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擅长控蛊,”小鬼依到沈闲的身侧,说道,“何不制情蛊给萧阁主?萧阁主体内还留有哥哥先前给的蛊呢,若是再下情蛊进去,萧阁主是无法察觉的。”
“别胡说!”沈闲一甩袖,挣开了他扯着自己衣袖的手,“平时就是对你太好了,才让你说话都无法无天。”
小鬼又蹭了上去,贴着沈闲振振有词道:“我只是觉得晏顷迟在萧阁主心里始终留有一席之地的,哥哥若是真情难抑,也免得再被旁人抢占了先机。先前是我们以为晏顷迟已经死了,没有威胁了才在等萧阁主回应的不是吗?可是现在晏顷迟回来了,哥哥又该如何自处?”
“好了,你别再说了。”沈闲捉住小鬼的后领,将它往回提了几步,神色肃穆的说道,“今天这些话只有你我知晓,万不得说到别人那去明白吗?要是让萧阁主知道了,你非得魂飞魄散不可。”
小鬼睁大眼睛,晃着双腿,略显委屈的点了点头。
“你进去吧。”沈闲打开储物戒,小鬼便乖乖缩小身形,爬了进去,进去后还不忘自己盖上盖子。
夜里的风静谧。
沈闲在心里百转千回着方才小鬼的话,叹息声扬在风里。
“你今日看着心事重重。”身后忽然有声音响起,“是什么心事?”
沈闲闻声回头,瞧见是萧衍走了过来,他这些时日为了不再惹人注意,穿起了粗布麻衣,原本散下的发也用发带高高束起,有着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感觉。
“故笙传来的消息里面说了什么?”沈闲回避了他看过来的视线,低头,将手里的栗子饼碾碎了,碎屑随风散进了水面。
“今日寅时三刻,在鼎华楼管见面。”萧衍说着,一拂袖,虚空中便现出团黑雾。
黑雾里浮动着金色的字迹,是萧忆笙发来的时辰地点,以及在何处相见。
“你要问得应当不是这件事。”萧衍再抬手,那些字迹便消弭于夜色中。
沈闲拍去掌心碎屑,笑了笑,“我只是担心故笙。”
“是么。”萧衍望着天边的月,为了不让晏顷迟寻觅到自己的任何踪迹,他重新换了容貌,也不再居住客栈。
长夜未明,弟子们已经歇息了,篝火在浓重的夜色里明灭摇曳。
“这边的月亮真是亮啊,”萧衍望着眼前的月,喃喃道,“二十四桥的月亮也是这般水亮。”
沈闲终是没有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和晏顷迟讲清楚?让他别再缠着你了?”
萧衍没回答,而是半蹲下身,捡起一粒石子,猫腰将石子丢到了河面上,几个水波纹散开,涟漪难消。
“这是师父教我的。”他说道。
“我第一次去二十四桥,也是师父带我去的,”萧衍偏过脸去看远处的篝火,火光倒映在他深黑的瞳孔中,照亮了他的眼,“师父喜欢在那里的酒馆喝酒,但其实他每次一去,就要见一个人,他们总是在丑时见面,在我睡着的时候,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有一回装睡,听见了他们的话。”
沈闲颔首:“见的人是晏顷迟?”
“师父希望他能收养我,可他不愿意。”萧衍背起手,用鞋底轻擦着小石子,似是在讲故事,“他觉得我不能入宗门,否则劫难将至,他无法保全我和师父任何一人,他说‘当舍则舍’,在还没有养出感情羁绊的时候就该舍弃无用的那方。”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从我记事起就只有师父,”萧衍说道,“我那时候年纪太小了,师父也总是问我愿不愿意和师叔走,我很害怕师父丢下我,我能做的只有听话,我不敢哭,我睡觉得时候也得要师父抱着才能睡着,就是因为我害怕他有一天会离开我。”
“师父去世后,我还是被晏顷迟抱走了,我不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什么才会让晏顷迟同意收养我,我只知道,我以后没有师父了。”萧衍抬起头,看向不见尽头的暗河,“我自幼在晏顷迟身边长大,我学着言听计从,学着他喜欢的样子,费尽心思的去讨他欢心,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他,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听话,足够对他够好,他就不会离开我,所以我把自尊舍下,把一切都给他。”
“但他还是丢下我了,”萧衍说到此处,眼里有讥诮的光,“或许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他,他只是出现在了我最需要感情支撑的时候,让我自以为这是爱。”
沈闲听着他话音里的冷漠,没有抬头,可身前忽然有影子贴近,萧衍来到了他面前,忽然伸手抱住了他:“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么?”
