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的舌尖顶着上颚,神情中带着肉眼可见的不耐烦,但在那束温和又不容置喙的目光下,几秒钟后,他最终还是耐着脾气放下了枪。
他全程没说任何话,只是带着一身冷气将枪收好,抱肘倚靠在墙边,干脆闭目养神起来。
神津真司将目光转向在场的第三人,“可以走了吗?”
男人鞠了个非常标准的躬,说道:“这边请。”
脚步声逐渐变得零散遥远,琴酒重新睁开眼睛,看着那个模糊的背影,轻轻敲了敲口袋里的枪。
*
这不是神津真司第一次来到这里,早在三年前,被上野自由阴了一把的他就曾经被琴酒带到这里过。
上次来时他大多数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上野自由下手时没留什么余地,等到再勉强恢复意识时,他已经出现在了一个没有窗户、充满金属的冰冷感的房间里。
他的身上的伤被精心处理过,看得出设计他的人并不是真的想要他的命,而上野自由那时会下狠手,大概率还是出于对他的过分忌惮和说不清的私人情绪。
在他苏醒后,一个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准确来说,率先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是一双做工考究的皮鞋,而他因为身上的伤,连抬起头看清那张脸都极为勉强,更何况是从地上爬起来。
此刻,神津真司审视着不远处的那位老人,他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个场景倒是跟三年前如出一辙。
不过他可不是三年前那个因为头部短时间内遭受过重创,连稍稍挪动身体都会极度晕眩的人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这位名义上的外公的真容,即使皮肤已经布满褶皱、鬓角花白,但是在这种会天然地带上几分慈爱的年龄段里,他身上依然带着无法忽视的狠戾,能够将乌丸家族和组织带领至今,其中的手腕不言而喻。
神津真司的目光从老人的身上挪走,转而落在餐桌上精致的菜品上,笑容微妙地透出点儿古怪。
他看了眼安排给自己的位置,上前拉开椅子,却没坐下,而是就这样拉着椅子沿着桌子的边缘一路走向对面。
期间有侍者准备上前阻止,但是被老人的眼神打断,又悄然站回阴影里,像是一座座没有感情的雕塑。
神津真司终于来到了那个合他心意的位置,一边欣然落座一边理所当然道:“第一次和您吃饭,当然要离得近些才好,对吧?”
老人刚刚并未阻止对方的行为,但是并不影响他眉头的沟壑再次加深,他近距离打量着那个青年,只觉得哪哪都看不顺眼,直到视线定格在那头耀眼的金发时,他才终于开口呵斥了一声:“没规矩的东西。”
神津真司并不理会那句话,旁若无人地拿起餐具,切了一块牛排,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似乎是在品尝风味,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您看不惯这张脸,那就不要看一直盯着我看了。”神津真司用餐巾擦了擦嘴,微笑道:“记忆能够篡改,发色能够修改,但是容貌无法在不令我深究的范畴内改成让您满意的样子,真是太遗憾了。”
他嘴上说着遗憾,语气却是十足的轻慢,找不出任何有关遗憾的意味。
老人不予置否,冷哼一声:“也就那双眼睛还算看得过去。”
“也难怪您会这么想。”神津真司的姿态相当放松,仿佛这真的只是一场来自许久未见过面的祖孙的普通聚餐,感慨道:“毕竟我全身上下,也就只有这双眼睛还算像我的母亲了。”
神津真司长得像他的父亲,童年时,很多人都曾说过他跟他父亲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有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能看出些来自母亲的痕迹。
不仅是虹膜的颜色,他的眉眼继承了母亲的精致,所以随着年龄的增长,五官逐渐长开,比起英俊帅气一类的词汇,更多的人评价他的外貌为“好看”。
他的母亲是一位个性柔韧的女性,但是纵使再过坚强,在某些无法接受的事情发生时,内心的某根弦猝然断裂也是无法避免的。
他记忆中的有着一头耀眼的金发、黑曜石一般的眸子的母亲选择在一个沉闷的雨天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天沉闷得与他父亲因公殉职的那一天如出一辙,沉闷到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已经记不清那段时间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状态,但是他仍旧能清晰地记得那场细细密密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雨。
“我给你这次见我的机会,因为你还没有蠢到无药可救,至少不像你母亲一样不知悔改,但是……”
这句话让神津真司从记忆中瞬间脱离,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位外公,并不出言打断。
老人那双漆黑的眼睛幽冷阴鸷,手猛地拍在桌面上,餐盘餐具随之一颤,他看着那个一头金发的青年,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个有着耀眼金色长发的身影,他寒声道:
“你以为你跟琴酒的那些小把戏我会不知道吗!”
