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赌坊里来客络绎不绝,大堂里尽是人,巨大的人流将男人挤得东倒西歪。
“让开!让开!”他拖着急重的脚步,费力的扒开人群,朝水泄不通的赌坊里挤,见挤不动,他只好试图用灵气来感知晏顷迟的方位,但无论他怎么掐诀,也感知不到晏顷迟的灵气。
晏顷迟此时的灵气微乎其微,识海枯竭干涩的让他眉眼间倦色深重,他想要起身,但身子重的抬不起来。
赌坊里经年累月沉积燎烧出的烟草味,使得他每一口呼吸都是浑浊的。
“晏顷迟!晏顷迟!”男人厉声喊着,偏周围哄闹淹没了他的声音。
晏顷迟胸口闷痛,一身清冷意尽数褪去,他枯坐于光影照不到的黯淡角落,眼中浸了血。
“晏顷迟!”不多时,走廊上忽然有急重的脚步声在朝自己奔来。
晏顷迟抬手把唇角的血抹去,不愿让人瞧见此时的落魄,他压着咳嗽,看来得人蹲到了自己面前,伸手要扶人。
“萧衍……”他推开了男人的手,虚弱的说道,“萧衍在西南方地下十尺,那地方阴气太重了,厉鬼横生,你去找他。”
“滚,你他妈要是真想死,我现在就给你送去见阎王。”男人急着打断,摸到了晏顷迟的腕子,他的肌肤冰凉,没有丝毫的热意,内耗几乎枯竭,灵气散的连灵相都稳不住了。
整个人若说是抽魂离魄也不为过。
男人见此,指尖登时迸出微光,缠住了晏顷迟的腕骨:“虚耗太多了,连灵相都聚不住,人跟坠着副空皮囊也没什么区别,你本就是个半死不活的人,萧衍那剑又夺去你半条命,还没丧命都是天神庇佑,还在这惦记旧情呢?醒醒吧晏顷迟,他已经不爱你了,你做这么多又有什么用?你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他都不会看你一眼!”
男人用自身的灵气聚拢住了他欲要消散的灵相:“做事之前不顾虑后果,现在是要忏悔给谁看?”
晏顷迟充耳不闻,他双目已经无法再聚焦,剧烈的咳嗽让他话都讲得断断续续:“我要见萧衍。你去找他,我要见他。”
第075章 不救
晏顷迟气息不稳, 他双眼淬了血,视线能聚焦的地方,全是猩红。他虚握成拳的手抵在鼻下, 仍保持着惯有的隐忍, 哪怕指关节攥得泛白,也未曾吭声。
“棘手。”男人推着他的后心, 想要牵动他体内的灵力走向。
“嗯。”晏顷迟低低应声, 他骨上疼痛难抑, 像是被碾碎了, 灵力回转时带起的逆流, 让五脏六腑也被震得翻覆。
腥膻过喉,他压抑不住,呛出几口血,倚着冰冷的墙稍稍作了缓和后,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布包裹的小东西。
男人和他近乎失明的双目对视,瞧见那眼里黑得倒映不出任何景象。
晏顷迟颤栗着手, 扯开了上面针线相连的地方, 打开后是个四方小锦盒, 再展开, 层层包裹下的竟是一块早已支离破碎的玉佩。
浅碧色的玉面上不再光滑, 碎纹四面延伸,似是烙下了抹不去的疤痕。因勉强拼凑在一起, 致使裂痕深浅不一,即便如此,也能看得出修复的人是尽全力想要拼凑出一块完整的玉佩。
“我修好了, 想拿给他看一看, 才发现他不在……我没想跟着他, 可这里面太危险了,我可以死……但是我不想再失去他。”晏顷迟睁着眼,仰头望见的只有眼前的黑,他什么也看不见,黑暗里只有痛感最真实。
他话音嘶哑,说得也慢:“你不要,不要说我跟着他了……他会不高兴的。”
身上明明毫无伤口,但四肢百骸里全是骨肉被割开的钝痛,疼痛让他的手颤栗到几乎握不住任何东西,偏将这小锦盒握地很紧。
男人拿过小锦盒,看着里面满是碎痕的玉佩,沉默须臾,冷声道:“我们的交易里没有这条,要让萧衍知道城西的人是我,只怕项上人头不保,我没你这么蠢,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送命。”
他话未说完,手被晏顷迟压住,晏顷迟大抵是没什么气力了,半阖着眼,说得话在喧沸的赌场里轻若无声,男人见他薄唇翕动,只得侧过脸,俯身去听:
“不准动他,我死之前会把你最后的禁咒解了,我知道你恨江之郁入骨,若你答应暗中保护萧衍,我还会替你杀了江之郁,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交易。”
他的话在如潮迭起的喧闹杂沓中微乎其微,偏字话里威严藏不住,字句句不容置喙。
“你在说笑吗晏顷迟,”男人冷嘲,“托错人了吧,他那么厉害,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暗中保护他,玉佩我会给你送到,至于他见不见你,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多谢,我需要调息,怕是一会才能跟上。”晏顷迟慢慢说道。他眼皮沉重,那混沌无序的灵力在体内肆意横撞,搅得他识海天翻地覆,阖上双眸后,仍是天旋地转。
