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江公子的身份,不适合在宗门里乱走动。”墨辞先提醒道。
“未必要在宗门里才能谈,”江之郁笑道,“萧衍绝对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以他的性子而言,也不会坐以待毙,晏顷迟无法十二个时辰都盯住他,只要他出宗门就好了。”
墨辞先下子的手微微一滞:“江公子如何知晓他会何时出宗门?”
“总归是有法子的,”江之郁冷淡的眼睛里浮出了一抹趣意,“上回在清溪街没看清他的真模样,这回,我是一定要见见他这美人骨是如何长得。”
“偏了吧,江公子,”墨辞先说道,“有些事情最好还是适可而止。”
“既然是盟友,那我定不会动他的,”江之郁目光掠向远处的苍莽青山,意犹未尽的说道,“我只是想看一看他揭下这张皮后的模样,看一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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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是在七日后下山的,他避开了巡夜的弟子,自个儿从宗门的暗径离开了。
是夜,月残星稀,霜倒是重,他下山后步履匆匆,只朝一个地方赶。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萧衍披着氅衣,呼出的白雾都在脸旁,缭绕着。
他跑出来的时辰晚,已经过了宗玄剑派的宵禁,临近九华山的街道上更是人迹寥寥,只有倏尔几只寒鸦,从枝头掠起,惊破一方宁静。
萧衍要去城北,那里被他藏了东西,他没同任何人说过,除了自己,更是无人知晓,他在几日前就想去了,要不是晏顷迟看得紧,他脱不开身,早就该下来看看了。
城北是闹市,人多眼杂,却是个藏身的绝佳之处。
萧衍捡了个无人瞧见的地方,正打算掐诀,便见黑暗中骤然飞扑过一只墨色的乌鸦,乌鸦的身形庞大,双目散着炯炯幽光,不似普通的鸟禽,倒像是种魔物,它似乎有意接近萧衍,双翅压过夜色,夹杂着朔风,俯向扑来。
第068章 人皮
萧衍目色警惕的看过去, 乌鸦去势未歇,他袖中风刃一揽,空中寒流倏然转向, 拦住了乌鸦的来势。
“聒噪。”他话落, 乌鸦陡然坠地,如死物般不再动弹。
萧衍没再耽误时辰, 掐了诀, 朝城北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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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岑寂, 城北€€影飘€€, 有商女闲坐船舱前, 借着月色与灯影,在高声唱着曲儿,余音婉转,还有人在问,问临近岸边的画舫里有没有人要点曲。
然而在这酒花荡漾的夜阑里,有一条不大起眼的小胡同口, 两边泥砖墙里夹着条土路, 往尽头看, 是不见五指的浓黑, 无风过, 亦无人滋扰。
须臾,浓黑里乍现了一道青蓝色的光, 烧到旺时是黄,最后凝成了一点点猩红。
萧衍指间夹着张符€€,赤红的火苗子沿着符€€边沿蚕食, 倏忽而灭, 紧接着, 他面前的泥砖墙隐隐浮动起来。
下一刻,一座紧闭的门显现在眼前,木板陈旧,朱漆已然掉落,连门檐下都生了草,萧衍偏过视线,目光恰似不经意的朝四野掠了一圈,见无人随着,才撩袍,踏上石阶,打开了金色的锁栓。
门楣低窄,萧衍微弯腰,跨进去。下一刻,门在“吱呀”声中重新闭合,胡同恢复了旧貌,两边依旧是泥砖砌成的灰墙,仿佛无事发生,唯有一只乌鸦静立在檐上,幽碧色的双瞳骨碌碌朝这里转着,待人进去后,它才倏然扑翅来到了这胡同里。
这院子狭窄,寂然无声,萧衍再跨入里屋,挥了袖,屋子里的烛火倏然被撩起,冒的高,不过转瞬便弱了些许。
一道木门像是隔开了两个尘世。
里屋在火光下影影绰绰,白色的墙壁上四处都是绵延拉长的影子。
萧衍像是熬着耐心似的,并不开口,倒是暗处有锁链的撞击声,拖曳而来。
这个巨大的金笼里关着一个人,长长的金索垂落下来,钉住了被囚之人的四肢,令他无法动弹分毫。
“知道师兄一人独守寂寞,深夜难捱,我给你带同伴来了。”萧衍说着,将乾坤袋里的东西取出,扔进了金笼里。
“啪”地一声响,东西坠落在地,东西里未干涸的血迹迸溅出来,在那只素白的手上,留下了零星的血。
腥膻如同渗透了空气,在鼻尖散开,男人一垂眼,瞧见的是一个人.皮团成的球,因滚动,在地上擦出了一道拖拽的血迹。
“师兄你不高兴吗?”萧衍的目光沿着金笼金索走了一遍,似乎十分满意眼前的东西,“我给你带玩伴来了,你怎么不笑一笑呢?”
