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熟悉的、几分钟前还被他握在手里抵在银发男人的后颈的枪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太阳穴,神津真司已经感受不到什么触觉,他没有眨眼。
以扭曲的形状垂在身侧的左臂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他想,在他做调酒师的那几年里,黑泽阵一定学会了些骨骼相关的技巧,所以才能这么精巧利落地让他的关节错位。
就像黑泽阵刚刚说的那样,凭那只报废的左手竟然也想打败他?
左肩遭受的重创让他在那场背叛之后不得不改换右手为惯用手,明明早就已经能够熟练使用右手,但一想到下一个要面对的敌人就是当年的那个银发青年,他却仿佛刻进本能一般地下意识地用左手握住了枪柄。
或许是因为曾经他们无数次在训练场里以左手对决,或许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觉得没有专门训练过的右手敌不过这位老对手,总之,连久抬都难以维持的、生了锈的左臂会让他惨烈落败也不足为奇。
当输已经成为一种必然,那落败就变得不再值得遗憾。
沾了血的食指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它的主人却没能如预想般地看到红白迸溅的场景,琴酒不由一愣,夹杂着怒火和森寒的绿瞳里浮现出几分错愕。
他又连续扣动了几次扳机,依然只有弹夹旋转的空腔音。
他的面色顷刻间僵硬起来,攥紧那把手.枪,指骨和关节在强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松开抓着那头金发的手指,已经失去意识的青年的身体绵软地倒在满地的血泊里,他看着那个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猛地将那把没有子弹的枪砸向墙壁。
充满血腥味的走廊里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墙壁上的灯瞬间切换为闪烁的红灯,琴酒惊疑地抬起头,将所有思绪抛之脑后,起身冲向埋藏在三年前的记忆中的出口。
他在余光中看了一眼那个已经与红色融为一体的金发青年,脚步稍顿,再次加快了脚步。
*
滴答滴答。
身体上源源不断的的疼痛没有影响他精神上的松弛,神津真司的意识缓慢回笼,他听到了滴答滴答的水声,半晌,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是雨声。
他右手的手指动了动,有些扎手,失血似乎影响了他大脑的运转,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躺在草地上。
他睁开被血粘住的眼皮,这是一个极度陌生的环境,周遭已经沦为一片废墟,鼻尖还能嗅到硝烟味,彰显着不久前发生过的毁灭瞬间。
神津真司努力去调动大脑中的齿轮转动,试图回忆起陷入黑暗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最终只想起了一阵极其刺耳的警报声,他干脆不再去想。
他已经很累了。
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额头潺潺流淌下来,可能是血水,可能是雨水,也可能二者皆有,神津真司没有强迫自己继续睁开眼睛,只是微敛着眸子,静静地聆听雨声。
他知道在自己失去意识后琴酒一定还做了什么,就像他知道那把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今日的这场混战没有胜利者,却不止有一个输家。
草木新生以及泥土潮湿的气息在周身萦绕,掩盖了硝烟与血腥味,昏昏沉沉间,他毫无征兆地想起了一个带着浓重酒味的夜晚。
在酒精的刺激下记忆冲破重重屏障,他看着那个写满警惕的身影,其实有更多的话想要宣之于口,但纵使拼尽全力,最终也只勉强说出了那句简短的“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这几个字他不止一次对别人说,今天终于轮到要将这句话送给自己了。
墨色的、涣散的眼珠在半敛着的眼皮下缓慢地滚动,转向已经失去知觉的左臂,沿着臂弯的弧度,他看到了一块手表。
表盘不知何时碎裂,秒针停止转动,已经无法再辨认时间。
视线中的那只表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知道模糊的其实是他的意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断洒在身上,身下是正在努力抽芽的草地。
体温在快速流失,与此一同流失的还有他的生命。
从察觉到父亲的因公殉职另有蹊跷、母亲的自杀隐含深意起,他从未停止过追寻真相的脚步,去读警校,去做公安,去成为卧底,再到将计就计,他将自己的一切都抵押作筹码,为了完成今天的这个局中之局。
他的目标其实很简单,不过是要向一个人复仇罢了。
可以停下了。
神津真司有些恍然地想,这里就是我的终点。
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神津真司€€€€€€!!”