神津真司放松地倚靠在椅背上,低低地笑了一声,不慌不忙地反问:
“您是指哪一件呢?”
第48章
“您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神津真司直直地盯着那张布满沟壑的脸, 本就墨色浓稠的眸子此刻更是黑得吓人,他的唇角仍旧勾着抹标准的弧度。
“但是我知道您在想些什么。”
“妄图以血肉之躯抵抗时间的洪流,异想天开地想依靠实验室的研究将生命无止境地延续下去, 尝到一丁点儿甜头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于是从苍老到年轻再到今日的苍老……”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年轻人细致地擦拭着手中的餐刀,轻笑一声:“您不觉得自己该休息了吗?”
“休息?”老人只是冷笑:“想踩着我上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没有我的授意,你以为单凭一个琴酒就能帮你坐稳那个位置吗?你不过是继承了我的血脉, 除此之外你没有任何资本, 给我安安分分地做好你的继承人, 你、呃€€€€”
飞溅的鲜血、错愕的神色、扭曲的面庞,异变猝不及防地发生,无人料到那个笑容和煦的青年会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暴起, 闪着银光的餐刀轻而易举地刺破老旧的皮囊,随着刀刃再次离开人体, 猩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老人捂着脖颈, 两眼外凸, 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变形, 他张着嘴想说些什么, 但是只有成股的鲜血从嘴里涌出,喉咙发出咯哧咯哧的声音。
刚刚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刀刃被染上猩红血色,血液顺着手指、手臂的方向一路蔓延至手肘,又淋淋沥沥地砸在地面, 青年浑然不觉森冷地笑起来:“真遗憾,我指的休息可不是退休啊。”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成为下一个你?€€€€关于这个问题, 三年前我不就已经给过你答案了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跌倒在地的人, 时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 有人站在刚刚恢复意识的他面前,高高在上地对他进行审判,又以施舍般地姿态命令他做出选择,此刻一切反转,他终于成了进行审判的那个人。
“你以为我看不出当年那场因公殉职里存在的疑点吗?”
他的声音并不大,语气毫无波澜,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你以为我一点都察觉不到那场自杀背后的真相?”
“你以为我真的会看不出上野自由身上的问题?”
“你以为只有你会做局?”
“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但是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多久了。”
金发青年的脸上染着血渍,表情冷漠又疯狂,手臂随着落下的声音高高扬起,身后是已经瞄准他的心脏的枪口以及飞扑围堵而来的黑衣侍者,他没有理会周遭,任由自己的所有致命点暴露于空气中,在一双浑浊、震惊又恐惧的眼睛的注视下,裹挟着血色的锐利的银光划破长空€€€€
他轻声说:“一路顺风。”
噗呲€€€€
那是刀刃割碎喉咙又直嵌骨缝的声音。
同时也是9mm手.枪弹穿透肉.体的声音。
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神津真司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还未能从刚刚的阴鸷中走出,沾着血的发丝黏在他的脸颊,他的唇角勾了勾,转头道:
“黑泽,来得正是时候。”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破门而入的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举着枪,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混乱的场面,手指流畅地再次扣动扳机,另一个正举枪瞄准餐桌旁的青年的黑衣侍者也应声倒地。
神津真司一个后旋踢踢飞近身的侍者,随手用桌布擦了擦餐刀上的血迹,手腕横扫间,又一人扑通倒地,身体痉挛抽搐了几下,再也没了声息。
他最后看了一眼匍匐在脚下的那具身体,眸子里快速滑过一抹难以分辨的情绪,像是火山爆发前的平息,他冲向门口,当机立断道:“走!”
*
上一次像这样和黑泽阵一起把后背交给对方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明明是危机时刻,源源不断的敌人不要命似的围堵过来,神津真司却不自觉地开始计算起时间,是三年零两个月前还是三年零四个月前?又或者是更久?
琴酒的眉头紧锁,不知道第几次将一个黑衣人踩在脚下,声音带上毫不掩饰的烦躁:“看看你干的好事!”