男人没有任何反应,四条垂落的金索贯穿了他的四肢,还有一只颈环严丝密合的扣在他脆弱的颈间,吊起他的头。
“猜猜是谁?”萧衍饶有兴致的打开了金笼,男人终于抬脸,那张血痕遍布的脸上,眼神怨怼,透着薄薄的讥讽。
萧衍从袖子里摸出小竹扇,漫不经心的冲他晃了晃,“说话。”
“贺云升?”男人声音沙哑,像从嗓子眼里溢出来似的,这加诸身上的所有侮辱和折磨,都是在摧残着人的意志。
他自打被萧衍控制住,就被关在这里,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分不清时辰,屋子里没有任何光线,只有暗无天日的黑,如同裹尸布般,将人囚在这窒息沉郁的逼仄里,度日如年。
“不对,”萧衍抬手,抚着他的发顶,如同抚着一只幼兽那般怜爱,“是裴昭,他从前最痛恨我的皮相,觉得我是靠着这张脸,这双眼勾引人,才能上位的,可这话不合我意,好看的皮相千篇一律,人嘛,是要看骨相的,所以我把他的皮生剥下来了,想看看他的骨相是否如表面那样看起来漂亮。”
“你倒是真的有趣,能把仇报得这么别出心裁。”男人冷笑了声,他本就是棱角分明的面相,现在已经瘦至脱相了。
“我只是以牙还牙而已。”萧衍不欲和他多争论,又从乾坤袋里,拿出了对黑珍珠耳铛,珍珠圆润光滑,在黯淡的烛火里,黑灰里透着水润的光。
“师兄,你瞧这耳铛好看么?我新打的。”他像是求嘉奖的小孩子,看着男人的眼睛里,都是期待。
男人看着这对耳铛,越看心越沉。他起先是觉得这珍珠奇特,因许多黑珍珠虽说色泽光滑,但也不会像这样看什么映什么,而自己在瞧它时,竟然能从这润泽的光中,看见倒映着的人影。
不等萧衍再启口,他陡然反应过来,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连语气都不稳了:“这是眼睛?这是裴昭的眼睛?!”
“是了,师兄不愧是晏顷迟调.教出来的,这般伶俐,”萧衍愉悦的笑道,“裴昭怕死,他在临了前,求我让他一走了之的死,可我怜惜他,他这么好的命,怎么能就这样去了呢?所以我没让他死,我挖了他的眼,决意让他陪着我一同看看这人间烟火,这不好么?”
