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沉寂。沉寂中,沈闲能听见萧衍压抑的呼吸声,像是附在他耳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萧衍黑压压睫毛下的眼睛,那双墨黑的瞳仁,让他没来由的想到了故里的抚仙湖€€€€
青山压住了夜下的湖,静谧幽深的湖水,在风里泛起涟漪,行径时不闻水声,却能瞧见倒映着的万里山川。
“你没有错。”沈闲终是启唇道,“这不是你的错。”
“所以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萧衍克制着情绪,低声说道,“晏顷迟上辈子就在利用我的感情,为何我不能利用他的感情?我才不在乎他怎么想的,他是真的悔过也好,假的也罢,我都不会再信他了。我会让他还清一切以后,亲自了结他。”
“既然你有这个决定,那应是有自己的想法了,只是宗玄剑派那里局势云谲波诡,你一个人势单力薄,需要我叫人跟着你吗?”沈闲问道。
“不必了,”萧衍说道,“晏顷迟把我看得太紧,就是叫人陪着也无用,连你的折扇都被他收走了。这两日,我需要跟你换一个不起眼的东西传音,得未雨绸缪。”
沈闲闻言,神色肃穆。
萧衍身上的药香融在空气中,他凝视着缝隙下透来的光,阴冷的笑道:“裴昭差一点就死了,他怎么还能活着?”
“此蛊是南疆的巫蛊,盛弦歌是月神的护法,蛊是有些难解,好在他已经死了。”沈闲接话。
“墨辞先那里,我还有旁的打算。”萧衍几乎有些固执的说道,“但是裴昭必须死,他的案子现在落在晏顷迟手上,这不行我不准,裴昭只能死在我手上,我不准他死在旁人那里。”
他总觉得墨辞先已经怀疑自己身份了,他那日来探识海,根本就是在试探自己,此人必欲尽快除之。
“还是亏了,”萧衍不豫,有点不大满意的说道,“他已经欠了我两条命,可他只有一条命,一条命不够,不经玩儿,我还要防着被人瞧见了。”
“需要我帮忙吗?”沈闲问道。
萧衍看着他,示意他往下说。
“他让你被巫蛊蛇咬了,我们那日带过去的弟子还有宗玄剑派的弟子,都死了七七八八的,也不差这个,”沈闲说道,“倘若他也是被巫蛊蛇咬了呢?只是咬的毒性不烈,前几日看不出来,这才未被发现。如果它中的巫蛊,是像瘟疫那样会被传染的呢?还有人会接近他吗?”
萧衍明白他的意思了:“你也要同我去宗玄剑派么?”
“如果你愿意,我陪你在那里暂住两日,应当不成问题。”沈闲说道,“就以照看你的名义,只留两日。”
萧衍指尖绕着自己的长发,打着圈儿,在斟酌。
“阁里还有事要处理,你确实不宜久留,”他最终说道,“我估计,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我无法在外面待太久,周青裴和别的长老还不知道此事。”
沈闲听他说这个,才想起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没问:“说到这里,我想问问你,那日把你带走的人是谁?你看清了吗?你受伤了吗?要不要紧?我给你看看?”
“没有。”萧衍避重就轻的说道,“我没什么事,人已经被我处理了。”
沈闲不是个愚笨的人,听萧衍这么说了,大致能猜出他藏了话,但也没有多问,萧衍既然不肯说,那必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萧衍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忽然说道:“我觉得,晏顷迟和我这几次的交手里,他的功法明显薄弱了很多,就像是……”
他话未说完,在回忆里辨别着晏顷迟的一招一式。
修士们都有灵府,灵府里积攒流通着全身的灵气,但是萧衍在交手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晏顷迟不仅仅是功法薄弱的事了。
而是他的灵府快朽了,人瞧着看不出异常,完全是有什么东西在吊着他的命,把他快要散去的灵气重新凝聚于体内。
这样的情况,往往只存在于……
“像是什么?”沈闲打断了他的思虑。
“像是……”萧衍闭上眼,最终压回了唇齿间的字,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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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萧衍拉开门的瞬间,第一眼瞧见的人是晏顷迟。
于沉浮的日光里,晏顷迟静立在他面前,仿佛宿夜未眠,失去了昔日的温和,面容疲倦,薄唇微抿着,只是在看见萧衍的时候,冷淡的眼睛里才起了丝暖意。
“好狗不挡道。”萧衍说道。
晏顷迟以余光朝萧衍身后扫过去,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站在面前的人,就无人在内了,萧衍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反手拉拢身后的门。
“看什么。”萧衍说道,“三长老是来找我的,还是找他的?”