沈闲始料未及,身子一僵,没说话。
“哥哥。”
耳边倏然有声音压下,竟是小鬼在朝他吹气,轻飘飘的气息落在耳廓上,用着两人之间的密语。
“情蛊。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沈闲眸色一沉,耳边像是有无数只小鬼在吹气,勾着他的心神,他如被蛊惑,鬼使神差的伸出手,碰上了萧衍的背。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我不是前夫谢谢,我们还没有和离,请不要造谣(生气)
第133章 践踏
沈闲的指尖触上萧衍的背, 感受着指腹下的温热,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我累了。”沈闲说道。
“寅时三刻,我会去鼎华楼管接故笙, 你要是累了, 就先歇息吧。”萧衍松开手,和沈闲一并望向前方, 暗河的水潺潺流动着, 和鸦青色的天混在一起, 分不清孰天孰地。
“嗯。”沈闲揉搓着自己的指腹, 一只极其细小的东西在他指尖化作了齑粉。
储物戒里, 飘来小鬼几不可查的叹息,却被一波波的浪涛声掩盖了。
像是窥视的到了沈闲眼里的微末情绪,萧衍又说道:“我会尽快回来的。”
“若是此行再遇见晏顷迟呢?”沈闲忽然问他,语气平静,无波无澜,“你们分开了一百三十八年, 你再见到他时, 真的如自己所说的这般冷漠吗?你这些年从不去祭奠他, 是因为不想见, 还是害怕见?”
他话音落,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了下文,寒夜岑寂, 风从暗河上卷过,带来潮湿的冷意。
萧衍的发带落下,长发随风散开, 滑到他的背上, 肩上, 又顺着风从脸侧扬起。
“我原以为,你的冷漠只是表相上的,我也以为,上天给予我们再次相逢的机会,是为了弥补从前错失的缺憾,所以我一直为此努力,可是我后来发现,仅仅凭着星星之火,又如何能融化万年冰川,这微弱的光甚至都照不清这片暗河,”沈闲垂下眸,掩盖了自己眼里的失意,自嘲般的笑道,“萧衍,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坚强,我只是个凡尘人,我做不到无坚不摧。”
萧衍静了静。他望着沈闲,破天荒的沉默了许久,时间在河水的推动下流逝着,漆黑的夜,漆黑的河,都像是他不可回首的漆黑往日。
他早在无望的日夜里舍弃了情爱,时至今日,他已经不明白要怎么去爱一个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一段感情。
他的心是被大火烧空的原野,荒芜里只余一€€灰烬。
“我对你而言,只是一个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对吗?”沈闲似有不甘,这一瞬,他的眼底涌起了许多情感。
“这一百多年来,有些坚持,我也确实想过要放下。”他眺望着夜色,接着说道,“浸在血里的日子让我觉得害怕,好像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是那些死去的亡魂,我在数不清的深夜里辗转过,我想为他们唱魂,可是枉死在我手里的人,我连数都数不清。”
“我有时候觉得我像是睡在了枯骨堆上,冤魂厉鬼纠缠着我,让我无法安寝,”他平静的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笑中却夹杂着深沉的叹息,“这些年,我跟着你走过了尸山血海,也总想着来日方长,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踏过的血海越来越深,脚下的白骨越聚越多,可时至今日,再回首,却仍是环堵萧然。”
“这是我们的理念的不同,可毕竟也是我当初自己的选择,所以我不怪你。”沈闲看着他,声线微抖,“我也不奢求你对我有所回应,我只是想要一个准确的答复,一个能让我了却心思的答复,而不是一句逃避的不知道。”
萧衍的目光微停住一霎。
他的回避抵不过这样的单枪直入,于是半敛着眼,沉静后说道:“我从不自诩好人,行事只讲利弊,世人如何看我,评价我,我也全然不在意,是诡谲多端也好,暴戾恣睢也罢,这都是我。”
沈闲望着他,静待着他的下文。
萧衍仰望着眼前的黑,眼睛里的阴郁化作了空茫:“我向来反复无常,以自己的喜怒掌控别人生死。这些在很早之前,你就应该知道了,我也不是个守信的人,即便我将话说出来,你能信的又有几分?”