“你留心别睡死了。”男人再起身时,厚重的披风唰地掩住他的全身,挡住了一切光,他没再做任何停留,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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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坊的密阁里连同着地下甬道,这甬道三面环壁,随着灵气的暴涨而不断往下坍塌,银白色的索链犹如蟒吐信,钉在岩壁上,震得尘土簌簌。
“我这地方窄小,禁不住这么折腾的,你们何不出去见见真本事。”江之郁抖着索链,拦住了贺云升斜斩而来的一剑。
剑气去世犹自未歇,劲风在逼仄的屋子里掀起滔天巨浪。
萧衍手腕翻转,妄念自下向上斜掠,汹涌的威势倾压下来,霎时间地面掀动,岩壁迅疾龟裂,泥削倒灌进来,呛的白笙直咳。
两股气劲相抵的刹那,金芒暴涨,粉碎了覆在密阁上的结界,涤荡的灵气顷刻间将密阁里的陈设碾作齑粉。
江之郁怕殃及池鱼,长索飞掠,直贯密阁大门,震开了石门,轰然碎响下,外面的厉鬼佝偻着身子,吞咽津液,疯扑进来。
指尖幽光乍现,他身形一晃,登时化作清光泯灭,只余下话音缭绕在萧衍耳畔:“今日就不奉陪了,你们师兄弟好好叙旧。我还会再找你的,下回见,萧阁主。”
萧衍充耳不闻,只对贺云升说道:“你在撒谎。你是在用苏纵作借口,遮掩自己见不得人的私.欲么?你恨我,不过是因为晏顷迟更看重我,怕我会抢了你的位置而已,苏纵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死到临头还信你待他情深义重。”
“我为何要撒谎?”贺云升一手点画成符,虚符轰然盛大,拢住外面的厉鬼,霎时间劲风如同刀搅,割的厉鬼齐声惨叫。
“三百年前你不知廉耻的勾引师尊,借此上位,后又堕入魔道,弑杀同门上百人有余,若不是趁着师尊归去途中来不及驰援,怎么会让你侥幸苟活。遁入魔道后,你还以上万百姓的命要挟师尊娶你,这桩桩件件,哪件冤枉了你萧衍?罪不容诛,容不得你霍乱世道。”
虚空中剑气交横纵错,萧衍的衣袖被吹得猎猎如旗,他神情漠然的看着眼前人,不为所动。
“师尊当初就不该把你抱回来,生了这么张脸,偏偏就学会了以色侍人。”贺云升手中碧霄剑凌空飞掷,碎石迸溅,地面齐齐龟裂,整个密阁开始朝下塌陷。
“我本以为你重来一遭,会改过自新,想不到事到如今,你仍是执迷不悟。”
“是了,我十恶不赦,罪该万死,我求你快点杀了我,”萧衍满含恶意的笑道,“杀不掉我,装什么英雄好汉。”
妄念夹风扫过,凌空一个转折,剑气回旋,劲风吹逆了贺云升的发,他不过是迟缓了刹那,裹覆着黑气的剑锋便擦着他的面颊掠过,在虚空中带起一串血珠。
“萧衍,你当真是无药可救。”贺云升揩去面上血痕,“如今你身份彻底暴.露,八荒九州必将下令绞杀你,你就是再能耐,还得是死路一条,你若听我规劝,我自当为你守口如瓶。”
“贺云升,你顶着这幅伪善的嘴脸,是来恶心我的吗?”萧衍朝他轻啐了口,恶声恶气道,“你想让我当你的狗来胁迫晏顷迟,你也配。”
剑光翻覆,雷霆万钧,岩壁在劲风碾压下终是不堪重负,彻底塌陷。
萧衍见此,袖中揽风,在碧霄剑及身的刹那,折身而退,遂反借来势踩在剑脊上,凌踏残垣断壁,跃上了赌坊外的地面。
赌坊的密阁和赌坊外围并不连通,萧衍抬望眼,才发觉这密阁上面是后巷。
密阁倾塌,碎石砂砾滚落堆积,在微薄的月色里望不到头。
密阁里那些不人不鬼的复生者来不及逃脱,在轰然坠落的瓦片下被掩埋,哀嚎惨叫声不断,被轰炸过的焦土,黑黄不一,金色的琉璃瓦上浸满了血,雕梁画栋顷刻间被湮灭,万树琼花上都透着血渍。
厉鬼离开了禁制,四处逃窜,残垣下尸体横陈,流出的血在地面蜿蜒,倏尔有几声低哑模糊的呻.吟从瓦砾下传出,但转瞬便散在了冬日的凛风里。
萧衍站在密阁废墟边,没瞧见贺云升的身影,他袖中小竹扇滑落,扇柄已然被剑气震裂,碎成了屑。
凛冽的剑锋在月华下反射出银光,晃照着他的眉眼。萧衍几次施术,都再也没寻到贺云升的身形。
半晌后,他敛上妄念,轻嗤:“倒是能逃。”
贺云升倒是和他所想不同,晏顷迟如今就在前面的赌坊里,他不欲在此时节外生枝,他原以为萧衍的功法会比从前薄弱,未料自己失算,他无法速战速决,便只能先行离开了。
萧衍重新回到赌坊前门,这里依旧是吵闹不休,喧杂的好似都没有听见后面动静,赌徒们十指摇筛,推着雀牌。
他来到先前江之郁带他来到的厢房,此处不比前面,走廊上的喧闹声,早已随着人群的离去,渐散了。
然而他刚掀开珠帘,便瞧见雅座上坐着一个身披黑袍的男人。
“等你许久了。”男人说话间又给自己斟满了酒,略显烦躁的说道。
“我见过你,我们在城西有过一面之缘,可惜被你跑了,”萧衍也不意外,反倒不紧不慢的说道,“上回城西没杀了你是你侥幸,这回还敢来,看来是阎王着急收你命。”
“晏顷迟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这么为他卖命?”
