有人皆看见一道浮着浅碧色剑影的光束自夜色里掠来。
锋利的剑刃倒映在他们的瞳孔里,将这一瞬间无限拉长。
就在所有人失神的刹那,虚空中倏然凝聚起千万把长剑,凌厉纵横的剑气割裂长空,围在晏顷迟周身三尺的距离,源源不断,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剑流。
银链去势犹自未歇,已是在激射的剑气下,缓了三缓。
月神的眼神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他看着眼前的人,微笑道:“你是晏顷迟?宗玄剑派声名鹤起的三长老么?”
“嗯。受教了。”晏顷迟敛起笑意,他自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望过来,墨黑的瞳仁没有一丝多余的光,只有眼睫上浮着细微的余光。
那些跪拜的教民终于有所反应,他们纷纷起身,然而已是晚了,暮霜剑的剑光笼住了他们所有人。
他们被封在狭窄的方寸之地,骇然失色,大声叫着:“慈父,慈父!”
然而,月神只是微微沉吟,没有说话。
盛弦歌见此,倏然拢袖厉声道:“众教民听令€€€€”
他是月神的护法,百年来游历人间,替月神授予福音,是所有教徒中最有资格施发号令的首领。是以,那些教民闻言,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登时安静,无不俯首听令,以右手虚握在额前,以示尊敬。
盛弦歌俯首行礼回应,继而说道:“慈父授我们生命,晏顷迟却是践踏亵渎神明的恶人,势要与我们为敌,今日务必要他们二人命毙于此,以血祭月神!佑我子民!”
众人哗然,纷纷跪坐于阵法里,割破了自己的手掌,以血在地上快速写下了数道符咒,血色的纹路密密麻麻的交织在地面,渗入泥土中。
暮霜剑的阵法里,阵法轰然运转,竟然霎时间爆发出万鬼齐哭的呼号,远处山岭里,寒风骤急,高塔上的一百多只金铎撞击,涟漪般的震响惊起了满山雀鸣。
山里似乎有什么被惊动了。
沈闲看过去,漫山遍野的树都在起伏,他脸色一变,登时洞穿了这群人的意图。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跟晏顷迟说,便见江面上,绯光翻搅不熄,裹挟着如霜的剑气,平吞万里,天上风云急剧变幻,厚重的云层压下,天地间黯然失色。
沈闲径自朝后飞掠,要避开,可就在他要避开的刹那,晏顷迟那由灵气化作的长剑,呼啸刺出,织起一片光幕,无数道金色的光从苍穹上裂缝里刺穿下来,几乎是瞬间便将天宇倾覆。
沈闲僵了一瞬,腕上的蛇骨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应,黑气愈缠愈烈,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蛇骨遽然化作一道黑雾,如海啸般席卷而去。
飓风扑面扫来,逼得沈闲不得不抬袖遮挡。
风声狂啸,在被遮蔽的视线里,但闻天地间陡然激荡出一声嘶鸣,€€蛇从蔓延着金色裂痕的云雾中直贯而下,强势凶煞的横扫过江面。
威压太甚,震荡不息,水浪滔天,卷涌成无数条漩涡,自江面上长龙般搅动,飞溅起的水花,如暴雨般倾盆而下,密集的砸在人的身上。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第三方势力,沈闲只觉得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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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萧衍从梦魇里倏然坐起身,扣住手脚的锁链哗哗响动,连腿间的铃铛也叮铃作响。
汗润湿了他的发,他急促的喘息着,胸口随之剧烈起伏。心里汹涌的浪潮推上来,他想压,没压住,偏过脸去,竟是呕出血来。
第051章 同盟
深夜的宣城, 是一贯的繁华与喧嚣,然而€€然喧中寂,伫立于城边的青山幽静, 在夜色里, 虚影重叠。
墨辞先这边刚迈上宫里的石阶,那边便有弟子上前来附耳禀告:“阁老, 有人在梅林苑里等您。”
“知道了, 备茶。”墨辞先说道。
天气微寒, 梅林苑里的花枝被修剪过, 养的形似松柏, 稀疏的枝条上横斜着几朵待绽的花苞,夜风相欺,吹折深褐色的小枝。
“江公子,数日未见,近来安好?”墨辞先见到隐在花枝后的人影,笑意吟吟, “住的还算习惯?”
“鼎铛玉石, 是潇洒日子了。”江之郁满身寒气, 他身子不好, 在秋日里便已经披上了狐裘, “我听闻今夜承文殿有议事?”