冲破雨幕的声音让他的睫毛蓦然颤了颤,他掀起眼皮,有一个足够熟悉但无论怎样想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正狂奔着靠近,明明视线前已经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水雾,他却仿佛能够看清那个人在踉跄一步时鞋底边缘激起的水花。
他有些发怔,时间的流速仿佛被无限延长,积蓄在眼窝的混杂了血丝的雨水不堪重负地沿着鼻梁、脸颊€€尔滑落。
怎么会是他。
……
【“你曾经听过一句话吗?一旦说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你只需要记住,自这场初雪开始,我选择帮助你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对你抱有一种模糊的好感,而这种模糊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凝为实质。”】
【“很遗憾,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昏暗的小巷,无法印证的的猜想,紧张焦灼的等待,在阴影中难以看清的表情,逐渐回响起的笑声。
从在那家咖啡厅的包厢里见面开始,从那个人在仅有他们两人在场时一反常态地表现出对他的爱意和占有欲开始,诸伏景光清楚那个人是在演戏,但他无法确认那份“剧本”是否存在,于是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去一步步试探真假。
【“你是喜欢我吗?”】
【“很难想象吗?”】
只要没有得到一个真真正正的绝对的答案,他就无法确认自己的猜想,于是在那个小巷里,他第二次问出了相似的问题。
【“你真的喜欢我吗?”】
【“很遗憾,是真的。”】
正因为是真的,所以才是假的,诸伏景光想。
无法否认,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忽然就松了口气,或许是因为恢复记忆的神津真司并不是他们的敌人,又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但随即他又陷入了另一份焦灼与不安。
他们心照不宣地将那场戏演了下去,那个无月的夜晚的最后,有着蓝色虹膜的黑发青年静静站着,看着那张布满笑意的脸庞时他想了很多,有关神津真司的过去,有关那段血缘关系,有关BOSS布下的局,更有关神津真司正在上演的不为人知、不明目的的局中局。
【“只有雪足够大,才能掩盖谎言。”】
神津真司为自己编写的剧本究竟是什么?不惜说出一个又一个谎言,不惜将自己的正义踩在脚下,不惜以血脉乃至于灵魂作为筹码也要去完成的剧本,究竟是为了一个怎样的结局?
他以为他的脑海会持续性地被无数个问题塞满,比如那家伙是不是疯了?比如那家伙究竟还要做些什么?比如自己该说些什么?比如自己能做些什么?再比如衡量起直接把人绑回去从长计议的可能性。
但是在转身踏出巷口的那一刻,诸伏景光心中的所有犹疑和不解顷刻之间一并被另一句话取代:
€€€€只有我懂他的正义。
……
诸伏景光跪坐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和硝烟味,他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尽量低地俯下身,努力去听躺在草地上的闭着眼睛的金发青年的心跳声。
那道微弱的、轻缓的声音让他紧绷的神经短暂地松弛了一瞬,但他的心很快再次沉了下来,大雨都没能冲刷干净的鲜血混杂着雨水扩散开,他无法判断出准确的出血量,却也清楚这早已经远超常人所能承受的失血程度。
他不敢轻易挪动那人,向增援确认过位置和方向后,他匆忙脱下外套举在双眼紧闭的金发青年的头顶,试图为其遮挡这场仿佛没有止境的雨,纵使内心焦躁不安,纵使还不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还是强迫自己尽量放缓声线安慰道:
“救援队很快就到,你再坚持一会儿,把眼睛睁开,是我,能听到吗?你先把眼睛睁开,你€€€€”
“雨……”
“什么?”诸伏景光把耳朵凑到那人脸侧,或许是因为风声和雨声的笼罩,又或许是焦急的心情,他不受控制地提高了音量:“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雨哗哗下着,雨声依旧,嘈杂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时间的流逝仿佛被无限延长,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过了一秒钟,诸伏景光的耳膜捕捉到了一道微不可闻的喃喃声:
“雨停了啊……”
跪坐在雨幕中的黑发青年愣住,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滑入湿透了的袖管,世间的喧嚣仿佛在一瞬之间被隔绝出这件外套架构出的晴天。
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在越来越大的雨水的冲刷下,一块早已岌岌可危的碎片从布满裂纹的表盘上悄然掉落,露出掩藏于其中的微型定位芯片的一角。
*
如果让神津真司去评价自己,他大概会说自己是一个不纯粹的人。
习惯去想很多事,早已不局限于做一步想三步,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果然是个心思深沉的家伙。
那么,布一个局都需要做些什么?