“你要带着裴昭的眼睛?!你疯了。”男人情绪受到牵动,呼吸错乱,他咳嗽着,喉咙里呛出了血,从唇缝溢出。
“师兄,你要死了么?”萧衍伸手握住男人的下颚,拇指的指腹沿着他紧抿的唇线擦过去,那温润猩红的血立时在苍白的面上,划出一道痕迹。
“你难道不想见我死吗?”男人舌尖抵着血,没来由的笑了起来。
“我不准你死,”萧衍捏正他的脸,“你的命是我留给你的,没有我的准许,你不能死。”
“看来,你是打算像玩裴昭那样,让我生不如死了,可你为什么不这么对待晏顷迟呢?因为你对他还心存怜惜么?”男人喉咙里发震,他直视着萧衍的那双眼。
那黑压压睫毛下的眼睛,有着狂风席卷后的静谧,瞧不出任何多余的光,许是烛火隔着一段距离,照到他们这里的光线,已经是微乎其微。
“师兄,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萧衍松开握着他下颚的手,转而继续抚摸他的发,“你知道么,养鹰€€去和驯狼为犬,最大的不同是鹰没有折翼,而狼磨了獠牙,他与你们在我眼里没有分别,都是待训的狼,在我没有首肯之前,你们谁也别想死。”
他的指尖沿着男人的发,滑到了垂落的金索上,以指腹摩挲着上面冰冷的纹路。
“我花了四百万才打了这么个笼索,好生养着你,是让你乖乖听话的,”萧衍掌心掂量着金索,陡然攥紧,恶狠狠的说道,“你乖点,我们有话好说,这样不好么?难道你也想像裴昭那样活着么?”
男人后颈一沉,被这股强硬的劲道拽的猛朝后仰,金索瞬间绷直,颈部扣着的颈环几乎要折断他的咽喉。
贯穿四肢的金索“哗啦”作响,男人下意识的在挣扎,可抑制不住的痉挛,反倒晃得金索声响越来越大。
未几,金索从萧衍掌心中尽数落地,他在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好整以暇的端看着眼前人。
男人胸口剧烈起伏着,已经红了眼,晃荡的金索束缚勒紧了他,他辗转抽搐半晌,才勉强缓过一口气。
“倒是可怜,叫人瞧着好生心疼,”萧衍半蹲在他面前,连眼角眉梢都漾起了真实不虚的笑意,“师兄是不是有很多怨言?你一定埋怨我把你关在这里对不对?”
他将男人昔日关着他时,说的话,悉数还了回去:“谢谢你能谅解我的苦心。”
男人闭了闭眸,额上暴起的青筋,在这张满是血痕的脸上,显得分外可怖,他不再看萧衍,沙哑的说道:“我知道你不杀我,是想得到点东西,你何不说说看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兴许我会告诉你呢?”
萧衍眼中笑意不散,瞧起来和颜悦色:“话呢,你今日是一定要娓娓道来的,掺不得半点假。”
小竹扇自他指尖灵巧一转,转开了扇面,“你怎么会知道我复活的,你又为何会知道是晏顷迟把我葬在了义庄下面?晏顷迟绝计不清楚这件事,你最好老老实实的说与我听,前因后果,一字不落。”
不等男人吭声,萧衍又贴近他,满含恶意的说道:“我知道你与贺云升情深意笃,你今日胆敢说一个假字,我就会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再喂给你的好师兄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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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掐着时辰,从里屋内出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
城北的巷子里普通的百姓全在睡梦中,本该寂静无声,偏南边歌舞昼夜不息,在浓重的深夜里,是惯有的繁华喧嚣。
萧衍脸上稍显倦色,他用水将手洗了又洗,又用灵气擦除了身上残留的血腥味,施施然跨过了门槛。
腐朽的木门在夜色里,缓缓闭合,墙壁恢复如初。萧衍把手搁在鼻下轻轻嗅了嗅,以保证自己身上的味道已经全被消除,免得叫晏顷迟起疑。
他正欲离去,胡同口的月光倏然被挡住,有人挡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拦住了他的去路,清秀的手形,指节纤细,瞧着是个养尊处优的。
“萧阁主,我们谈谈?”江之郁抬起手臂,但见寒夜里那只原本栖息在檐上的乌鸦展翅,越过重重屋顶,展翅俯冲而来,夹带出两道寒流。
乌鸦轻飘飘的落在他的手臂上,双瞳里泛着幽幽鳞光,盯着萧衍。
萧衍只瞧了一眼,旋即移开视线,微笑道:“原来是你养的,是个不错的妖物,能避开我的视线跟过来,可江公子跟着我到这儿来,是想与我谈点什么呢?”