“嗯,”墨辞先负手而立, 夜风吹动了他的发,他两边鬓发已然如霜,“萧衍这段时日里放在晏顷迟的深阁中养着, 晏顷迟又守得紧, 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寝殿半寸, 夜里面槐安堂恰巧死了几个弟子,其余的长老们着急想看萧衍的伤如何了,要找晏顷迟讨个说法。”
“原来如此,”江之郁抬眼,望向沉寂的夜色,“这些人怕是忧心京墨阁的新阁主又死在了宗玄剑派,这事儿说出去没法儿交代吧。”
他说到这,低笑了声,轻蔑道:“这假仁假义的作风还真是亘古不变。”
“好了。”墨辞先拢袖,说道,“天气转凉,江公子进屋说罢。”
“嗯。”江之郁又瞧了一眼悬在天边的云中月,今夜的月色浅,白影黯淡,照不清他的眼底。
他左边的耳上戴着只玉石耳€€,清透的霜色像雪,在月色中隐隐泛着圆润的光泽。
屋子里已经被点上了灯,两个人于红黄交融的火光里,一前一后迈过门槛。
“晏顷迟去南疆了吗?”江之郁刚迈进屋里,便闻见了积年累月的沉香香气。
香炉上青烟袅袅,沉香已快燃烬。
“去了,前几日去的。”墨辞先坐在太师椅上,将茶盏轻轻推过去,“他既然想查,就让他查去罢,南疆是个良莠不齐的地方,天外有天,要是碰到了什么,出点岔子在所难免。”
江之郁不是愚笨之人,他很快梳理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问道:“是你把晏顷迟引到南疆去的?”
“江公子,经年往事,就莫要再惦记了,”墨辞先眉眼舒展,笑道,“你来找老朽协作,应当是不会再惦记旧情的。”
“非也,”江之郁的指尖轻轻摩挲过杯口,说道,“我是觉得阁老此举操之过急了。”
墨辞先轻扬眉:“哦?老朽愿闻其详。”
江之郁啜了口热茶,目光流转,半晌才说道:“近来正逢南疆的月神祭,而盛弦歌是南疆巫蛊师,他是一定要回去参加这场祭典的,想必阁老也清楚晏顷迟一定会追查此事,那他必然会找去南疆。如此,只要确保他会亲自去,即可。”
“阁老想通过施压,让晏顷迟担心萧衍的身份暴露,做出过失之举,譬如叫弟子紧守殿门,不叫人靠近,这样一来,萧衍因耽误医治而死,也不会有人怪到阁老头上来,那都是晏顷迟的错,是他不给人靠近的,”江之郁垂眼,瞧着剩下的半盏茶,“这本该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墨辞先:“江公子是个聪慧人。盛弦歌是月神的护法,南疆三教九流居多,一直以来皆是泾渭分明,可谁不想在修真界立稳脚跟,逐鹿江湖呢?而月神能够在短短几十年内,在整个苗疆民间盛行开,其中盛弦歌功不可没,论功法,盛弦歌是会比晏顷迟逊色,可倘若交手的人是月神,那就另当别论了。”
烛火照月影,朝半敞的雕花窗外看去,夜色深深。
“可阁老有没有想过,倘若晏顷迟并未死在南疆呢?倘若他回来了呢?”江之郁偏过脸去看窗外,月色覆盖了整片梅林苑,“你要如何应对下策?”
墨辞先搁下茶盏,目光凝滞:“照江公子的意思是?”
“萧衍不仅要活着,他还要完好无缺的活着。”江之郁轻抿唇角,身子前倾,看向墨辞先。
他的旁边是一盏昏黄的烛灯,火光明灭,恍惚撩到了他的脸上。
“你要知道,我是在萧衍之后的几十年里来到宗玄剑派的,于情于理,晏顷迟爱的都不可能是我。我不过是他用来迷惑人的一个手段,是一枚棋子,”江之郁在笑,黑沉沉的眸子倒映着烛火,“你以为萧衍想不明白吗?但他不信。”
墨辞先和他于烛火中对望,静静等待下文。
江之郁眉眼间的神气黯了几分:“可让他们心生间隙的根本不是我。晏顷迟通达谙练,善于兵行险招,有的是城府和手段,他这么多年来瞒着萧衍做过多少事?萧衍又听命于晏顷迟,见多了晏顷迟的手段,还会再信他的话吗?”
“这都是晏顷迟自找的,他埋下的因,就该自食其果。”
墨辞先闻言,倏然一笑:“那江公子不让萧衍死的理由是?”
“我原以为墨阁老没有同周青裴说萧衍的身份,是因为阁老打算拿萧衍作为和晏顷迟打擂台最后的筹码,”江之郁也是笑,“既然如此,那我也挑明了说,我认为萧衍现在并不爱晏顷迟,所以阁老不该对他动手,他的作用比我们想的都要大。”
“此话怎讲。”墨辞先饮了口茶,茶水已经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