“找你的。”晏顷迟看他神色如常,温声道,“我为我昨日的不理智道歉,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不该如此的,抱歉。”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萧衍倚着门,淡声道,“我跟三长老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走吧。”
他不再叫他声“师叔”,而是毕恭毕敬的“三长老”,晏顷迟的愧疚感,再次被生疏的称呼催生出来。
晏顷迟的眸光黯了黯,勉强牵出一抹笑,说道:“是,这是我的过错,我不应该要求你原谅我的。我们还可以好好说一说吗?”
“说什么?”萧衍问道。
“你要带沈闲去宗玄剑派?”晏顷迟问道。
萧衍轻“嗯”了声,他原本以为应该由自己去说,未料是沈闲先去找晏顷迟谈了,沈闲怕萧衍在昨日的争吵过后,再面对晏顷迟会觉得不适,是以,天还未亮时便悄然离开了房间。
至于两人之间怎么谈的,就无从得知了。
晏顷迟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翻涌的情绪堵住喉咙,他最终只是微颔首,做出底线的退让:“说好了,只能两日。”
萧衍不愿多说,只是又“嗯”了声。他没看晏顷迟的脸,两个人站在安静的廊上,日光在他们脚下交界成一条线,像是分割了两人,一明一暗。
长久的静默。晏顷迟拢在袖子里的手,几次想要伸出,最后都是收回去了,萧衍以余光瞧见了,他想到了昨晚的揣测,便认真端详起晏顷迟。
晏顷迟近来消瘦的实在厉害,浑然一副沉疴绵€€的模样,想不留意都难,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整个人形销骨立的,连原先束在腰间的玉带,都不大合身了,微微朝下坠了些。
他的灵府……萧衍想到自己昨晚未说完的话。
这是受自己剑气影响吗?还是……萧衍思忖,晏顷迟既然还活着,这剑伤摧残的也只是身子而已,他的灵府又怎么会散?
萧衍目光朝下挪,看见他的影子在日光下被拉长。
秋日的冷风,卷起他长袍的下摆,露出脚底下染着泥污的长靴。
晏顷迟每每出现都是白衣无暇的,哪怕从尸山血海里踏过去,也皆是纤尘不染,哪曾有过这样的狼狈。
萧衍收回视线,不欲多言。
“你身子好些了吗?”晏顷迟的笑意尽在脸上,“等回去,我让谢唯给你再看看。”
他眼里温柔藏不住,两个人能如此交谈,对他而言已是求之不得的幸事,哪怕萧衍并未说什么,只是应声。
“不必了。”萧衍答道。
晏顷迟本来还想问问他把他带走的人,但怕话多了以后又惹到萧衍不快,只得说道:“你安心住着,往后一切有我,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好吗?”