“那自是说点该说的,做点该做的。”江之郁斜靠在墙壁边,一派闲散的架子,“走吧?萧阁主?”
第069章 私怨
“有什么话, 须得在这种地方讲?”萧衍偏过脸,街道的右侧是条宽河,残潮里荡漾着霜月的投影, 停在岸沿的画舫里正坐着几位乐妓, 嗓音甜润,琵琶声漫, 引得外面听众喝彩不断, 声浪难绝。
这里是宣城南边的一处赌坊, 位处玲珑花界, 食色.性俱全, 纸醉金迷,昼夜不休,牌面架势竟是丝毫不逊色于邻座的潋花坊。
两个人走过镶金的门楣,拾级而上。
江之郁和诸多赌徒擦肩而过,因容貌打眼,难免吸引住了不少恶意的视线, 他和萧衍的身量差不多高, 萧衍在看他时, 仿佛能透过这层皮相, 瞧出自己的影子。
“上回同萧阁主谈话很愉悦, 可惜还未说完,便被晏顷迟截断了, 所以今日才来找你说点别的,别介意,我不要故意窥探你的隐私。”江之郁像是在位自己派魔物盯梢而道歉, 但听着又不像是那么回事。
“倘若我就是要介意呢?”萧衍肩上是白绒绒的狐狸毛, 最干净的白, 也不如他稍稍露出的那截素白脖颈。
两人说话间,已经有许多人的目光流连在他们身上了。
江之郁一摊手,正经里夹着戏谑:“萧公子要这么说,那我也没办法了。”
“办法是要想出来的,不是辩口利辞就能解决的事儿。”萧衍漫不经心的说道,“你顶着我的脸,在外面混的风生水起,留了个四海朝暮的声名,反倒要我这个正主臭名昭著了,不该说声抱歉么?”
江之郁也不吝啬的说道:“抱歉,萧阁主。”
萧衍没接话,两人来到楼上,走廊的尽头处,有间空包厢,江之郁以手撩开挡着的珠帘,进了包厢。
萧衍随后踏入,珍珠串成的帘子在他身后晃荡,交缠着。
“这里是最好的位置,能够看清全局。”江之郁说罢,径自来到了镂花窗边,推开了窗,朝下看。
这下面别有洞天,竟是由灵气作为结界,构成的另一方天地,这赌坊里无论妖魔或是修士,三教九流全都围在一处闹着。
一百三十六张翠玉雀牌被无数双手退散,重新码放,正当中的牌桌上,摆放着镂金的骰子,附在耳边的是一阵阵亢奋的吆喝声。
萧衍目光凝滞,意外发觉赌徒们作为赌注的筹码,不是法器宝物,亦或者金铢银石,而是别有玄机。
“这里的赌坊每逢十六载才会开张一次,最终赢的人会得到一次复生的机会,所以我是这里的座上客。”江之郁抱臂倚在窗边,偏过脸,像是在听楼下的吵闹。
“复生?”萧衍意外,“是像我这样的么?”
“说的不错,是复生,不是夺舍,不必借着别人的身体而活,哪怕你身体早就化作了一€€灰,只余下碎魂,只要拿着碎魂来见我,我都可以将人复生。”江之郁淡声说道,“这是我们江家从不外传的本事。”
萧衍指尖微蜷,他这数月来,一直在想方设法的寻找自己为何会重生,想要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未料真相竟然会在江之郁这里。
可江家不是不修道么?萧衍思忖,旋即又明白了其中意思,江家之所以从不向外泄露此事,便是怕有人会图谋不轨,毕竟眼下这世道乱的很,三教九流数不胜数,化境的,未化境的,修正道的,修旁门左道的,攘攘万千。
“江家的覆灭的缘由,看来是同此事有关了,”萧衍眼中的冷淡褪得一点儿不剩,反倒催生出几分怜惜,“倒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