长久的静默。月光如纱般铺在两人的脚下,推涌上来的河水润湿了他们的鞋子,这百年来两人的相逢相知,在方才的那一番推心置腹的剖白中,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裂在脚下,让近在咫尺的距离忽然变作了山陬海€€。
沈闲的眼睛里是失落后的黯淡,萧衍的眸色依旧深不见底。
他微垂首,看着脚下的沙土,漫上来的河水冲刷过细碎的沙,褪去后在沙滩上留下了起伏不平的线。
“既然不喜欢,便该离开的,我不需要你勉强自己,倘若你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等这件事结束以后,我会放你离开京墨阁,此后山遥水远,都愿君能珍重己身。”萧衍轻声说道。
过了半晌,沈闲低笑着摇头,道:“萧衍,在你眼里,是不是从来最真心的,都最容易被利用和践踏?”
“……”萧衍蓦然抬头,凝视着他,半晌无语。
这回,他们四目相对,却再也无法看清对方的心思。
萧衍的发被风吹得肆意扬起,蹭在脸颊上,又酥又痒,他望着沈闲,目光中流露出某种难言的情绪:“……你竟这样想我?”
然而沈闲只是看着他,眼里浮着微弱的光,来自天上的月。
错愕须臾,萧衍唇间忽地泄出一声轻笑,说不清自嘲还是别有意味,他喃喃道:“你竟这样想我。”
沈闲借着月色,端详起他的脸,安静了片刻,手抚上他的长发,打破了沉滞的气氛:“我今日真的很累了。在你临走之前,我再替你束一次发吧。”
他话音未了,来到萧衍身后,抬手将柔软的发丝一缕一缕握入掌心中。
萧衍没有推拒。他在心里反复斟酌着沈闲方才的话,忽然觉得难过。
黑夜里,€€€€的声响被海潮掩盖。
沈闲指尖瑟缩,有一只细小的覆着鳞的东西,沿着他的手指缓缓爬下,浅白色的蛊虫,散出柔润的光泽,转瞬便融于浓黑的发间。
萧衍未察觉,只是眼色沉了沉,温声说道:“其实我从来不是个徙木为信的人,但方才有句话是出自真心的。”
他似是在为自己的举措道歉,话语生涩而内敛,模棱半晌才低缓地说道:“我不想你离开,也不该这样束缚你。”
“倘若我让你这般为难,那此后山遥水远,都愿君能珍重己身。沈郎心意,我没齿难泯,只是……”
他顿了顿:“无以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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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鼎华楼管。
走廊里的喧闹,随着时辰的推移,渐散了。暗昧难明的光线交织在屋里,又被连成墙的屏风隔开。
晏顷迟坐在沉浮的香气里,指节有意无意的扣打着桌沿,似是在算着时辰。
会来的吧。就算再冷情,也终究不能舍下至亲骨肉。晏顷迟凝视着被绑在软塌上的萧忆笙,萧忆笙也在回视着他,眼神如针聚,那样锋锐的恶意,让晏顷迟不禁想到了萧衍的模样。
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容貌上虽是不像,但于某些事情上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几时了?”晏顷迟撑起身子问道。
“已至寅时三刻了。”侍从恭谨答道。
晏顷迟又看向萧忆笙,萧忆笙因饮过酒的缘故,喉咙里似是火烧,又干又渴,涩得发紧。
晏顷迟像是瞧出来了端倪,他忽然拢袖,亲自倒了两盏茶,让侍从端给萧忆笙一盏。
“阁下不必这般假惺惺,我还不会渴死。”萧忆笙眼里有冷锐的光,并不理会侍从喂到嘴边的茶水。
“萧公子安心,在你父亲没来之前,我是不会毒死你的。”晏顷迟就着温热的茶,轻抿了口。
“呵,阁下的好意恕我不敢恭维。”萧忆笙轻嗤了声,别过脸去,不再搭理旁边端着茶盏的侍从。
“随他去吧。”晏顷迟搁下茶盏,揉了揉眉心。
走廊外,忽然响起靴子踩踏过地板落下的声音,不轻不重。
声响愈来愈近,晏顷迟揽袖起身,绕到屏风后,停步在白漆架子旁,冷淡的眼睛里融起一丝暖意。
他掩唇低咳了声,又理了理衣襟,这活像是见情人前的打扮,看得萧忆笙莫名其妙。
厢房的门在吱呀的轻响里被人朝侧面拉开。白珍珠串起的帘子,被一只手拂开,细细碎碎的撞击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然。
“萧衍?”晏顷迟从屏风后走出来,在层叠交错的灯影里望向了门口,门口立着一个单薄的影子,暗色的斗篷遮住了面容。
两个人目光交错过的一瞬,晏顷迟眼中的笑意凝固了。
不是萧衍?来的人竟然不是萧衍?!
萧忆笙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么,他如何不肯亲自来看?难道是猜到了自己的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