萧衍这回没答话。
两人又陷入了微妙的氛围里,街上的喧闹声更将此处的安静衬托出来。
楼下,有脚步声踩在木板上的声音,击碎了这里的沉寂。萧衍偏过脸去看,瞧见沈闲正从拐角处走来,他今日心情看起来格外好,步调都轻快多了。
“二郎。”萧衍绕开了晏顷迟,朝沈闲走去了。
沈闲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笑道:“阁主慢些。”随后,他朝站在日光影子里的晏顷迟微颔首。
没了昨日的剑拔弩张,乍相对,晏顷迟却仿佛失语,半晌没说一个字,他的身量比沈闲要再高些,从沈闲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眼神晦暗而幽深,有着不同于昨夜的阴郁。
那望过来的一眼,显然没藏压住戾意。
沈闲瞧出来了,但是也什么都没说,他对萧衍说道:“我方才去给阁里弟子交代事情了,这两陪你去宗玄剑派,阁里也得有人照应。”
“嗯。”萧衍和他一并下楼去了。
晏顷迟仍旧静立在原地,白色的袍子浴在日光的影子里,像是老旧昏黄的残影,孤零零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你再不努力,老婆就要跟人跑了(亲妈语传来重心长的叹息)
第059章 亲吻(修改了内容)
贺云升来到此处的时候, 晏顷迟还站在二楼,望着楼下兀自出神。
朱红的木门敞开着,外头街道上吆喝声此起彼伏, 是人间嘈杂, 热闹的烟火气,一扇门内, 是人潮退散后的冷清。
客栈里的弟子早在昨夜便悄声回去了, 免得惊动周青裴, 只余下心腹几人, 在楼下等待吩咐。
晏顷迟静立于此, 眼前还像是还热闹着,满座衣冠淡去,沉浮的日光里,立着一个人,将他囚于樊笼经年的心上人。
他稍稍闭目,神思立即如坠深海, 幽暗无边的胧光中, 垂落着一条巨大的金索, 金索上贯穿了一个人。
他被贯穿胸膛的金索束缚住, 飘在浩瀚的水波里, 血泯灭在无望深海,如墨般浸染开, 重重叠叠的记忆累积在一起,似默片般在眼前映放,快要压溃他的识海。
晏顷迟被围困在这里抽不出身, 只觉得头痛欲裂, 浑身似是被勉强拼凑在一起的, 痛得他喘不过气,他抬起手,想要触碰这金索,然而还未碰上 ,凭空中陡然窜出一束幽蓝的火光!
是禁制,这金索上被下了禁制,让被囚禁于此的人动不了分毫。
他正欲再试探,忽然听得有人在唤他“师尊”,那缥缈的回音游荡在四处,使得他识海骤然波动,人像是被股巨力拽出,将他飘远的神思重新拽回了现实。
“师尊?”贺云升在他旁边低唤道,“您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晏顷迟恍惚了一瞬,萧衍的身影早已不见,楼下冷冷清清,只有几名待命的弟子坐在那。
他有些出神的又闭了闭眼,只是这回,眼前没有再出现别的画面,睁眼时,目之所及也一如往常。
太久了。他想着,自红莲地狱出来后,已经过了多少年?一百年?三百年?还是……
晏顷迟扶额,揉了会太阳穴,等恢复了点精神,才看着旁边的大徒弟,说道:“贺云升,我有话要问你。”
贺云升微颔首:“师尊请讲。”
晏顷迟微蹙眉,回望他半晌,才问道:“我先前在红莲地狱的时候,宗门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贺云升被他拢在深如寒潭的目光里,稍稍诧异:“您是指?”
“三百年前,红莲地狱坍塌,我奉命去补的那回,”晏顷迟言简意赅的说道,“萧衍是在那期间判门的,我问你那段时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贺云升憬然,泰然自若的接话:“您怎么会突然想起€€€€”
晏顷迟抬手,无声截断他的话:“我在问你发生了什么事,那一百来人是萧衍所杀?为什么要杀?”
“师尊,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贺云升从善如流的答道,“天元年间,萧师弟因修炼时走火入魔,弑杀同门一百四十余人,裴昭是唯一侥幸逃脱的,因师弟自小是您亲自教导,是以我奉掌门之命,去辨认剑术,从痕迹来看是萧师弟所为不错,我证实了他的罪,后来待您回来,我又同您一并去看过尸首,您当时也辨认出来剑痕了,他也并不否认这些人皆是他杀的。”
晏顷迟在仔细回想着那年的事,片刻后,略一颔首:“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他在心里斟酌着这番言辞,翻来覆去的琢磨,深觉此事可能藏了什么蹊跷,他很早之前就揣测过其中端倪,只是一直找不到什么漏痕,心余力绌。
可无论是入魔,还是弑杀同门,萧衍对此全都供认不讳。晏顷迟殚精竭虑许久,仍是一无所获,甚至捕捉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事情又杂又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徒增烦闷。
贺云升见他许久未言,又迟疑着问道:“师尊怎么会突然问这件事?”
“只是想起来了,随意问问。”晏顷迟面无表情的说道,“时辰不早了,该回宗门了,萧阁主回去的事勿要声张,沈闲会在我们之后到达宗门,你届时迎一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