“他什么也没拿,”男人眼中恶意渐起,冷声说道,“反倒是我,真他妈的想一拳打烂你这张脸,让我看看没了这张脸,你还拿什么蛊惑人。”
他话音未落,握着酒盏的手倏然停顿,朝前泼去。
萧衍避而不及,那酒水便悉数泼在了他脸上,水滴沿着他的面滑落,那分明的五官在润了水后反倒显得愈发€€丽诱人。
萧衍眼睫上都沾着酒水,却是神色未变,他顺势抄起旁边茶盏,反手泼了男人满脸。男人没反应过来,茶叶已黏在了面上。
“礼尚往来,我敬你的。”萧衍随手扔去茶盏,眼底还漾着笑意,双眼含着若有似无的情,偏在用余光睨人时透着几分薄情。
他与男人相对而立,黑气沿着腕骨朝上缭绕,薄利的剑刃从袖中滑出,侧映出他眉眼里的肃杀之意。
“你他妈的真是有种。”男人喉中逸出冷笑。
“你是什么东西,我有没有种,还轮不到你来评判。”萧衍冷声道。
“在你动手之前,我还有话要说。”男人衣襟被润湿,他擦去脸上的茶叶,强忍着迸发的怒意,从袖里摸出了晏顷迟交给他的小锦盒。
“我当你怎么会背着自己主子找上门来,看来是有事相求,”萧衍目光落在那小锦盒上,“说说看,是想求我做什么?我让你死得瞑目。”
“晏顷迟要见你,他的灵府就要散了,我找不到旁人,以他的修为,能救他的只有你,你们之间灵气相融再合适不过。”男人想把东西递给他,但萧衍没接。
“你找错人了,”萧衍半敛着眸,遗憾道,“我什么也帮不了他。”
“这是他要给你的东西。”男人说话时打开锦盒,层叠交融的烛火里,搁在红绒软布上的冷玉折射出了细碎的微光。
萧衍垂眸瞧着满是裂痕的玉佩,停顿片刻€€€€这是上回被他砸碎的那枚。想不到被晏顷迟重新拼合了,只不过碎的太散,固然尽心尽力,也拼得残缺不全。
男人见他不言不语,只得问道:“你是不愿意救他吗?”
萧衍再抬眼时是拒人千里的冰冷,他不欲废话,字句清晰的说道:“我、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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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你的心怎么能比石头还冷漠
第076章 阿肆
卯时已过, 晨雪来得毫无征兆。
赌坊内的灯火彻夜不熄,灯烛照雪影,从屋子里看, 能瞧见窗户纸上万千飘洒的黑影。
锦盒被合上, 搁在桌上,男人说道:“我只是受命来把信物托给你的, 既然你不愿意见他, 那我也没办法了。”
“我不救。”萧衍冷声重复, “别拿那些不值钱的东西来换好处,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买卖。”
“小白眼狼。”男人低低说道, “他是为了给你看这枚玉佩才发现你不在宗门的,这赌坊里三教九流混杂,他不放心就跟着你过来了,本想给你说声抱歉。”
“那又怎么样呢?”萧衍反问。
“你完全不在意?”男人和他对视着,从那双眼里看不到任何情绪波澜。
“没兴致。”萧衍抬脚踢开张椅子,顺势坐了下来, 妄念被掷在桌上, 震得上面瓷盏跟着一颤。
“呵, 厉害啊。”男人讽刺道, “你就不要听听他还有什么遗言要说与你听吗?”
“鬼话留着说给阎王听, 我不爱听,”他看着眼前人, 不咸不淡的说道,“让我知道你这张脸是有多见不得人,我会考虑给你留个全尸。”
“不要想跑, 别说晏顷迟保不住你, 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 阎王也得收你命。”他又道。
“留个全尸?”男人像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话,兀自低笑,“你的命都是老子拖回来的,你怎么敢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