他猜到这次的见面会是一场带着锋芒的宣战,却没想到那家伙会直取现任BOSS的项上人头,这种情况下,即使是唯一的继承人,后续也很难坐稳BOSS的位置。
说到底,那家伙毫无征兆地做出这种事,任谁都难以想象。
琴酒暗骂了一声。
这个疯子。
“你最好对你的行为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们上次这样并肩作战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那个金发青年的耳朵里仿佛听不到其他的话,身上的动作没停,从地上捞起一把手.枪瞄准冲到面前的黑衣人,扣动扳机时才发现里面竟然已经没有了子弹,他干脆改为握住枪管,用枪柄猛地击向对手的太阳穴,那人应声倒地,痉挛了几下,彻底失去声息。
他随手甩了甩粘稠的血,自顾自地继续低声念叨着:“真是令人怀念啊……”
当血色铺满地面,充满金属的冰冷感的长廊唯有两个人还站立着,琴酒嫌恶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迹:“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
明明已经没有敌人,一个冰冷的、坚硬的物体却抵在他了的后颈,琴酒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霎时间阴沉下来,几个字一字一顿地从他的牙关挤出来:“飞€€鸟€€响€€€€!”
“你还没说呢,否则什么?”神津真司畅快地笑起来:“我亲爱的搭档。”
*
刚刚开始做飞鸟响的神津真司在组织里有两个熟人,一位是晚他一步进入组织的卧底搜查官上野自由,另一位则是他在组织中结识的底层成员黑泽阵。
他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为此感到无奈和好笑,并认真地分析过这种情况出现的各类影响因素:在执行组织派发的任务时,比起来自公安的同伴上野自由,他更愿意对组织成员黑泽阵发出邀请。
或许是因为从理性角度来看,黑泽阵的才能远胜于上野自由,实力强劲的搭档对任务的完成程度更有益;也可能是因为黑泽阵是一个纯粹地沉浸在黑暗中的人,执行起那些见不得人的任务时,出于一些根本没什么必要的小心思,他本能地更倾向于将残忍冷酷的一面暴露在黑泽阵面前。
总之,在某些时刻,他是愿意将后背短暂地交给黑泽阵的,他一直相信黑泽阵也是如此想。
于是在某一次任务结束后,他理所当然地向黑泽阵发出了搭档邀请。
他提出这件事的时候姿态和语气都相当自然,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被拒绝,黑泽阵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要去拒绝这项提议。
神津真司确信黑泽阵是愿意时不时地将后背托付给飞鸟响的,但是“琴酒”究竟能对“神津真司”信任几分,这还有待考证。
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很遗憾,那个人刚刚背对着他,却忘了设防。
神津真司的笑容消弭,指腹轻轻压在扳机上,枪管穿过银色的发丝,不偏不倚地抵在身前那人的后颈。
其实黑泽阵抑或是琴酒的想法都是次要的,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他本人的想法如何€€€€无论是昔日的黑泽阵还是今日的琴酒,对他来说都只该是个罪犯。
神津真司庆幸琴酒愿意站在他这一方,毕竟没有琴酒的及时到来,他现在可能已经与那位外公一起并排躺在地上,也有可能已经在刚刚的包围中被子弹打成筛子€€€€虽然琴酒真正想站在的其实是下一任BOSS那一方。
他们注定立场不同,今天的这场混战只有一方能够取得胜利,既然还有敌人站立着,那又怎么配称之为胜利?
“黑泽。”神津真司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缓缓加深指尖压在扳机上的重量,声音不自觉地跟着压低了几分:“下辈子要是还有机会的话,我们做一回真正的搭档吧。”
砰€€€€
下一瞬,在这个拥挤又空旷的走廊里响起的却不是枪声,头骨与不知组成的合金地板猛地撞在一起,金发青年的喉咙里喷出一口鲜血。
神津真司的眼前陷入一片昏黑,缓了几秒钟才终于找回模糊的视线。
“就凭你那个报废了的左手也想杀我?!!”琴酒气极反笑,抓着那头金发将人从地上半提起来,咬牙切齿道:“就凭你……真不愧是你……”
神津真司用力咬了下舌尖,用痛感勉强刺激精神的集中。
粘稠的血液糊了他一脸,痛觉神经失去控制,他分不清那些妨碍视线的血究竟是刚刚那群黑衣人流到地上的还是自己的,但是透过一层血色,他看着那张因为愤怒而暴起青筋的脸时,明明是生死攸关的关头,却忍不住笑了一声。
甜腥味堵住了喉咙,以至于那道笑声已经完全不像是笑声,但那并不影响银发男人的怒火再度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