让自己置于高地,以俯视视角去纵观全局,但又要让自己置身其中€€€€他既是下棋的人,也是一枚棋子。
为了这个局中局他做了无数种预判,去预估和猜测每一个决策背后隐藏着的风险,又提前对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风险做好相应的应对措施。
而苏格兰威士忌是他局中唯一的变数,是他未曾去琢磨看透的局外人,却同时也是破局人。
考取警校,加入公安,成为卧底,进入组织,获取信任,面见首领,为血脉和仇恨做一个了断。
他的计划当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条路上也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如果不是苏格兰威士忌的出现,他或许还要再过很久很久才能恢复记忆,才能将计划继续推进下去。
自父母相继过世后,神津真司会习惯性地去思考很多事情,但是他从未料到被物归原主的手表里会多了点东西。
比如,一枚微型定位芯片。
他天生是个乐衷于向前看的人,但是这种向前看在察觉到父母死因中暗藏的玄机后变得片面和偏执,他从坚定地向前看变成了不再考虑背后。
于是他考虑过很多东西,除了退路。
对他来说,死亡不是终点,失败和退却才是。
他从未为自己留过任何退路,但是有人悄无声息地为他铺了一条退路。
神津真司躺在病床上,随着呼吸,细小的水雾附着在氧气面罩的内壁,病房内各类医疗器械的滴滴声不绝于耳,他微微侧过头,去看趴在床边浅眠的黑发青年。
他想,世上怎么会存在这样一个人?黑白分明得可怕,让灵魂都忍不住为之轻颤。
虽然他已经将动作放到最轻,却还是惊醒了身旁的人。
“你醒了啊。”那个人抬起头说。
神津真司没有做出什么回应,却也没有挪开视线,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那双仿佛闪着细碎光芒的蓝色眸子。
他已经看过很多次那双眸子,从他于病房里苏醒的那天起,那双眸子带来的宁静陪伴着他走过了很多段不分昼夜的时光。
他没问过那个人是出于什么原因在那只表里装上定位芯片,没问过那个人为什么要总是跑到这里来却什么都不说,也没问过对视时那人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事实上,自恢复意识以来,他还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计划完成后的空虚感和割裂感席卷而来,他的心情并不欢愉,也不沉重,只余下了一片荒凉。
他已经不再是他,时间会改变更多东西,不止是外貌、年龄和阅历,还有使命、信念、底线、立场、原则……神津真司还从未想过,如果他活下来,又该如何去面对未来的生活。
他看着那双蓝眸,有些恍惚地想,原来还可以有未来。
神津真司沉默了许久,久到时间的流速变得模糊,久到看不到的天边泛起鱼白肚,久到病房百叶窗的缝隙里透出丝丝缕缕的晨光,久到诸伏景光以为今天也会如同过去的三十三天一般是个无言的日子,久到他一如既往地起身准备去找医生询问那人的病况时,他才终于听到背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嗯。”
诸伏景光动作一顿,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慢半拍地转过身,再次与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对上视线。
他过去总是觉得那双墨色浓稠的眸子太诡谲神秘,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飘渺感曾经无数次让他想要别开视线,但不知从哪一刻起,他忽然开始觉得那双眸子变得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时至今日,仍然有一些东西是捉摸不透的,神津真司藏着的秘密,谎言背后的真相,以及,总是不受控制地来到这个病房的脚步。